仇皇后一下子如墜冰窖!
“那……我們……”皇后非常艱難的說着話,但才說了三個字,就被仇寶娘以指點脣,示意噤聲,接着仇寶娘隔着鳳輦的珠簾,淡淡的對那宮人道:“自從陛下親征,娘娘無時無刻不牽腸掛肚,如今陛下才回來就震怒了一番,雖然說劉家人走了,但娘娘不親自看一看陛下是怎麼都不放心的……公公進去說一說吧,就算陛下要安置,但讓娘娘遠遠看一眼也好。”
這番話以皇后的身份來說是很卑微了,不過卻很符合仇皇后與聞伢子結髮夫妻的情份,也符合仇皇后鄉野出身以夫爲天的性情。
果然那宮人進去未久,出來就道:“陛下請娘娘進去。”
“陛下如今定然怕攪擾的,你們就在外面候着吧。”仇皇后用力握了下仇寶孃的手,讓後者扶着自己下了鳳輦,淡聲吩咐。
皇后一直都以爲,自己起了奪儲的心思後,是怎麼都不敢到丈夫跟前的。
如果不是爲了親生骨肉,如果只是自己的話,估計她會在看到聞伢子的剎那跪下來,坦白一切——哪怕明知道聞伢子可能會直接賜死自己!
就算有子女作爲支持,但仇皇后步入宣明宮時,還是覺得全身發抖!
她的腿在顫抖、手在顫抖、指尖在顫抖,就連牙齒都幾乎控制不住,要發出“格格”的聲音!
如果不是仇寶娘在階下聲音不高不低的感慨:“剛纔趙夫人真的把娘娘嚇着了……”給她略作掩飾的話,四周宮人都要起疑心了。
但仇皇后自己都沒有想到,所有這些緊張與惶恐,在她看到聞伢子的那一刻,竟然不翼而飛了!
她以仇寶娘都沒法估計到的冷靜自若行了禮,跟着眼淚就流了下來,那樣的自然而然,發自肺腑:“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自從聞伢子廣納姬妾,尤其是那範氏的事情後,夫妻兩個生疏了很多,以至於仇皇后那以後跟聞伢子說話,必稱“您”。現在用了個“你”字,倒像是回覆從前的親密一樣。
聞伢子確實瘦了很多,他從親征起初,由於麾下爭功、太過小覷西南,吃了個大虧,差點被西南捉了去——那之後,不提戰事,單是協調諸將之間的關係,就足夠他操勞的,好容易局面一片大好了,帝都又出了事——還都途中,曾經的心腹謀臣還去了,任誰這時候天天山珍海味也豐潤不了。
聽到仇皇后的話,他伸手摸了摸臉頰,自嘲的一笑,道:“你不說,朕還沒注意,這些日子是清減了不少。”
他看了眼皇后,發現仇皇后的下頷卻也尖了,原本在路上覺得皇后要是能幹點,未必需要自己這麼急着趕回帝都的埋怨就淡了,放緩了語氣才道,“翠葉的死,本是後院事,怎麼會牽扯這麼大?”
仇皇后聽着他埋怨的話,自己也奇怪爲什麼現在心裡一點都不覺得冷不覺得痛呢?是因爲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比他更過分嗎?還是因爲仇寶娘早就說過這樣的情況,早有預料?
“是我沒處置好,給你……給您惹了麻煩。”她臉上浮現出侷促的神色,低下頭去,絞着帕子,小聲道,“我……臣妾也沒想到,王氏她……竟然能夠……”
皇后像是覺得說不下去了,聲音裡帶進哽咽,“您罰我吧。鄭家到底是咱們的親戚,尤其鄭三哥,他……您還要用他,我一個婦道人家……橫豎也……”
“罰你有什麼用?”聞伢子嘆了口氣,看着已經人老珠黃,在自己跟前卻還怯生生的皇后,他的心思很複雜。
既覺得皇后跟了自己大半輩子,沒少吃苦,何況以皇后的出身,要她勾心鬥角實在是爲難她了;又覺得皇后如果不是這麼不爭氣的話,能夠給自己分擔些事情,自己也能過得輕鬆些。
猶豫良久,聞伢子也不知道該說皇后什麼好,他現在是真的覺得有點累了,就意興闌珊的揮了揮手:“算了,既然朕已經回來,這事交給朕……你先回去吧。”
“鄭三哥……”仇皇后似乎不死心的想給鄭三伢求情。
聞伢子感到有點不耐煩:“朕乏了。”
“可是……”皇后嘴脣翕動,腳步遲遲不動。
“朕說乏了!”聞伢子臉色沉了下來!
見狀,手持拂塵,侍立在畔的內侍小心翼翼的圓場:“娘娘,您先回去吧?陛下就要安置了。”
仇皇后整個人顫抖了一下,眼底軟弱與狠辣激烈交替,片刻後,她咬着脣,道:“臣妾……遵旨!”
就在聞伢子臉色緩和下來的剎那,她卻還是沒動,又道,“臣妾……想服侍陛下安置,可、可以嗎?”
聞伢子皺了皺眉,但看着皇后小心翼翼的目光,到底給了她這個面子,微微點了下頭。
仇皇后大大鬆了口氣!
而宮人們也都很有眼色的圍上來打下手。
仇皇后接過他們遞上來的跳脫纏起袖子,頓時露出一雙還算白皙、卻已失去青春光澤的手臂,愈顯那雙翡翠鐲子的豔麗。
連聞伢子看到也不禁微微詫異:“你這雙鐲子?”
“好看嗎?”仇皇后聞言,面上微微一紅,輕聲道。
聞伢子唔了一聲:“這對鐲子價值不低,是誰送的?”他沒有說好看,是因爲他覺得鐲子很好看,但實在不適合皇后來戴。
“不是誰送的,是庫房裡找出來的。”仇皇后神色忽然恍惚了下,低低的道,“之前臣妾跟身邊人閒談,提到當年……您特意給臣妾買過一對碧玉鐲子的,只是後來……身邊人後來去庫裡拿東西,看到這個,以爲跟當年那副鐲子差不多,就順手帶到未央宮……”
這話讓聞伢子也不禁一愣。
他是花費了一點時間纔想起來——那是仇皇后——不,應該說仇氏剛過門的時候了。
苛捐雜稅還沒有後來那麼沉重,聞家祖上傳下來的一點產業,讓聞伢子可以娶到十里八村公認的美人仇氏。新婚燕爾兩人好得蜜裡調油,那時候聞伢子心心念唸的都是自己的妻子,星星月亮都恨不得捧到她面前。
那一副碧玉鐲子,還夠不上翡翠,比仇皇后現在戴的這對,不知道差了多少。
如果是衛長嬴這樣閥閱嫡女的身份,估計看一眼就順手賞給下人了——卻是聞伢子賣了十畝好田才換回來的,當時讓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婦對仇氏羨慕嫉妒恨不說,連聞伢子的長輩都責怪他太過寵愛妻子。
只可惜後來官府逼得人活不下去,聞伢子決定起事,要湊銀錢預備兵器糧草……仇氏忍痛拿出來當了……當時聞伢子許諾她,日後會給她更好的,但仇氏道:“日後有了銀錢,贖回來吧。”
再然後,兩人的長子戰死,顛沛流離,苦苦掙扎,如何還能顧得上贖回一對鐲子;
再然後,隨着衛新詠與莫彬蔚的意外加入,景況開始好轉,但聞伢子的心裡,也開始裝滿了野心和欲.望,十畝好田早已不在他眼裡,那十畝好田換的鐲子,也被他淡忘了……
到如今,那家當鋪好像早已毀壞在兵燹裡,那副鐲子到底還能不能找回來……哪怕如今兩人已經貴爲帝后,也不能肯定。
然而仇皇后卻仍舊記着,記着她年輕美貌剛過門時,丈夫是怎樣不惜被長輩與鄰舍罵成敗家子,執意給她換回那副貴胄眼裡不過如此的碧玉鐲。
以至於這雙一望可知連城的鐲子,戴在她腕上是如此的不協調,她還是戴着,藏在絳紅深衣下,絳紅與翠色,愈加顯出皇后的蒼老——但聞伢子凝視皇后良久,漸漸卻想起了初成親的時候,那時候仇皇后荊釵布裙,俏美鮮亮,雖然不如單貴妃那麼豔麗欲滴,但也是公認的鄉間一枝花。
結髮之妻。
聞伢子咀嚼着這四個字,心有所動,順勢就握住了皇后的手腕,摩挲着腕上的鐲子,輕聲道:“朕會把那副鐲子找回來的!”
仇皇后的目光,緊緊盯着他摩挲鐲子的手,神情忽然很古怪,似哭、似笑——見聞伢子驚訝的看向自己,皇后露出一個難堪而勉強的笑:“臣妾已經人老珠黃,再戴這樣好的鐲子實在是不配……”
聞伢子眼中的疑惑消失了,他想他能夠理解皇后剎那之間神情的異常——這翡翠顏色豔麗得像春天新雨洗後的嫩葉,就算是正當妙齡的少女來戴,不是肌膚白皙如凝脂的絕色,都不免被鐲子的風華所壓倒。
不,妙齡少女很難有駕御這種翡翠的氣度,哪怕在閥閱裡也一樣,還是三十歲上四十未到、美貌而氣度已磨礪出真正華貴雍容的貴婦才能鎮得住……
仇皇后兩者不沾,她戴這鐲子,是人都看得出來,鐲子把人全壓下去了。
他心裡升起一抹憐憫,嘆息道:“沒有,你戴着很好。”
怕皇后尷尬,聞伢子放下了手,溫言道:“你是皇后,好東西你不配用,這天下女子還有誰配?”
不夠!他才觸碰了那麼一會而已……他不知道的是,仇皇后現在的心裡卻是冷冰冰的在想:“得讓他多碰會,才能夠保證……該怎麼做?”
低頭看着手裡的外袍,仇皇后咬了咬牙——仇寶娘說的很清楚,今天是最好的機會,錯過了,就很難再成功了!
尤其她剛纔已經引聞伢子注意到了這副鐲子……
皇后一狠心,忽然丟下外袍,撲上去,從後面緊緊抱住了聞伢子!
“你做什麼?!”聞伢子猝不及防,吃驚的道。
左右內侍也感到尷尬無比!正面面相覷之間,卻聽仇皇后聲帶哽咽道:“臣妾真的很擔心……寧王離京那會……臣妾整夜整夜睡不着……您終於回來了……讓臣妾抱一會,就一會,好不好?!”
感受到背上漸漸被濡.溼,緊貼着自己的髮妻抖如篩糠的身體,還有她分明竭盡全力的擁抱,聞伢子面色複雜良久,目光柔和下來,他輕輕拍着髮妻交握在自己小腹處的手背,好幾年了,再次溫柔道:“你放心,我不是好好的在這裡嗎?”
他目光同時一掃左右,宮人識趣的放下東西,魚貫退下。
他們心裡慶幸自己之前沒有阻攔皇后見駕——本以爲陛下歸來,單貴妃必然復寵,皇后未必能有這段日子的威風,但現在看來,原配到底是原配。
只是他們與聞伢子都不知道,仇皇后嘴上嗚咽着哭訴,心裡卻默數着聞伢子拍觸鐲子的次數:“一次、兩次、三次……不夠、不夠!還是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