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臺笙的手指停留在他左眼尾,那裡有顆非常不易被察覺的小痣。指腹輕輕摩挲,掌心則不自覺地貼上了他的側臉。她動作很輕,陳儼卻覺得好癢,他握住她手腕:“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麼?”
“沒有。”常臺笙回過神,隨口問了一句:“你難道愛哭麼?”
“爲什麼要哭?又解決不了任何事。”很小的時候他就不打算哭了,哭不能挽回別人的決定,眼淚沒有任何用處。他看一眼常臺笙:“難道你愛哭?”
“以前是。”常臺笙又看一眼他的臉,原本沒注意到的那顆淚痣,這時候似乎變得更明顯起來。有淚痣則孤星入命,一生流水,半世飄蓬,相書上如是說。
陳儼忽然無聊地揉揉自己的眼角,好像猜到她在想什麼,遂道:“相書大多玄乎騙人,你不用信。”
常臺笙偏頭看向窗外,淡淡笑了。
車廂裡沉默了會兒,陳儼忽然又道:“學塾記的那套書裡面,我沒有找到錯字,所以更值得買了不是麼?”
常臺笙遞了一張銀票給他:“我現在去碼頭定艙位,你帶那書商去錢莊兌,給他四百一十兩銀子,餘下的錢你想辦法找人將箱子運到碼頭。”她隨即喊車伕停車,然後將那書商的地址告訴他,匆匆忙忙下了車,又想起什麼來,撩開簾子對車內的陳儼道:“記得拆箱看看。”
“……”陳儼看她一眼,“你都不怕出什麼岔子麼?”
“時間來不及了,只能賭這次一切順利,我在碼頭等你。”
常臺笙說完就步子匆忙地走了,陳儼從車窗往外看,目送她走遠後,這才低頭看看手裡的銀票。整五百兩,顧月遙借錢比蘇曄大方多了,蘇曄從來不肯借錢給他。
再過兩個時辰便要入幕,時間非常緊。幸好那書商當真老實待在家裡等着,見是陳儼過來起初還不肯賣,陳儼報上芥堂和常臺笙名號,那人才領他去看板子。箱子非常多,陳儼見識過芥堂的存板間,那地方大到離譜,想想薄薄一冊書,居然得用到那麼多塊板,便令人覺得這行不容易。
等找車兌銀兩這些事忙完,他帶着那千塊板子去了碼頭。他四處找常臺笙,卻看到了蘇府的人。陳儼看到碼頭邊停着的某艘船,才知道常臺笙這是不費吹灰之力之力借了蘇曄的私船……
已入暮,碼頭的工人們藉着黯光將箱子裝了船。
最後多出來一隻小箱子,陳儼將它抱進了艙內,跟常臺笙說:“這是印多了沒有賣出去的,我一道拿了過來,讓它繼續留在蘇州似乎不大好。”
常臺笙站在甲板上點點頭,待他上來時候還伸手拉了他一把。這晚天氣不錯,適合內河航行。陳儼累得直接坐在了甲板上,常臺笙看看他:“太涼了,起來吧。”
陳儼看看她,搖搖頭說:“沒力氣起來了,我想吃飯。”
常臺笙沒吱聲,轉身就沿着木梯下去了,伙房裡廚工正在弄晚飯,木桶裡新鮮的河魚活蹦亂跳,常臺笙道:“煮些魚片粥罷,再隨便加個湯。”
廚工聞言轉頭看看她,似乎是想了一會兒,再看看伙房裡的食材,笑道:“好的。”
常臺笙轉頭出去了,上去時看到陳儼已經直接躺倒在甲板上看星星。
常臺笙在旁邊抱膝坐下來,偏過頭看他一眼:“昨晚窩在艙裡和書睡覺是不是不好過?”
陳儼似乎是琢磨了一會兒,纔回她:“雖然比不得蘇曄這隻船舒服,但也是難得的體驗,我覺得不錯。”他頓了一下:“你可以考慮躺下來看看。”
常臺笙擡頭看看天,過了好一會兒,竟也學他躺了下來,舒了一口氣。
“很多星。”常臺笙輕嘆出聲。
“最亮的那顆叫北極星,天好的時候晚上都能看到,旁有三星後有四星環十二顆星,代表紫宮。紫宮前有三星叫陰德,左邊三顆叫天槍,右邊五星謂之天棓……”
他語速不徐不疾,常臺笙靜靜聽着,沒有插話。
末了他又道:“而這些也只是我們一廂情願的說法,誰知道這些星辰將我們當成什麼,也許在它們眼裡,我們這裡也只是一顆不起眼的星星,有可能還沒有名字。天幕那樣廣袤,好像已經無邊了,在這之外卻可能還有更無邊更不可想象的存在。誰也不知道最後的路在哪裡,所以才淺薄地將活物的死亡看成了終點。這樣想想,覺得許多事也沒什麼了。”
常臺笙沒有回他。她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思考自己爲什麼而存在是無解的。
“淺薄也有淺薄的道理。”常臺笙說,“人並非萬物的主宰,沒有必要通曉一切。就算將來有能耐知道更多的事,但人畢竟只是人而已。”
陳儼恍然般地嘆息一聲,霍地側身低頭親了親她額頭,眼眸裡閃過大悟的喜悅,絲毫沒有意識到眼下這個姿勢曖昧非常。
不遠處忽傳來廚工一聲輕咳,常臺笙擡頭看看他,再偏頭看一眼站在木梯口端着托盤的廚工,面色窘迫地趕緊推開他坐了起來。
廚工這才裝沒事人一般將食物端過來:“湯也快好了,小的過會兒端上來。”
常臺笙低頭端起一碗魚片粥拿着調羹吃起來,面上紅潮似乎尤在。陳儼倒坦蕩蕩地拿過粥碗,邊吃邊低頭問道:“你幾乎不做天文術數類的書,這樣的書不好賣麼?”
“我對這些不是很在行。”常臺笙回的是實話,“你若在行的話,也許將來可以幫忙。”
陳儼握調羹的手忽地頓了一下,但他又往嘴裡送了一口粥,接連吃了好幾口,這才淡淡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有一天不再與書打交道,你覺得我還能做什麼?”
“不與書打交道?”常臺笙停了手裡的調羹看過去,“可那是你的長處。”
“唯一的長處是麼?”陳儼依舊低頭吃粥,話語裡竟有些含糊。
“當然不是。”常臺笙回他,“聰明的人做什麼都該很容易,你可以嘗試的有很多。”
陳儼邊吃邊想,吃到最後一口可還是無解。他放下調羹,擱下碗:“如果我什麼都做不了,就會成爲拖累罷。”
常臺笙頭次聽他說這樣不自信的話,真是反常。她說的是:“不會。”
“恩?”
“因爲你一直是‘拖累’,且是很有用的‘拖累’。若有人因爲這個放棄過你,那一定是少了些眼光,她現在一定很後悔。”常臺笙認真地留意他側臉的表情變化,又道:“若追究起來,我還是我父親的‘拖累’,因爲我幼年時總纏着他講故事,他晚上都沒有辦法空出時間來鑽研雕工技藝。但他卻並沒有因此覺得煩擾,反而覺得這樣的‘拖累’很幸福。”
“偷換概念。”陳儼給出了總結,但他到底是淺笑了起來,釋然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謝謝你。”
但隨之迎來的是長久的沉默,直到廚工端着湯罐上了甲板,這沉默才結束。
常臺笙低頭打開那罐子,一隻甲魚趴在裡面,旁邊圍了一圈豆腐,星星點點的枸杞和一些藥材飄在周圍……
大補湯。
常臺笙不愛吃甲魚,陳儼在一旁爲甲魚說了很多好話,也未能讓常臺笙嘗一口,於是他只好自己解決了那隻甲魚,再看着常臺笙低頭吃湯碗裡的豆腐。
夜風起,甲板上很涼了。常臺笙起了身,留下一句:“我先回房了,你也別待太久。”
她說完就走了,陳儼在甲板上默默地躺了一會兒,等冷到手腳麻木,他這才坐起來搓搓手,回艙洗漱。
常臺笙回去洗漱完,覺得時辰還早,陡然想起之前陳儼新寫的那書稿,心道這會兒雖然不能審稿但可以先問問他後面寫了什麼,遂裹上毯子出了門。
她在甲板上走了一會兒,看到陳儼那屋還亮着燈,走過去輕敲了敲門。
“睡了麼?”她輕聲問。
過了好一會,裡面才傳來一句:“沒有。”
“那開個門罷。”
又過了好一會兒,門才被打開。
常臺笙只看到陳儼站在門口,眼睛上蒙着一條黑色緞帶。
他脣角輕輕往上擡,似乎是在笑:“我也正覺得無趣,想要找你玩,捉迷藏怎麼樣?”
“我……”
常臺笙正要拒絕他這無聊邀請,卻陡然被他握住了手腕。他的手溫溫的,卻如文火般,時間久了也灼人:“就玩一次,不能躲太遠太偏,我會蒙着眼睛找你。”
“好罷,注意安全。”
他鬆了手,常臺笙轉過身找藏身之所。她輕手輕腳下了木梯,裹緊了身上的毯子,拐進了某間放書板的艙室,躲在箱子與艙體的間隙之間。
應該很好找到罷,可她還是等了挺久。這個笨蛋,不會作弊嗎?她小時候玩這樣的遊戲,年長的孩子們通常都中途偷偷將緞帶拉下來偷看的。
在這黑暗的環境裡待久了,她有些不大舒服。終於,門被打開,陳儼進了艙,沒有伸手四處亂摸,只停下來站了一會兒,隨即便朝常臺笙這邊走過來。
常臺笙見他逼近,身後卻是艙體木板,根本無處可退。
她輸了。
不過一直求勝**很強的常臺笙,這時候卻很樂意輸掉。
他走到她面前,沒有扯下那根緞帶,倒是擡擡脣角,道:“你不打算獎勵我一下麼?我這麼努力地找到了你。”
黑暗中,常臺笙看不到他的臉,只能感受到他近在眼前的呼吸。他低着頭,鼻尖蹭到了她額頭,常臺笙呼吸微滯,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這樣的氣氛太奇怪,她控制着自己莫名的渴望,心跳卻飛快。
陳儼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這麼僵持了一會兒後,常臺笙忽然擡起手,摸到他的太陽穴,再摸到那根遮眼的緞帶,順着臉頰摸到他的脣,再到他的喉結,一路往下,手停在了他心口,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輕微起伏,呼吸和心跳聲讓她渴望更多。
她踮起腳,去親他涼涼的脣,一下一下,動作雖輕但似乎也能紓解她心中累積起來的渴望。另一隻手也移上來,搭上他的頸,似乎是示意他低頭。陳儼低下頭任由她一下一下地親着,溫熱的呼吸讓他覺得好癢,他笑:“這是獎勵嗎?”
常臺笙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踩上了他的腳背,仰頭張嘴,將他纏在眼間的黑色緞帶咬住拖了下來,之後吻上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