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情,立場不同,看出來的角度也不盡相同。
對於斐潛來說,突如其來的刺殺和賊人,讓他意識到了自己已然成爲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畢竟是動了許多人的奶酪。
或許大多數人並沒有想要真的對斐潛動手,抑或是也沒有膽子真的動手,但是並不妨礙在某些特定的時候,這些人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抑或是若有若無的給予一些幫助。
這讓斐潛不由得想到了曹操,頗有些相惜的感覺。縱然曹操派人前來刺殺,但是如果換成斐潛站在曹操立場上,說不得也會同樣處理。
有誰喜歡一個極具威脅的人天天在自己家隔壁?
同時,也讓斐潛感覺到,如果這個時候他迎了漢帝,恐怕天下對於他的指責和憤慨,還要更加強烈三分!
斐潛腦海之中,亂七八糟的事情此起彼伏,就像是沸騰的滾水之中放了些葫蘆瓢,這個剛翻滾上來,那個又跟着起來,按又燙手,不按麼相互碰撞着嘁哩咔噠的又吵得難受。當然,在這其中,也有寫着蔡琰這兩個字的大葫蘆……
不管什麼女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基本上都有悶葫蘆的潛質,或多或少而已,當進入悶葫蘆狀態的時候,就是一檔綜藝節目了,有時候好笑,有時候只能是強笑……
“嗯……”斐潛看着蔡·悶葫蘆·琰,又將方纔的話重新回想琢磨了一下,然後試探的說道,“要不然今年到了假設粥棚施粥的時候,你也參加?”
“真的?”蔡琰立刻眼眸亮晶晶的擡起了(,,.,,)“可以麼?”
果然。
斐潛呵呵笑了兩聲,說道:“可以。”雖然嘴上這麼說,斐潛心中卻感覺到似乎另外一個寫着“黃月英”三個字的葫蘆要準備翻滾上來了。
蔡琰就像是得了一本新書一樣,顯得有些開心,左右看了看,忽然對斐潛說道:“看你似乎也有些煩心,不若給你彈一曲琴罷……”
斐潛點頭,說道:“如此甚好。”
蔡琰站了起來,招呼着奉書開始準備。
要彈琴可不是隨便擺個桌案架個琴然後就可以坐下來彈了,而是先要焚香淨手,然後靜坐片刻驅除雜心,甚至有的還需要更衣,步驟一點都不少。此外,還有一些什麼七病,五戒等等的要求,抑或是忌諱,並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彈奏的。
斐潛在後世的時候也聽過一些古琴的什麼唱片啊,MP3啊等等,但是似乎並沒有太多的感覺,但不知道是因爲漢代音樂相對來說沒有後世那麼複雜和絢麗,反倒是更襯托出古琴的純美,抑或是現場演奏和錄音版本多少有些區別?
還是說……
當一個人長時間處在沒有任何音樂的環境下,猛然間聽見了音樂,都會額外的有一個破防的效果?就像是天天看見人會覺得煩,但是如果半年一年才能見一個人的話,縱然是一個陌生人也會倍感親切?
檀香縈繞之中,蔡琰挽起一節袖子,露出了雪白細膩的手臂,然後輕輕的將柔荑放在了琴絃之上,隨着手指如同蝴蝶一般的在琴絃上或起或落,一個個的音符慢慢的盪漾而開,將斐潛心中的那些煩躁一點點的安撫下來,就像是早晨起牀之時亂七八糟的怎麼都按不平的頭髮,終於是平順了下來……
一曲終了。
蔡琰停了下來,看着斐潛抿嘴一笑,“可是感覺好些了?”
斐潛也是微笑,拱了拱手:“好些了。果真是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嗯,看來要跟蔡子豐好好聊聊了……”
蔡琰正在收拾,聽了斐潛的話差點手一鬆將琴丟到了地上,扭頭瞪了一眼,便是趕着斐潛說道:“好了,知道將軍公務繁重……我,我先告退了……將軍,將軍便請回罷……”說完就像是一隻受倒了驚嚇的小鹿,支楞着不知什麼時候紅起來的纖細耳朵,迅速的逃回了後院之中。
斐潛不以爲意,哈哈笑了兩聲,然後點點頭,便出了蔡府,又跟蔡府護衛交待囑咐了幾句,方往將軍府走。
蕭瑟的北風已經開始吹拂起來了,溫度驟降,
雖然說這幾天溫度降低了很多,但是正常來說,像是長安這樣的大城市,縱然天氣變化,城中的人流依舊不會減少太多,商人依舊會吆喝買賣,孩童依舊會無憂無慮的在街角小巷之內玩耍。
然而,在經過了一次短暫動盪之後,縱然斐潛採用了一些安撫民心的手段,大大部分的店面也都開始營業了,依舊沒能夠立刻恢復往日的喧譁。
斐潛看着,然後進入了將軍府,並沒有拐向政事廳,而是繞往了後院。
黃月英正在哄着小斐蓁玩,見到了斐潛來了,一邊捉着小斐蓁的兩隻手,模仿着行禮,一邊問道:“蔡妹妹那邊如何?”
斐潛點點頭,說道:“受了一些驚嚇,不過沒什麼大礙……”
黃月英先將小斐蓁交給墨斗帶出去玩,然後轉了回來,又問道:“那些黃氏弩呢?查出來了沒有?”
雖然說按照編號來看,並不是屬於斐潛長安又或是並北的黃氏工房的產物,但如果是並北早期的庫存呢?在沒有推行編號制度之前,並北工房也是有製作一批弩機的。因此斐潛也派了幾個人前往平陽,清點庫存,檢查檔案。
“平陽庫存並沒有什麼問題……”斐潛點了點頭,坐了下來,說道,“這幾個弩機,應該不是從我們這裡出去的……”
黃月英呼出一口氣,但是很快又提起了心來,皺眉說道:“不過父親大人那邊……”不是長安和平陽,那麼只有可能是在荊襄的黃氏工房了,畢竟不少工匠都是黃氏的,而且本身黃承彥那邊也是製作弩機的底蘊,因此弩機這種東西,也不算是斐潛擁有完全的版權。
“寫封密信去問一下就是了……”斐潛說道,“略提一下長安之事就行,岳父大人必然也知道應該如何……”
正常來說,弩機這種東西,是不會隨便出售的。一方面是弩機制作繁瑣,又有用銅,而銅在漢代基本上等價於錢財,所以價格麼自然是可想而知,一般人根本買不起,另外一方面麼,黃承彥也不是傻子,也不會做什麼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事情。
所以綜合來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劉表向黃承彥採購的弩機,然後在這其中的一部分流失出去了。很簡單,在荊襄,不管是在錢財方面,還是在關係上面,如果劉表要採購一些比較犀利的兵甲,黃承彥自然不可能拒絕,畢竟黃承彥和劉表也算是親戚呢……
那麼劉表是無意流失,還是有意爲之?
這個就需要進一步的思考和判斷了……
“另外,我需要你動用一下墨家的人……”斐潛停了片刻,然後說道,“兩件事情,一個是在江陵暗中查探那個遊俠之前接觸的有什麼人……另外一件事,讓人通知墨子,就說某找他……”
“用墨家的人?通知墨子?”黃月英皺眉問道,有些不理解。
“這個墨子,還真能隱忍……”斐潛呵呵笑了兩聲,“不過話說回來,若是不夠隱忍的話,恐怕墨家也早就沒了……告訴他,我準備清剿遊俠門客,他要是再縮着,被殃及了就別怨某……”
之前斐潛還在平陽的時候,墨家就有派人前來接觸,但是墨子墨桀本人只是露了一面,便沒有繼續出現。在黃月英這邊留下的一些墨家的人,表面上似乎是保護黃月英這個“墨家長老”,但是實際上雙方都知道,這也是一個聯繫的線頭。
當年墨桀留下一方令牌,也未必沒有押注的意思,一方面是因爲斐潛當初在平陽的工房吸引了墨桀的注意,另外一方面可能也是斐潛的理念和一般的諸侯都很不相同,再加上和斐潛交談之後,覺得斐潛思維很是新穎,所以墨桀就大體像是天使投資一樣,押在了斐潛這邊一些人財物……
斐潛一直以爲墨桀這個天使投資人肯定會再找回來,所以也沒有特別的進行聯繫,但是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都沒有什麼消息,直至這一次長安賊人作亂,斐潛忽然才意識到了自己其實在社會低層方面的信息來源很缺乏,甚至基本可以說是等於零。
如果不是王昶及時反饋,龐統說不定還不一定能知道已經有人和城中的遊俠浪蕩子聯繫了,更不用說雖然抓住了史渙和李通,可是依舊漏了城中另外的一撥人。
短時間的戒嚴和推行保甲制度,確實是能夠解決一部分的問題,但是就像是後世的那句話一樣,斐潛也是知道任何政策推行一段時間之後,都有一些懂的怎樣鑽政策空子的人,這個不僅是華夏,古今中外都一樣……
如果將現在這個階段的大漢看成是一個金字塔,那麼不管是頂層的中央朝堂,還是中間層面的士族豪強,斐潛都有一些觸角,也可以從中獲取一些信息,但是在中層偏下,比較靠近底層的這一塊,信息來源就基本上空泛很多,基本上等於沒有。
農工學士,雖然面對的是農夫和工匠,但是這些農夫和工匠,很多依舊時附屬於大地主階級和地方豪強之下的。大地主階級和地方豪強,不管是友善性格還是惡劣習性,都不太可能在自己的農戶工匠還沒有完全熟悉新耕作新工具的模式之前,就無償無私的讓不屬於他之下的其他自耕農來學習。
所以農工學士接觸面,其實也有一定的限制。
而墨家的人,基本是在社會中低層面遊走,從春秋戰國時期,就是大量的手工業者,遊俠等等社會下層組合而成,以“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爲羣體目標,以“孔席不暖,墨突不黔”爲行爲準則,尤重艱苦實踐,“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則夕弗得”,“以裘褐爲衣,以跂蹻爲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爲極”,生活甘於清苦的這麼一波人。
當然,現階段的墨家未必像是春秋戰國時期一樣得刻苦,但是多少還是應該有所保留,不至於像是孔子之下的儒家子弟腐化得那麼嚴重。
因此,在明面上的政策之下,斐潛還需要一些在陰影之中活動的人,而這些人,已經有接觸過的墨家,無疑就是一個比較合適的選項了……
黃月英不知道斐潛有考慮這麼多,但既然是斐潛的要求,自然是答應了下來。
寒風蕭蕭,斐潛坐着,仰頭望着因爲落葉而顯得有些蒼涼,和之前似乎完全不同的樹枝,心中忽然有些感嘆……
“月英……”斐潛聲音也有些低沉了下來,緩緩的說道,“我發現我變了好多……不僅是年齡變老了,還有內心……你知道麼,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害怕得全身發抖,還吐得腿都是軟的,站都站不起來,而現在……”
不僅僅是如此,斐潛忽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離開雒陽之時,也曾經爲了雒陽之後悲慘的命運所感慨,所悲哀,可是如今長安城內遭受了賊人侵害,也是有大量無辜百姓在這樣一個事件當中死傷,斐潛卻發現自己內心當中,並沒有爲這些無辜受到了牽連的百姓泛起半點的波瀾……
就那之前的刺殺事件來說,斐潛甚至開始懷疑身邊的人,這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當出現了黃氏弩的時候,斐潛在腦子裡面竟然也將黃月英列爲了懷疑的對象,旋即也就排除了,不過,這一件事情,讓斐潛感覺好笑之餘,又猛然間有些心驚。
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就像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一樣,斐潛在改變着大漢,而大漢也在改變着斐潛。當斐潛再次回想其當年那個在雒陽之中,略微有些中二,有些文青,甚至是有些騷包的自己的時候,心中才猛的一跳,不知不覺當中,似乎已經是變了一個人……
細細簌簌聲音之中,黃月英輕輕的挪了過來,坐在了斐潛身側,將頭靠在了斐潛肩膀上,伸出手來握着斐潛的手。
“你沒有變,你始終都是我的郎君……”
黃月英的手,指尖有些微涼,但是掌心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