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縣。
風塵僕僕的伏典帶着幾名隨從,到了宮殿之前。宮殿之前的護衛攔下了伏典,冷冷的檢查了其印綬之後,便放了伏典入內,將伏典的隨從攔在了宮外。
伏典咬着牙,氣息難平,疾步向前而行。
早朝還在大殿當中進行着,四周顯得比較安靜,不管是宮女還是宦官,都靜悄悄着忙着各自手頭上的事情,就選是見到了一臉塵土的伏典,也都是心中詫異,卻不敢上前詢問……
作爲皇帝的下人,算是最高等級的僕從和奴婢了,但是總歸還是下人,就像是垃圾當中的戰鬥機,依舊還是垃圾一樣。皇帝有權威,這些宦官纔會有權柄,而當下皇帝麼,也就那個樣了,所以這些宦官也就沒有多少人會去特別尊重和奉承了。
董承之事爆發了之後,宮內宮外一陣大清洗,連帶着宮城護衛和宮內宦官都因此死了不少人,也更換了不少,現在基本上宮內的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時不時有或是膽怯,或是審視的目光掃過。
大殿之中,正在對於一名官員的審評,抑揚頓挫的審評詞語,正在被荀彧念出來,清朗的聲音,就算是大殿之外的廣場上,都能有所聽聞。
伏典幾步趕到了大殿之前的廣場上,卻被一名黃門宦官攔了下來,“伏中郎,請留步,留步啊……”
伏典皺着眉頭說道:“某要覲見陛下,汝何故攔某?!”
黃門宦官扯着伏典的衣角,低聲說道:“伏中郎,面見陛下也好歹梳洗一二啊,這……這……怕是多少有君前失儀之罪啊!”
君前失儀,罪名可大可小。當年就有因爲君前失禮被剝奪了侯爵身份的,也有隻不過稍微斥責兩句的,完全就是上下限差距極大的一個罪名。
“某有軍情要務,急需稟告陛下!”伏典瞪着黃門宦官,“延誤了時辰,汝可擔其責乎?”
黃門宦官尷尬的笑了笑,縮回手去,“不敢,不敢,既然如此,伏中郎,請吧……”原本黃門宦官也是好意提醒,結果換來的不是伏典的感謝,而是如此一番言語,黃門宦官雖然表面上笑容依舊,但是已經將伏典劃入了榆木疙瘩相同的行列之中。
大殿之中,荀彧給與官員的評定纔剛剛結束,劉協無可無不可的按照荀彧的表章上面的建議,封賞了這一名許縣的官員,聖旨宣佈完畢,正在走着溫言勉勵和謝主隆恩的過程的時候,伏典帶着一身的泥汗,滿臉的灰塵,走進了大殿。
荀彧微微側頭,看了一眼走進來的伏典,面容平靜。
大殿之內左右文武官員分坐,夏侯惇,曹純,曹休等人各自面容肅穆,也是冷冷的看着,不發一言。
其餘像是什麼劉曄、滿寵之類的,也是默然,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坐着。
寶座之中,看見了伏典之後,劉協眉目不由得一動,旋即就看見了伏典的面色,心中立刻就覺得恐怕又有什麼變故了,原本掛在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收了。
正在大殿之中和劉協對話的許縣官吏尷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這個時候自己是繼續走流程呢?還是應該趕快挪個位置呢?
伏典大步向前,沾染了風塵的外袍幾乎都要掃到了這名許縣官吏的臉上,許縣官吏心中暗罵一聲,趁着旁人注意力都在伏典身上,規規矩矩的在地上,就像是開了快進一樣,迅速的將剩下的流程走完,然後低聲說了一聲謝陛下隆恩,便夾着尾巴刺溜刺溜的倒退兩步,轉到了後場……
沒有人關心這個尷尬的許縣官吏,所有人都靜靜的等待伏典開口。
伏典憤怒的看着大殿之上的屬於曹操一派的那些官員,像是荀彧、滿寵、又比如像是夏侯惇、曹純、曹休等和曹操有些親戚關係的人,然後向前大禮參拜:“臣!叩見陛下!”
“嗯……起來吧……”劉協說道,“愛卿前往關中宣旨,辛苦了……”
“爲陛下分憂,臣不覺勞苦……”伏典謝過了劉協,然後正坐道,“臣……臣……”伏典咬了咬牙,終究是吼了出來,“臣彈劾司空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其實應該是分兩個等級,一個是“不敬”,然後一個纔是“大不敬”,兩者之間也是略有差別,不過大體上都是指指蔑祖、侵犯帝王的尊嚴或人身安全的言行。
劉協一愣。
衆人側目,就連大殿內外似乎都在這一刻安靜了下來,只聽到急促的呼吸之聲,卻不知道是位於大點之中的伏典,還是其他的人發出來的。
似乎只是過了片刻,又似乎是過了許久,劉協清了請有些發乾的嗓子,說道:“彈劾司空,何罪之有?”
“大漢驃騎敬獻陛下三千人馬,以拱衛京畿,護陛下安危,不料於雒陽之時,曹司空竟然囚某於城中,奪某兵符,強搶了三千人馬而去!此等行爲,豈不是豺狼野心,潛包禍謀,乃欲摧撓棟樑,孤弱漢室乎!此乃除滅忠正,專爲嫋雄,禍害陛下之大不敬也!當直追其罪,昭告於天下!”
劉協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夏侯惇冷曬了一下,不置可否。曹純曹休則是將頭轉到了一旁,就像是沒看見伏典一般。
劉曄滿寵等人依舊是像雕像,低頭垂目,宛如未聞。
“陛下!”伏典依舊是怒氣衝衝,“請聖裁!”
劉協將方纔吸進去的氣,緩緩的呼了出來,微微瞄了一眼依舊是氣憤難平的伏典,心中卻有些哀痛和不滿,爲什麼,爲什麼我竟然一個得力的幫手都難尋啊!
三千人馬,不管是被囚禁也好,被誆騙也罷,就這樣被人給帶走了?
“陛下……”一旁的荀彧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越衆而出,站在了前面,躬身說道,“陛下有所不知……司空徵調三千兵卒,乃袁軍偏軍自河內而進,進擾河洛,侵逼許縣,危及陛下也……故而徵調兵卒以御之,非不敬陛下也……至於不敬之罪,更是荒謬之極……”
伏典依舊不信,說道:“何來袁軍偏軍?”
荀彧沒理會伏典,依舊面向劉協,從袖子裡面掏出了一卷書絹,遞送上來,說道:“臣有本,大漢司空曹,於河洛東南二百里,大破袁軍偏軍,俘虜敵將,並獲戰馬兵器無數……還請陛下依律封賞……”
得,這搶了我的人馬,我還要封賞!劉協瞪着眼,看着手中的表章,順便還瞪了一眼伏典,想着若是伏典能夠爭點氣,要是能立些戰功什麼的,自己也是定然大加封賞……
“既破袁軍,此三千人麼位於何處?”伏典追問道,“便應當歸還陛下中宮,以充北軍纔是!”
荀彧拱手說道:“雖破袁軍偏師,然河洛不寧,亦難保河內再出兵來襲,故而駐守大河津渡,亦拱衛陛下安危也……陛下大可放心,待此番戰畢,便可迴旋……”
“這……”伏典忽然拜倒在地,叩首道,“請陛下恩准,臣願去于軍中,替陛下守疆土,定賊亂!”
劉協終於是露出了一絲的笑容,這個伏典,總算是做了一件像一些樣子的決定,正待出言之時,卻聽到旁邊的夏侯惇冷笑了一聲說道:“司空忠心爲國,卻遭妄人誣陷!此等奸人,若不懲治,何以平民憤?!陛下,請罰伏中郎以誣告之罪!”
“這個……”劉協皺起了眉頭,面露不愉。
荀彧又出聲打了圓場,“伏中郎也是忠心陛下,急切之間多有妄語,也是情有可原……不若小懲大戒就是……”
夏侯惇瞄了荀彧一眼,嘿嘿笑了兩聲,便不再言語了。
“伏中郎出使關中有功……便以此功過相抵就是……”劉協連忙說道,“此外,既然伏中郎有意分朕憂慮,亦有報國之志,便可至陣前,獨領一軍……”
“不可!”夏侯惇反對道,“伏中郎不通兵法,亦無戰陣之勇,何德何能可領一軍?豈不是罔顧兵卒性命,至國之大事於兒戲乎?”
劉協皺眉說道:“天下之人可有生而知之者?若天下人不通兵法、無經戰陣,皆不得從軍,則無班定遠矣!國事動盪,社稷困頓之際,自當不拘一格,鼓勵勇任國事者!伏愛卿,上前聽令!”
這一次,劉協體現出難得的強硬,當即宣佈了對於伏典的任命,頗讓夏侯等人有些措手不及……
若說劉協心甘情願的將好不容易得到手中的兵卒就這樣白白的送給曹操來指揮,劉協肯定不願意,既然伏典表態願意替劉協去掌握一隻軍隊,自然是不可能因爲夏侯惇的反對就作罷的。
於是乎,伏典就搖身一變,成爲了典軍校尉,統領一軍……
不過劉協也還是擔心伏典年輕,沒有多少經驗,搞不過曹操的那一幫子親戚,便又封了劉曄作爲伏典的副手,一同前去統領。
劉曄畢竟是光武帝劉秀之子阜陵王劉延的後代,多少和劉協之間有些血緣上的聯繫,對於劉協來說,也就算是矮個子裡面挑高個了,屬於無奈之下的選擇。而對於荀彧夏侯惇等人來說,也不願意立刻就和劉協翻臉,尤其是在袁紹大軍壓迫的局面下,所以也就暫且認了,等待後續再說……
可是前庭確認下來的事情,到了後宮,當伏壽知道了自家的小弟要去軍中的時候,卻不免深深的憂慮起來,畢竟當下伏家就剩下這樣的一根獨苗了,若是軍陣之中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伏氏就這樣絕了後?
“陛下……”伏壽有些遲疑的低聲說道,“軍中刀槍無眼……若是……還懇請陛下三思啊……”
劉協深深的皺起了眉頭,“此事已決。”
“陛下……”
伏壽還待再說,卻見到劉協一下就站了起來,冷聲說道:“汝慮伏氏也甚乎!”
伏壽拜倒在地,哀聲說道:“陛下……伏氏僅此一人……若事不得改,懇請陛下給典弟尋一門親事,多少綿延些骨血下來……”
“骨血?”劉協呆立了片刻,愣愣得不知道在想着一些什麼,片刻之後,看了一眼伏壽額頭處的疤痕,心中一軟,點了點頭,說道,“朕知道了,當選一良家,配於伏卿……汝大可放心就是……”
“謝陛下……”
伏壽連忙再拜,等起身的時候卻發現劉協已經離開了。
劉協心中鬱悶,又無人可以傾述。原本還可以跟伏壽說上一說,結果董承之事爆發之後,劉協痛定思痛,也想着爲什麼整個事情會被泄露出去,想來想去,多少也有懷疑到了伏壽身上,因爲這個事情,在整個宮中,劉協也只跟伏壽一個人說過。
再加上如果董承真的成事了,那麼董貴人必然又憑子而貴,伏壽這個皇后的地位自然也是有些不穩固,所以從兩個方面來說,伏壽泄露出去的可能性極大……
可是當曹操派人去後宮擒拿董貴人的時候,伏壽又因爲要保護劉協的骨血,阻攔而受了傷,撞到石柱之上,額頭上都破了,差一點就死於非命,這又不像是作假……
所以劉協很矛盾。
當然,現在朝中也沒有什麼人可以相信,這也是劉協不得不按捺住對於伏壽懷疑的另外一個原因,如果再針對伏壽做什麼動作,那麼也就意味着伏典等也同樣的會遭受到打擊和排擠,那麼劉協原本就極其單薄的力量就將瀕臨滅絕……
不知不覺當中,劉協走到了宮中的太廟之前。許縣的太廟自然是後來才建的,自然沒有原本雒陽之中的龐大和華貴,不過總歸是要有個意思,就像是祖宗的牌位,平常之時多半不能派上什麼用場,但是又不能沒有。
守護和請掃太廟的幾名宦官,連忙跪倒在道旁迎接。
“你們都退下……都退下罷……”劉協仰頭看着太廟之上高高擺放着的牌位,輕聲的說道,“朕要給諸位先帝上香,休要打攪於朕……”
劉協默默的點燃了香,拜倒在地,然後再將香插在了香爐之中,默默的坐回了坐墊上,仰頭望着高高在上的那些祖宗的牌位。
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暗的太廟之中,劉協輕輕的傳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我的……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