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
常臺笙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肩頭下意識地縮起,耳根處隨即又傳來對方的氣息與溫度。
“好軟,好涼。”陳儼貼在她耳根處說話,聲音依舊像是囈語一般,年輕男子的氣息在耳畔縈繞,帶着深夜裡獨有的魅惑意味。
常臺笙陡然意識到他剛剛是完自己的耳垂又做了一番評價之後,一臉鎮定地偏過頭,略顯鄙夷地問了一句:“你是貓嗎?”她語氣從定極了,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方纔什麼都沒有發生。
陳儼卻似乎還沉浸在方纔那美好的觸感裡,他回味般地又看了一眼她的耳朵,很是認真地說:“當然不是貓,貓的舌頭沒有這麼光滑。”
常臺笙:“……”
“被貓了會有刺刺的感覺,你方纔體會到刺刺的感覺了嗎?沒有的話就不是貓。”他說得有理有據,簡直讓常臺笙不知如何接下去。
常臺笙又看他一眼:“那你是狗麼?”
陳儼將手伸了過來:“你可以摸摸看。”
常臺笙低頭看一眼他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手:“……”
“狗拔光毛也成不了這樣。”他將手收回來,聲音波瀾不驚的,目光卻停留在她的肩頭,一陣見血道:“你方纔哆嗦了一下。”
“……我冷。”常臺笙甚至閉了閉眼以穩定緒。
“哦?”陳儼等她睜開眼睛,說得理所當然:“我不介意抱你一會兒。”
“不用了,謝謝。”常臺笙瞥了一眼他上單薄的中衣,“再會。”她語氣淡漠,甚至還微微躬行了個禮,就像學生對先生那樣,謙謹剋制。她繞過他邁出了門,低頭迅速穿好鞋子,嘩啦一聲將門重新關上,抱着紙袋大步走了。
她才走出去幾步,屋內的燈卻燃盡了,陳儼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望着黑暗中被關上的門,面色也隨着這光線一道,懨懨起來。
常臺笙則大步行走在有些霧氣的潮溼夜色裡,她站在巷口等府上的馬車,縮肩低頭,在寒風裡抱着稿紙袋瑟瑟發抖。由是溫度低,她整個人都異常清醒,回想起方纔那陌生的觸碰,她竟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太冷了吧,果然是太冷的緣故。
她素來拒異以合適的距離之外,到了危險距離就會推開對方,可今她竟然……被了?!且出乎意料地,她並沒有對他產生強烈的厭惡緒。難道是因爲方纔太困了的緣故?
她想着想着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這宅院,裡面住着的那位,根本不能算是人類,所以她纔沒有將他當成正常男人來看待。一隻……異常聰明的寵物?
爲什麼她反而覺得更彆扭了……
常臺笙淺吸一口冷氣,就此打住,不往下想。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她伸長了脖子去看,卻發現並非是府上的馬車。那馬車穩穩當當停下來,馬車裡的人撩起了車簾子,臉上露了淺笑:“夜診剛回來就又碰上你了。上來罷,這天氣已太冷了。”
是商煜。常臺笙這回卻是搖了搖頭:“你直接回去罷,免得過會兒還要繞路。不麻煩了。”
“你總與我客氣。”商煜沒有硬要帶她一塊兒走的意思,只是說:“那上來避會兒風罷,免得站在外頭等。”
常臺笙想了想,覺着也好,道了聲謝,遂先上車等。
商煜的馬車便這樣停在陳宅門口,安安靜靜的,只聽得到外頭風聲。今年秋風尤烈,蕭瑟意味很重,像是提早進入了冬季。
商煜遞了過去一隻手爐:“怕冷就準備了一個。”
常臺笙很是感激地接過來,抱着暖手爐坐在另一邊等着外面的動靜。車廂內氣氛有些尷尬,大約是兩人都沒話說的緣故。商煜瞥了一眼她放在一旁的紙袋,淡聲問道:“都抄完了?”
“恩。”常臺笙的聲音略帶了些鼻音。
“不會再來了麼?”
應該還會再來,但畢竟不用整夜整夜耗在這地方抄稿子了。於是常臺笙簡略回了一句:“說不準。”
商煜挑開厚厚的簾子一角,往外看了一眼,語聲輕緩:“說起來你可知道這座宅子的來歷?”
“恩?”常臺笙只覺得這宅子建得怪異。
商煜眸光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緒,隨即卻又偏頭朝常臺笙淡淡一笑,換了個舒展的坐姿,放鬆地娓娓道來:“照弘三年時,有位叫蘇曄的江南富商,送了兩座宅子給陳待詔,一座在杭州,一座在蘇州,至於爲何建得這般奇怪,大約也是陳待詔喜歡這個樣子,蘇曄只是投其所好。這宅子荒了幾年,從未有人住過,蘇州那邊的應當也一樣。”
照弘三年,常臺笙略略一算,那時候陳儼應當還在朝中做他的待詔。可待詔不過一介虛職,又無多少實權,這位叫蘇曄的富商,也許討好的——是陳儼的父親?
衆所周知,陳儼出極好,父親是禮部尚書,如今又爲太子少保,當年陳儼入選弘文館待詔,有很大一部分緣由,也是因爲這個父親的存在。
常臺笙聽商煜說完,只淡淡補了一句:“如今吏治不清明,官商之間有些來往也很尋常,何況他父親還是朝中高官。”
“會不會覺得他命很好?”商煜臉上浮着淡笑,說話仍舊是不急不慢狀。
面對這問題,常臺笙倒思索了一番。
商煜卻已是徐徐開口:“家境好,生得聰明漂亮,要什麼有什麼。想做官了,便封個待詔,覺得無趣了,隨時甩手走人。”他輕輕彎起脣角,“真是值得世人羨慕。”
“未必。”常臺笙看了他一眼,說了這句卻也沒給解釋。
“怎麼說?”
常臺笙微聳了下肩,淺笑說:“就覺得未必。”她短促地停了一下:“除了得天獨厚的記憶力,我沒什麼好羨慕他的。”
商煜略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卻迅速收回眸光,閉了一下眼,只說:“好心態。”
“不是我好心態,只是……”她話還未來得及說完,外頭傳來了馬嘶聲,她迅速撩開簾子確認,又道了聲謝,擱下手中暖爐,拿起紙袋子,便告辭下去了。
商煜靜靜坐着,也未下車送她。
常臺笙迅速上了自家馬車,低頭哈了哈氣,拖過厚軟的毯子將自己裹起來,只這些就足夠讓她體味到一點點的暖意和幸福了。多少年來依靠自己過活的人生,必須練就這樣維持舒適與溫暖的能力。
等回過神來,她又想了一下方纔商煜說的“好心態”,她當真不是心態好,而是人活在世上,什麼都比較容易實現的時候,往往會變得無聊,反而沒什麼活頭,在她眼裡,陳儼當真沒什麼活頭。
她這夜回到家睡得極好,但做了夢,醒來時外面天光刺眼,不用問時辰也知道快到正午了。她揉了揉有些發昏的頭,掀開被子正打算下時,走廊裡響起匆促的腳步聲,然後是宋嬸低矮的聲音:“大小姐這幾都很晚纔回來,就讓她再睡會兒罷!”
之後便是宋管事的聲音:“當真有急事——且這時辰也不早了。”
常臺笙立時下披了袍子,迅速穿好,走到門口拉開了門,望一眼站在門口的宋管事與宋嬸:“什麼急事?”
“前兩剛刻完的板子出事了!”宋管事語氣着急。
“慢慢說。”
宋管事哪裡壓得下這口氣:“今早阿元路過興賢堂,看到我們纔剛刻完的稿子,那兒都已經鋪出成書來賣了!姓向的那混蛋,稿子竟一份多賣!”
常臺笙鎮定無比地伸手示意他冷靜,又與一旁站着的宋嬸道:“宋管事趕過來也應當渴了,讓他喝盞茶罷。”她說完便立時去後院簡單洗漱了一番,撞上迎面跑來的常遇,略是抱歉地說了一句:“姑姑今不能陪你,在家乖哦。”
常遇很懂事地點了點頭,將手裡抓着的一隻饅頭遞給她。
常臺笙朝她笑笑,伸手接過來,轉便離了府。
她路過興賢堂時隨手買了一本向景輝的新書,在路上翻了一半,裡面內容竟與芥堂即將刊刻的新書幾無差別。
這是她打算重新開始做話本後的第一本書,主要是衝着向景輝的名氣去的,何況他在圈中的關係衆多,將來書也必定會好賣,之前一直都悄悄刻印,幾乎無人知曉,誰料興賢堂竟在她刻完備印之前,開賣了。
若興賢堂也被瞞在鼓裡,那便是向景輝一稿多賣;但若興賢堂明知向景輝已與芥堂簽了契書,還如此明目張膽地開印,那就真是赤/的挑釁——最糟糕的可能是,也許在與芥堂籤契書之前,向景輝已經將書稿賣給了興賢堂。
眼下這種種可能,都值得懷疑,不能輕下定論,也不適合立刻衝過去質問對方。
她翻了翻手上這冊厚厚的成書,翻到牌記頁,“嘩啦”一聲便將興賢堂的牌記給撕掉了,她清理乾淨邊角,重新整理了一下書頁。沒有了牌記,再翻此書,也不過就是一本無出處的印本。
馬車已悄然行至向景輝的府邸,常臺笙下了馬車,十分客地向門房遞了拜帖並說明了緣由——因刻版已完成,請向先生過目試印樣書。
門房卻說老爺出門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這大中午的,出去吃酒了麼?一問果然,向景輝這個圈內出了名的風流鬼,大白天的去了青樓喝花酒。
常臺笙重新上了馬車,囑咐車伕往花街去。
花街深處萬花樓,那是名人雅士去之處。這個圈子裡少不了詩詞歌賦,亦少不了名與美酒。
這風塵之地,往往是男人將女人當商品,隨意支付隨意使用,被喚一聲“恩客”,好似自己就當真是什麼供人吃喝存活的大善人。
這杭州城裡,周旋於各色人等的風塵女子中,亦有極雅緻聰明的人兒,只是因世緣故流落風塵,表面上曲意逢迎,心底裡都還是高傲的,常臺笙也從不會看輕她們。
聰明通透是一回事,有沒有力量對抗現實又是另一回事。就好比知道擡着一缸水從走廊這頭走到走廊那頭只要一炷香的工夫,但擡不動只好幹看着等別人來幫忙,這就根本是兩碼事。
她邁步進去,因打扮中樸素,也未引起太大注意。忽有一小姑娘迎上來招呼她,她便很是客氣地說來找人,那小姑娘倒也好說話,聽她說了之後,指了二樓一間屋子,小聲說:“那兒眼下可能忙着呢,您要不挑個屋子喝會兒茶?”
“不必了。”
常臺笙話音剛落,那小姑娘眼中略有些央求的意味,深深地看着她。
常臺笙也不知怎麼的就心一軟,但語聲還是老樣子:“旁邊有空屋最好。”
小姑娘如釋重負般笑了笑,常臺笙低着頭自粉衣珠翠穿行而過,跟着她上了樓,進了隔壁一間屋子。小姑娘怯怯問她要喝什麼,常臺笙擱下銀子,聲音淡淡:“龍井。”
小姑娘遂趕緊出去喊人送茶來。她復進了屋,乖乖巧巧立在一旁,只低着頭不說話。常臺笙雖不是頭回來這種地方找人,但卻是頭一次坐在一間屋子裡等茶喝。
靜下心來,她似乎是聽到了隔壁屋子傳來的不大好的聲音。常臺笙當然知道那是在做什麼,很明顯那小丫頭也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因爲她臉都紅了。
常臺笙乾咳一聲清了清嗓子:“你叫什麼?”
“張……”但那姑娘趕緊改了口:“奴家喚作珠秀。”
“我問的就是本名。”
“張……張怡青。”
隔壁屋子傳來的聲音似乎更大了,常臺笙不動聲色地坐着,向景輝這個斯文敗類。
送茶的小廝在外敲門,張怡青連忙走過去要開門,然小姑娘纔剛開了門縫,便被一男人握住了手。
孟平推開門,輕握住張怡青的手走進來,他打量了一下張怡青,又看看端坐着的常臺笙,脣角笑意更深:“喲,你竟到萬花樓來買雛兒玩?”孟平目光陡然落在桌上那兩塊碎銀子上,笑說:“也太寒酸了罷,人家姑娘頭一回只值這麼些?”
常臺笙坐着不說話,堅定若磐石。
屋子裡陡然靜了一下,隨即又聽到隔壁傳來更大聲的動靜。孟平似乎是憋了一下,忽然間笑出聲來:“向景輝這個糟老頭子他是不行了罷?真難爲這姑娘叫這麼假!”
他鬆開手,走到常臺笙對面坐下來,收了收笑意,道:“一路尾隨你而來,勿見怪。那件事查到些眉目了。但——在告訴你這件事之前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常臺笙動也不動:“說。”
孟平似乎是低頭醞釀了一下,隨即擡眸看了一下常臺笙:“小道消息說你夜夜留宿陳府,你被那小子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