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
吳郡。
孫權冠帶儼然,端坐節堂之中,聽着下屬稟報近來的舉措之事。
比起之前剛剛接任江東的時候,孫權現在已經明顯老練了許多,甚至可以說有些神采奕奕,盡顯精明之色,言辭舉止之間,更是帶出了一些出於內心的自信來,每一句話,雖然談不上多少的頤指氣使,但也是沉穩之態十足,絲毫不像是一個不滿雙十的人。
不過麼,別看孫權現在外表沉穩,但是心中也難免暗爽,畢竟坐上了一方諸侯的位置,享受到了一方重鎮的威風權勢,一言出便是千人俯首,一沉臉便是萬人膽寒,別說現在孫權纔不到二十,縱然是到了六十,獲得這樣的權勢和地位,又有幾個能夠做到心如止水,絲毫沒有掀起半點波瀾?
可以說大漢當下的各地諸侯,在中央朝廷管理缺失的環境之下,真的就是完全放飛自我,跟歷史上其他封建王朝的封疆大吏都不同,畢竟如果還有監管,封疆大吏還需要看一下中央朝廷的顏面不敢做得太過,而現在大漢中央朝廷軟弱無力,那麼地方諸侯只要自己有錢有人,中央朝廷縱然說些什麼話,想聽的時候就聽個響,不想聽的時候就當其放了個屁!
有錢,有人!
孫權深刻明白這兩條真理,因此也是緊緊抓着這兩個方面絲毫沒有放鬆,雖然外界清流唧唧歪歪說的話都不好聽,但是隻要自己手中抓着錢和人,又管這些清流怎麼說?
年輕人,自然是有年輕人的銳氣,孫權也不例外,坐上了這個位置之後,就開始點上了三把火。
第一把火,酒會。
因爲孫策之死,和孫策採用的和江東士族激烈對抗的策略,未必沒有一些聯繫,因此孫權上臺之後,或許是孫策的遺言,又或是他自己的感悟,至少在明面上向江東四家表示和善親密,甚至和這些江東士族地方豪強稱兄道弟起來,修復各種關係。
怎麼修復呢?
開酒會。
華夏向來就有酒桌文化,喝喝酒,跳跳舞,摸摸小手啊什麼的,很多原本的問題就不是什麼問題了。孫權身體不錯,又是年輕人,因此不光是酒桌上能拼,酒桌之下也能拼,所以很多時候當孫權在酒宴之上,逮到一個便往死裡灌……
喝!
不喝就是不給面子!
將對方灌醉了之後,那麼什麼話說過,什麼話沒說,什麼話算數,什麼話不算數,不就是孫權一個人說了算麼?
因此對於孫權這種無賴行爲,重臣張昭很是不滿,表示這不是一個大佬應有的行爲,更像是街頭混混,所以在孫權的酒宴上,若是看到孫權又發混,便甩袖子掉臉子,孫權心中雖然氣憤,但是畢竟張昭是老人,又得吳夫人還有一幫老臣得器重,所以也就是呵呵笑笑了事。但是其他人,就沒有張昭那麼大的顏面了,在酒桌上,多半都被孫權灌個半死,甚至不得不裝醉來逃避,比如說虞翻同學……
不過如此一來,效果也是不錯,至少明面上孫權和這些江東士族笑談風月,一團和氣的分配利潤,大家一起活好,一起爽歪歪。
第二把火,屯田。
孫權執掌江東,在張昭、周瑜的輔佐下逐漸穩定局勢,但僅僅是穩定局面,孫權並不能滿足,他想要攝取更多的剩餘價值,獲取更大的剝削利益,來組建軍隊鞏固統治……
原來和這些江東士族世家地方豪強鬥爭的勇者,面壁冥思,終於是悟道了,脫下了鎧甲,放下了刀槍立地成佛,和江東士族世家坐在了一處,吃起了美味大餐。
這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可是特權階層舒服了,平民百姓就難過了。畢竟大家都要吃的,血肉從何而來?
自然是從基層來。
在現在這個空間之中,屯田是驃騎將軍斐潛最早進行推行的,隨後曹操覺得很不錯,也就拿來用了,然後孫權看見了,也覺得不錯。
斐潛用的是階段屯田制度,屯田的百姓在一定年限之後可以獲得田畝所有權,然後曹操琢磨了一下,覺得不能便宜那些鄉巴佬,就從民屯改成了軍屯,這樣不管怎樣分配,鄉巴佬都別想佔什麼便宜。
到了孫權這裡,由於民屯會妨礙士族大莊園主大地主的利益攝取,所以孫權的屯田自然就和曹操看齊,相互比誰能更爛一些。
孫權的軍屯還比曹操更進一步,所有分配軍屯的,都是孫權直轄之下的軍隊人馬,所有屯田產出,都歸於孫權。其他人麼想要吃這種血肉,就需要找孫權特許纔可以。
如此一來,所有的耕作軍屯的農夫兵卒自然而然就成爲了孫權之下的附庸人口,孫權也就華麗的轉身,從勇者變身爲惡龍,成爲了江東最大也是最強的大地主階級,至於他兄長孫策當年對苦難民衆許下的理想和願望……
那是個什麼東西?
反正孫權沒說過這種話,誰說過找誰去。
至於將來會不會出現一個建忠中郎將駱統,上疏表示說吳國的百姓已經窮苦到了生下孩子不敢養,活着的吃不飽、死了的沒人埋的地步,孫權表示,真到了那個時候再說。
第三把火,越人。
爲增長人口、發展生產力,爲了廣大大地主階級的利益不受損傷,孫權派遣大量的兵卒,開始對於周邊的越人進行清剿,抓捕,罪名麼,就是這些越人侵擾地方,聚衆鬧事,意圖反叛!
三人則成衆,所以越人何處不是聚衆?
越人除了行獵之外,也有學着華夏民族自行耕作山田的,但是如此一來,豈不是破壞了孫權的軍屯大計?其他地方孫權管不到,但是江東這地頭上,怎麼能讓越人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亂開耕地行爲猖獗氾濫?
一個字,抓!
兩個字,重罰!
將抓捕而來的越人戴上鐐銬,然後在兵卒看管之下進行軍屯,雖然說越人耕作未必能比得上漢人,但是免費的勞動力麼,不用白不用。至於越人的哀嚎,孫權表示,講既嘢啊,我都唔知……
如此一來,簡直就是一舉數得。
至於越人爽不爽,能不能活下去,誰在乎?畢竟在孫權以及其子孫的統治之下,吳國也僅僅只是爆發了三十多次叛亂而已。
孫權迅速的用三把火,確定了在江東士族世家,地方豪強當中的地位,燒出了一片空間來,不過,在三把火之後,孫權覺得還不夠。
江東,還是小了些,若是能夠制霸全國,那該有多爽……
不過麼,派兵到各地抓捕越人,總歸是一件興師動衆的事情。
畢竟地方要承受兵馬的臨時調撥糧餉,若是兵卒戰死了,還要負責撫卹安頓,抓走越人之後還要負責安撫地方,畢竟誰也不知道抓走的那些是真越人還是假越人,抑或是半真半假……
因此江東邊緣地區自然就不太願意了。
坐在下首的,就是孫權第一得用的僚屬呂壹,正在一樁樁一件件的回稟着近來所行之事,和最新發生的變故。呂壹也是有才之人,說起來條理分明,不急不緩,清晰準確。
“……連江左近,雖然已經傳了公文過去,但是現在估計還到不了,尚可不論……但是臨海永寧之地,卻是越人捕獲不利,還是之前一番的說法,說什麼糧草不足……此外,近日某也略有風聞,有人說是這般勞師動衆,大行惡政,破壞地方,結果抓來越人,又全數都歸了主公……還有些人奔走相聯,說是要上奏朝廷彈劾主公,恐怕是要鬧過一場了……”
孫權冷笑了一聲,拍了一下桌案,發出不大不小的一聲響來,“臨海應該還有三萬石糧草,怎會不足?他們一天能吃多少?且傳令,若是再戰不利,便革其職位,追查罪責!至於那些風言風語麼……呵呵,隨他們鬧去!只要四家大姓不說話,這些旁支小戶鬧得越大,便是越慘!上奏朝廷?哈哈,如今天下大亂,朝廷,哈哈,朝廷自顧不暇,哪裡會管這事!”
“另外,這些旁門支戶,也未必都是一條心的……”孫權繼續說道,“到時候稍稍分化一二,只怕是當場就有人站過來!真心要一條道走到黑的,就是一個死字!”
呂壹低頭應下,恭謹的說了聲:“主公所言甚是。不過……若是真的朝廷管了這事……會不會起什麼變數?”
孫權搖搖頭,嗤笑道:“還能有什麼變數?陛下丹階之前空空,曹司空忙於攻略冀北,還有誰能管這種小事?無非就是這些旁支小戶虛張聲勢而已,某倒是要看看,這些旁支小戶能撐多久!還真以爲清談幾句,便能翻天了不成?”
呂壹是個精明人,所以他心裡也是明白,雖然說現階段旁支小戶鬧騰得厲害,但是也就是多費一番手腳的事情而已,並不至於鬧到連孫權都會頂不住的程度。畢竟孫權吃了大頭,然後江東四大家吃了剩下一小半,基本上這些事情也就定下來了。
再說了,現階段孫權座位也算是穩固,一邊籠絡着以周瑜程普爲首的老將,一邊大力扶持新人,又同江東四大家同聲通氣,利益均沾,這些小戶旁支想要翻天,真是難比登天。
孫權和江東四大家佔據了長江以南當下最爲富庶的區域,不管是人口還是財富,都是最爲密集的地方,而那些邊緣地方的都是一些小姓,甚至和越人雜居,真要是發生了什麼衝突,也是孫權佔據上風。
當下呂壹微笑道:“主公英明!此類旁支小戶,當無大患。屬下無非擔心風言多了,對於主公清譽有損……未免有些不美……”
孫權擺擺手,仰頭哈哈笑了兩聲:“清譽?哈哈,如今天下已是不同以往了……劉伯安譽滿天下,終究如何?死於亂刃之下,不得全屍!盧子幹人皆仰望,又是如何?薄葬上谷之中,無有棺木!天下便是如此,已然如此!某……算是看得明白了,清譽,哈哈,清譽,切……”孫權語氣感慨,顯然是深有感觸,當然,當着呂壹說這些話,也多少透露着將呂壹當成是自家心腹一半的意味。
“主公,英明!”呂壹拜倒在地。
現在時勢,的確已經不同以往。孫權認爲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至於這樣行爲產生的後果,孫權不是歷史的旁觀者,自然不可能看得清楚,身處於亂世變動之中的他,堅定的認爲自己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大漢三四百年推行的忠孝之道,這種社會道德風範,在亂世的衝擊之下,產生了極大的變化,作爲身在其中的孫權,自然也感受到了其中的這種暗潮洶涌。
原本的朝廷律法制約,民間的道德平衡,如今都已經被全數打破,現在,整個大漢,都處於一個重新確立規則,新的風雲人物相互爭奪位置的階段。在這樣的時侯,越是膽子大的,越是行事果決的,甚而有些飛揚跋扈,個性強硬的人,便越是能在其間取得最大的好處。至於什麼道德和名譽,反倒是退縮出了陽光的照耀之下,縮到了陰影之中。
因此,軍力和財力,便是當下地位最爲重要的兩個支柱,只要手中這兩個因素越重,地位就越穩固。當下如此對待江東邊緣漢人和越人混雜的地區,風險自然也是有的,可若不是用此策,又怎麼能控制江東,並且受到了四大家族的認可?
要獲取大量的錢財糧草,就要有大量的廉價勞動力,難道不去掠奪越人,反倒是走他哥哥孫策一樣和江東四家硬肛的道路麼?
有得必然有失,名譽上面被人詬病,甚至被人講成是什麼“紫髯碧眼”,不似漢人,就是做這些事情應該付出的代價了。
“對了,此外,還要多在鄉野走訪……”孫權說道,“如今周邊郡縣官吏多是四姓之人,雖說任事無礙,可若是長久計……最好也是看看有沒有其他旁支小戶,若是可堪造就的,便報來與某,定然重用!”
呂壹連忙拜倒在地,叩首道:“定然不負主公所託!”
正當君臣相宜的時候,忽然門外侍從急急奔到了堂前,拜倒稟報道:“啓稟主公,周都督前來求見!”
“嗯?”孫權嚇了一跳,“他怎麼來了?”轉眼看到了呂壹,連忙擺了擺手說道,“你且暫避一二……”雖然說當下孫權自覺地已經取得不少的成就,也比之前剛接手的時候大有進步,但是或許是之前的心理暗示,又或是周瑜施加的威壓印象太深刻,導致孫權聽到了這個名字的時候,多少還是有些毛毛的,知道周瑜和呂壹不怎麼對付,便先安排呂壹退避。
“嗯……”孫權看到呂壹躲到了側室之中後,吸了一口氣,抖了抖袖子,“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