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靜靜地站在門口,有些害怕因爲她而擾了此情此景。公儀簡擡眼間見門口立着一個梳着雙鬟髻穿一身兒煙青色衣裙的女童站在門口愣怔怔地看向院內,便揚脣微微一笑道:“既然來到此處,如何不進來?”
那一笑和煦溫暖,如春風一般吹入她的心底。
柳意之赧然一笑道:“恐擾了先生雅興,故不敢貿然相擾。”公儀簡雖好看,也是她的先生,到底是今日才見的,不大熟悉。本着尊師重道的緣故,她也不能把這裡當成綠玉館把公儀簡當成柳璟一般胡鬧。
不點而朱的脣輕輕開合,公儀簡溫潤的嗓音平靜中帶着些超脫之意,語調淡淡的:“雅興之雅,不過是在世人看來。別人看着煮茶是雅,唯有煮茶之人才曉得,不過是因愛喝茶纔去煮它。指不定煮茶之人還嫌麻煩,又哪裡來的雅?”
“先生說的是,是我孤陋寡聞,讓先生見笑。”柳意之羞紅了臉,曉得自家學識淺薄,不敢賣弄,只垂下了頭。
先生臉上的笑容是平靜的,不帶半分情緒。曾有人說,只有克己的人或是無慾無求的人才會有這般的笑容。這種笑,讓她感覺到舒適、放鬆,不像她的父親柳明源,在對着她們小輩的時候總是繃着臉,即便是觀竹賞花烹茶煮酒之時,也自帶一股子威嚴,氣勢之凜冽直讓人渾身緊繃繃的,唯恐出一點差錯。
他雖身有清貴之氣,卻不帶半分氣勢凌人,也不曾居高臨下地審視她。柳意之垂下頭之後,便未再聽見公儀簡說話。而公儀簡的小廝則從屋裡拿了坐具出來,放在小几之側。待妥當之後,他方纔不卑不亢地對柳意之道:“請大姑娘這邊坐。”
柳意之坐下後,小廝便接下了繡春手上的食盒,將裡頭的大閘蟹並柳意之帶來的杏花汾擺在几上。繡春本是要站在柳意之身後伺候的,但小廝將將把東西擺好,公儀簡平靜而溫潤的嗓音便又不鹹不淡地響起:“千山。”
千山正是小廝的名字。他應了聲“是”,便對繡春道:“姐姐這邊請。”
繡春看了看公儀簡,又看了看柳意之,有些拿不定主意。柳意之便微微點了點頭,她方隨着千山一道兒走向別處去。
柳意之本意是想要和公儀簡說玉佩之事,然此時公儀簡一句話也不曾說,她也有些不大好開口。不過是一塊玉佩,這般就來說這個事,顯得她極小家子氣。但若不說,老太太那邊定然會愈發看不上她,每日裡去老太太房裡晨昏定省即便有柳璟柳意妍柳意如替她說話她也不會好過。更何況,這宅子裡的人個個都別有心機,人心都隔着肚皮,誰打的什麼主意她一個小孩兒家一時間也難以輕易看清,如此……
紅泥小火爐中沸水翻滾,公儀簡和柳意之皆盤腿而坐。盛大閘蟹的瑪瑙盤子旁邊兒,是茶具、茶葉。見公儀簡未去擺弄這些,柳意之不曉得他的用意,有些納悶。她想了想,再不明白也沒有張口就問的道理,那太過無禮。
柳意之藉着現有的用具,舀了些沸水將酒杯燙了燙,方爲公儀簡斟上。公儀簡身形不動,雙手分開,自然地落在左右兩邊的膝上,清眸湛湛,卻不發一語。
柳意之有些不曉得公儀簡的意思。公儀簡看上去年紀不大,分明還是一個少年的模樣。可他的舉手投足除開天生自帶的那股子貴氣,更如風雅的名士一般高潔不俗,渾然不像是他看上去的那般年紀。
故而柳意之私以爲,先生雖說看着年輕,但其年紀卻不像是她所看到的這般。畢竟,她們曾經的先生教導過,看人,不能以貌取人。有些看上去溫和無害的人,指不定就會在你毫無防備之時溫溫柔柔卻動作狠厲地捅你一刀,但也可能那人和看上去的面相一樣,確然溫和無害。
當然,柳意之覺着公儀簡絕不像他看上去這般年輕,還因爲她曉得柳明源。柳明源本身便是名動京城的大才子,在北國他才名頗盛,更難得的是還有手腕。以柳家對他們這些子女在學業上的重視,必定不會請一個年紀輕輕的人來坐館。而柳明源對公儀簡推崇備至,這至少表明公儀簡確然是極有真才實學的。不然,也不會讓柳明源看重。更難得的是,他和柳明源、柳明謙在說話時談笑自若,全無半分侷促之意。
轉念間,柳意之心中便繞了這些個彎兒。她又拿起一隻酒杯用滾水燙過,爲她自己斟了一杯酒。見公儀簡微微點了下頭,她方纔曉得自己此舉算是對了。
她抿了抿脣,微微頷首道:“先生,請。”
她的聲音怯怯的,和公儀簡以往見過的女童不一樣。他見過在街邊和同齡的小孩追逐嬉戲的,見過和兄弟姊妹爭得面紅耳斥搶奪某件東西的,見過整天吵嚷着只爲一口吃食的,見過……
眼前的這個女童五官精緻,眉不畫而翠,脣不點而朱。還未長大,便能看出將來必定是個容顏出衆的佳人。只是她在說話時,依稀可見缺了兩顆門牙。就好像酒樓裡衣着光鮮的東家肩上卻搭着一塊兒白布在做店小二,叫人忍不住想要發笑。
她時不時地垂下頭,見他不說話也沒甚動作之時就給他斟酒。當然,他確然是這個意思。
見她分明還是個幾歲的孩童卻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他嘴角的笑紋便不自覺地漾開。好在他平日裡便是一副謙謙公子溫潤如玉的模樣,臉上時常帶着笑,故而除開他眼底確然有了笑意外,和平常看上去倒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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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意之單看公儀簡的面相和衣裳,覺着他應當有二十一二歲。當然,能估出這個歲數來,還是因爲公儀簡所穿衣物雖是白色的卻又經過了精心設計,看上去簡約大氣,他又束了發,顯然過了弱冠之年。但又慮及他能到柳府來坐館,不大可能太年輕,故而柳意之又猜他已過三十而立,應和她的父親、叔叔是同一輩的人。
但,事實上,公儀簡虛歲二十,若是在他的家鄉,應當是在今年他生日之時行冠禮。只是家裡出了些事,他不得不出走來到北國京城。故而還未行冠禮,他就束起了頭髮。
他見柳意之一本正經地對他說請,有意要逗一逗她,便揚脣,雲淡風輕地、又如高嶺之花一般淺笑道:“請。”
柳意之不曉得公儀簡是何意,盤着的腿也有些酸了。她沉思了會子,擡頭,見公儀簡雙眸清亮,越發有些不好意思地認真道:“這原本是用來孝敬先生的,還是先生請。”
孝敬,孝敬,孝敬……這兩個字在公儀簡的腦子裡不斷地回想着。居然用上了“孝敬”兩個字,他很老嗎?公儀簡心中吐了一口老血……
原本還覺着爲人師表捉弄人家小女孩兒還甚是有些過意不去的公儀簡笑容不變,眸色卻變得深了些。這會子他就是有心打算放過人小姑娘也不再打算了,決意要逗她。
他仍舊不動,只是微微眯了眯那雙極美的桃花眼,板起了臉道:“原本柳家子女皆以文才服人,我只當你原和世間那些俗人不同,不想卻當了那些俗人眼光的囚徒。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璧如風景是讓人賞的,食物是讓人吃的。既然我吃得,你便也吃得。都是用來吃的,又何必在意是你吃還是我吃?”
柳意之被公儀簡突然間正色起來的模樣嚇得心中一跳,她有些無措地囁嚅道:“往日裡我並未聽過這般的話兒,先頭的先生只教學問和一些爲人處世的手段。我並不曉得什麼是俗的什麼事雅的,也不曉得那許多道理。橫豎不管什麼都是別人在說,我……”
柳意之說不下去了。公儀簡今日才見她,和她並無大的利益牽扯。想必公儀簡既這般說,心中便是這般的想的。大多數人都這樣,越是在一個極優秀的人面前,就越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很無知。柳意之也不想。那些什麼韜光養晦,她曉得劉夫人讓她做是爲了她好,可她很迷茫,那就一定是爲了她好嗎?
這種韜光養晦讓別人覺着她太過平庸對她冷眼,讓她受了氣卻要強忍着,讓她在才華橫溢的人跟前顯得像是一個孤陋寡聞的井底之蛙……柳家歷代以來的規矩在那兒,她這般下去將來就真的能逃得過嗎?她若是不管那什麼韜光養晦,凡事只管按她所想的來將來就一定會逃不過嗎?
將來要發生何事,又有誰人能夠曉得?
公儀簡瞅見柳意之眼底似乎有了些水光,覺着自己確然是有些過了頭,便道:“此時不曉得,往後就曉得了。”
他雖說是有意逗柳意之,但說的話除開所謂“俗人眼光”是忽悠柳意之的外,其他的倒真是他心中所想。他擡箸,爲柳意之夾了一隻大閘蟹在她跟前兒的琉璃碗裡,繼續道:“今日之事是我們所見的模樣,來日或許又是另外一番模樣。璧如今日我在府上是你們家的西席先生,或者來日你又成了我的先生也未可知。沒有誰是全知全能的。孔子亦曾說過,‘三人行,則必有我師。’你送來螃蟹和美酒與我,是對長輩的尊敬。我讓你先請,卻是出於對幼輩的愛護。長者賜,不應辭。”
長輩二字出口之時,公儀簡略微頓了頓,這話說得,着實讓他瘮的慌。長輩長輩,長輩個鬼!
柳意之點頭,覺着公儀簡所說的話兒是極有道理的,受益匪淺的同時又深覺羞愧,覺着自個兒確然有些拘泥於行跡。然,看着眼前的螃蟹,柳意之恨不得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好遮住她口中因爲缺了兩顆大門牙的那個洞。
“先生對意之的愛護,意之感激不盡。只是,這個大閘蟹……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