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槐陰裡黃鶯語,深院無人春晝午。”春日的午後,整個後院都靜悄悄的,衛長嬴身穿豆青暗繡纏枝山茶花葉窄袖短襦,十二破的齊胸襦裙一直系到腋下,石榴紅的絲絛在胸前系成一對同心結,留了長長的穗子,隨軟風飄蕩。她鬆鬆綰了個單螺,烏鴉鴉的發間珠翠全無,鬢上,卻落了數朵潔白似雪的槐花。
她嘴裡也嚼着一串【注】,眼睛盯着不遠處好奇打量着自己的粉嘴黃鶯,心想,“這兩句詩說的大約就是此刻了罷?”
吃完嘴裡的,她向左右打量了一番,選定快要掛到自己額上的一串槐花,手才舉起,許是被那黃鶯誤會是要逮它,驚得叫了一聲,振翅飛走了。
見它飛走,原本無意打擾這黃鶯的衛長嬴,忽然覺得一陣沮喪,也沒了繼續吃下去的興致。
她將摘下來的這串槐花往袖子裡一塞,人往後倒,就着自己坐的這根花枝上往樹梢那邊躺了下去,望着天空發呆。
其實是看不到天空的。
這株槐樹已有百年,樹身上生滿了青苔,卻仍舊枝繁葉茂,兀自年年開得熱鬧非凡。顏色清淡的白花,硬生生開出了洶涌澎湃的氣勢,儼然是一樹驚濤駭浪;又如碎玉瓊珠滿枝,琳琅滿目。
衛長嬴雖然爲了掩人耳目,爬到了樹冠中間的位置,可這會躺下,也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槐花,那樣欣欣然那樣純潔明媚而又熱烈的開放着。連槐葉的蹤跡都很難尋找到。
有好幾串甚至直接垂到她臉上。
把這幾串都摘了,一併揣進袖中,心想回了銜霜庭後,黃姑姑聞到槐花香,定然能猜到我躲出來是在這兒……這樣明兒個想在這樹上躲清淨可就不成啦……
管事姑姑太精明,做小姐的想做件不那麼規矩的事兒就會很艱難。
今兒個她還是藉口要小憩,把人打發後,悄悄開了後窗溜出來的……怕木屐有聲音,就趿了雙絲履,打從一條鋪滿碎石的小路上走過,腳底被碎石硌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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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想也知道,以黃氏的精明,明兒個想再被硌一遍也不可能。
沒有這身槐花香,黃氏也會打發人把窗戶也守住了。
想到這兒,衛長嬴就覺得頭有點疼。
但,實際上,衛長嬴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偷偷跑出來要做什麼?
她側過臉望去,從串串槐花底下,俯瞰到的是小半個瑞羽堂,鱗次櫛比,煙樹濛濛,時見紫燕黃鶯穿梭出入。花園裡的湖面上,隱約看得出來有片片新荷浮在水面上……看不見,卻能想象到,五顏六色的蜻蜓,點水而飛的景象……
——已經是綠暗紅稀的暮春,是三月了。
不但如此,就在數日前,沈藏鋒一行,已經抵達鳳州。
因爲是來接親,所以沒有住在瑞羽堂,而是另外弄了宅子住。
昨兒個,起程的日子也定了下來,就在三日後。
如今瑞羽堂上下都在忙,長輩心腹忙着最後一遍點檢她的嫁妝;定下來陪嫁的下人忙着告別不能一起走的親眷;小廚房裡忙着變着法子的給她燉滋補之物……
連幾個兄弟也在忙着爲婚宴時招呼賓客而練習儀態、談吐。
倒是衛長嬴自己閒得緊。
閒得簡直不知道做什麼了——以至於只能在衆人午睡的時候溜出來,爬到這株百年槐樹上、躺在槐花之間發愣。
愣了半晌,衛長嬴怏怏的坐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很不適合這種傷春悲秋,比如說:真正適合傷春悲秋的人,不拘是這樣將嫁的時候、還是自己午後溜出來的行徑、尤其是對着這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潔白如雪香氣撲鼻香甜可口的槐花,面對任何一種,都會進入才華橫溢狀態;三種齊全,決計是文思如泉涌,不說十首八首,至少一兩首上佳詩作也該出來了。
……而她醞釀了這麼半天,也纔想到兩句,還是旁人寫的。
“還是多摘點回去,讓黃姑姑給我做槐花糕是正經!”衛長嬴很實際的想,“槐花生吃雖然滿口生香,吃多了到底也膩……嗯,再蒸上一些,配扶芳飲。話說,我怎就忘記帶壺扶芳飲上來呢?”
短襦的窄袖顯然裝不下那麼多,衛長嬴左右看看,牽起裙角——十二破的裙幅極爲寬大,拉一部分起來裝些槐花綽綽有餘,頭疼的倒是一會提着裙子如何下去……
這個問題衛長嬴只花了數息就解決了,她把裙裾往胸前的繫帶裡塞了塞,試試穩固,頓時放了心,嗯,果然還是幹這樣的事兒比較容易覺得祖母平常誇自己聰明伶俐絕對是真話。吟詩作對什麼的,都是虛的!
將附近枝頭的槐花都採摘一空,裙中已是沉甸甸的。衛長嬴舒了口氣,看了看樹下,爲了穩妥起見,決定休息會兒,待體力恢復再下去。
趁這光景,她一手提着裙裾兜住槐花,空出手來將內中的雜物、樹葉挑除。正挑着,忽然有個不起眼的小東西在不遠處的樹幹上一撞。
衛長嬴隨意瞥了一眼,只道是樹梢頂上掉下來的,不以爲意,繼續低頭擇槐花。
不想她才收回視線,又有一個小東西在附近撞響。
衛長嬴忍不住擡起頭,疑惑的看了看樹冠上頭。
奈何她雖然把自己身邊的槐花都摘了,上頭夠不着的地方卻仍舊鬱鬱蔥蔥,也看不出來是不是哪兒在掉着東西?
第三次,一塊小石子,直接打到了衛長嬴身側的枝上,才讓她發現這石子竟是來自……樹下?!
她嚇得一低頭,這一看,險些沒掉下去!
只見樹下之人着一襲石青直裾,頭戴金冠,眉宇之間鋒芒畢露、英氣逼人,可不正是……
沈藏鋒?!
——我要如何解釋???
衛長嬴這一瞬間徹底石化!
她呆呆看着樹下的未婚夫,心想:現在冒充堂妹中的一個……還來得及麼?
戰戰兢兢中,卻見沈藏鋒仰着頭,似極快速的說了句話。只是他許是顧忌着此地是後院,擔心被人聽到,故此聲音極小。小到了……嗯,衛長嬴繼續呆呆的看着他,茫然不知所措……
沈藏鋒又問了兩遍,也不知道是發現她聽不見,還是以爲她答應了,居然把袍角撩起,掖入腰間玉帶。爾後,在衛長嬴瞠目結舌又如坐鍼氈、差點先跳下去逃走的注視下,他利落的翻身躍起,在半空橫走數步,點在槐樹樹幹上借力三次,凌空一個筋斗,便恰恰落在衛長嬴身側的樹枝上。
他不會是覺得我很沒規矩,想上來揍我罷?衛長嬴警惕的看着他。
沈藏鋒似乎也覺得自己溜到後院來看未婚妻很是冒昧,被衛長嬴盯着看,面色微紅,把目光微微移到身旁的槐花上,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兩人僵持半晌,到底還是沈藏鋒先開口,他輕咳了一聲,望着那串槐花小聲道:“想吃槐花餃子還是槐花餅?”
“都不是,讓黃姑姑做槐花糕和蒸着吃。”衛長嬴下意識道。
這話說完,兩人復歸沉默。
……又過了片刻,衛長嬴捏了捏拳,吸口氣,板起臉,冷然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好吧,作爲大家閨秀,我溜出閨閣來爬樹是不對,可你一個大家子弟,還沒把我接過門呢,就私自跑進後院來又是什麼道理!
嗯,既然自己錯了,那必須也要抓對方一個把柄嘛……
沈藏鋒面上掠過分明的窘迫,目光發飄,輕咳道:“方纔從那兒走,見你在上頭坐着不動,想是遇見些難處又不便聲張,所以就來看看。”
衛長嬴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狐疑的問:“去找長風?”
“不是,喏,還要那邊的那條路。”
衛長嬴見話題轉移開來,心中略定,待看清他指的方向,不由詫異道:“那兒……你是去?”
“岳父大人喜靜,怕三日後無暇見我,故此讓我今兒個先去一回樂頤院。”沈藏鋒第三次輕咳道,“出來的時候看見你的。”
原來方纔父親召見了這小子?怎也沒人告訴我一聲……衛長嬴沉默了一下,別有用心的問:“你看到我時是什麼時辰?”
“大約是一刻前。”說了這幾句話,沈藏鋒似乎也自然了點,小聲道,“下人把我送到二門處,我趁他走了之後折回來的。”
飛快的盤算了一番,確定他折回來的一路上必定是走了遇牆翻.牆的“捷徑”,纔會如此迅速——嗯,數一數,貌似他至少翻了……五堵牆?還要繞過這中間的幾名侍衛和偶然經過的下僕……
衛長嬴忽然對自己的武力有點擔心——不,她不是覺得自己可能打不過,她擔心的是,這未婚夫跑得這麼快,萬一以後要打他了,他一溜煙的逃走,自己追不上,這……可怎麼辦?
她正要進一步打探敵情,誰知還沒開口,就聽沈藏鋒詢問道:“你可想下去?”
下去?我當然要下去,若不是你過來,這會我應該已經……等等!
衛長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臉色古怪的看着沈藏鋒,道:“你……你認爲我遇見的不便聲張的難處,就是……就是下不去?”
兩人如今離得很近,衛長嬴容貌本就豔麗,在這明媚的三月裡,明豔不可方物這個詞彷彿是專門爲她而造的。沈藏鋒狀似專心的盯着槐花看,眼角卻偷偷瞥着她,察覺到她似有惱意,忙道:“怎會?我想你許是累着了。”
這倒是事實,問題是,爲什麼我會覺得這廝自以爲在替我找了個好藉口?
“咱們往後住的院子裡,有株百年梧桐木,四妹打小就愛爬着玩。”沈藏鋒見她不說話,和氣的道,“每回都是我去領她下來的。”
衛長嬴聽出來了:自己這未來的小姑子、沈家四小姐,每次爬到梧桐木上去,就下不來了……沈藏鋒給這小姑子解圍成習慣,一看到自己坐在樹上,就認爲和他妹妹一樣,陷入了爬樹難下的窘境……
問題是,我是你妹妹麼!
簡直……簡直太小看我了!
衛長嬴憤然!
我就是休息會兒,至於弱到了需要你過來幫手的程度嗎???
連個樹都下不去,往後我還怎麼把你打得乖乖兒的!呃,好吧,看在我現在這一兜槐花不方便的份上,我不打你了……但怎麼說也要讓你看看我的武力!免得你以爲我軟弱可欺隻手可敵!
抱着武力震懾的戰略目的,衛長嬴眼一眯,揮手在身旁如人腿粗細的枝上輕描淡寫的一拍——只聽木中立刻傳來劈啪聲響,跟着裂痕飛速出現!
她傲然道:“你看……”看到了嗎?我可是很兇殘的!你以後若是有什麼不該打的主意,先想想這根樹枝!兇殘如我,怎麼可能需要你的解圍!
誰知她話語未畢,忽地整個人猛然一沉,猝不及防之下,衛長嬴花容失色,本能的低叫一聲!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忽然手臂一緊,跟着整個人被用力扯了上去!
“哎呀!?”她被拉着一頭撞進沈藏鋒的胸膛,正嚇得魂飛天外,又覺得腰間一緊,卻是被他一把緊緊攬住,強烈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七歲以後頭一次與成年男子如此近的接觸的衛長嬴驚恐萬分!抓着他手臂一個勁的往外推,急得差點沒嚎啕大哭,“你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你把自己坐的樹枝,”因爲事出突然,衛長嬴此刻緊緊靠在了沈藏鋒身上,可以很清晰的感覺到他在不住的深深吸氣,不知道是忍笑還是鎮定心神,只聽他用一種一聽就是竭力壓抑着的語氣和語調,一字字道,“……打、斷、了!”
【注】雪白的好吃的其實是洋槐……1877年後才引進中國。但我查了國槐,發現一木有它好看,二木有它好吃。一想,反正是架空!然後,這章我寫到一半餓了,對,就是長嬴決定放棄傷春悲秋,多采點槐花去做吃的是正經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