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來人,是劉磐。
劉磐是廖化緊急派人遣送而來的。
武關的廖化,自從擔任了武關守將之後,便是注重於防務,又是安排流民規整,向來繁忙,但是這一日卻在武關城外,流民之中見到了打出荊州旗號的劉磐,在盤問之下,得知是代表劉表前來找驃騎的,便也不敢耽擱,急急派人前來稟報。
當斐潛回到了將軍府,再次見到了劉磐的時候,心中多少泛起了一些回憶來。
當年離開荊州,正式的登上歷史舞臺,開始和大漢這些傢伙掰手腕的時候,劉磐無疑就斐潛前期第一個碰見的小頭目,經驗包。
經驗包,呃,劉磐當下鬚髮散亂,甲冑歪斜,衣袍狼狽,斐潛沒有從其拜倒的身影上見到昔日的一點點跋扈模樣,只是見到了其神色當中掩飾不住的慌亂和緊張。
歷史上,劉磐在劉表倒臺之後去了哪裡?
斐潛微微想了想,沒能想起來。大體上說,劉磐就像是劉表這一棵樹上的猢猻,當樹倒了之後,自然也就失去了其生存的空間……
看見劉磐,斐潛也不免想到了劉表。
對於劉表這個人,其實從某個角度來說,斐潛也談不上什麼多厭惡。好大喜功,功勞自己拿,黑鍋下屬背,這種手段也不僅僅只有劉表一個人會,後世許多人都比劉表玩得更好,更隱蔽,也更惡劣。
只不過毫無疑問的是,劉表的能力並沒有匹配好他自己的野心,甚至在某些方面,劉表連漢代皇帝的一些手段也不具備。漢代皇帝之中面對強權,裝瘋賣傻,暗中謀劃最後翻盤的也不在少數,而劉表雖然在荊州之前做得也不錯,但是現在看來,依舊沒有跳出陳舊的格局走出一番新的天地來,而是翻車了……
『當年某也讀於鹿山之下,說起來也與劉荊州親如一家……』斐潛一邊招呼劉磐就坐,一邊笑眯眯的說着,帶着一種親切,『劉校尉雖說屬於荊州之下,與某亦不必見外……』
『親如一家』四字麼,斐潛倒也算是沒有多誇張,畢竟從士族聯姻七扭八拐的角度來說,其實斐潛和劉表也是有些類似於『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關係的。
劉磐眼眸一亮,連聲稱是,甚至說起當年見到斐潛,便覺得斐潛是人中翹楚啊,註定非凡啊什麼什麼的,彩虹屁不要錢的亂甩……
斐潛仰頭而笑,似乎因爲劉磐的這些奉承而開心不已。
劉磐見狀,又是大肆宣稱荊州的士族子弟是多麼佩服斐潛,說斐潛南北征戰是多麼的豐功偉業,是多麼令人讚歎等等……
一時間氛圍融洽無比。
在瘋狂吹捧了一陣斐潛之後,劉磐便神情忽然變得落寞,哀嘆出聲,『可惜,可惜啊,若是驃騎於荊州,曹賊定然不至於如此猖狂……』
斐潛也就很自然的詢問起了荊州現在的情況。
劉磐連忙詳細介紹了荊州的情況,說道:『如今曹軍進逼襄陽,然荊州士族,除蔡氏叛逃之外,其餘恐其兵鋒,不得不敷衍,曹軍並不能馭,稍是驃騎將軍可出武關,定然皆列於道左,簞食壺漿以迎……』
斐潛笑笑,這幾年沒見,劉磐似乎在學識上多少有些進步了啊,便是似乎有些心動的又問劉磐:『曹軍當下有多少將兵?』
劉磐大喜,便回答道:『曹賊自稱十萬之衆,其實未得其半也,且需分守各城,襄陽之下,僅有千數而已……』
斐潛又問:『曹軍戰力若何?』
劉磐看了斐潛一眼,說道:『雖說略有精勇,然必不能擋驃騎雷霆也……』
劉磐說到此處,便又是跪拜在地,拍着胸脯表示,『若驃騎欲進荊州,外臣願爲先驅!不必一月,必克曹賊!』
斐潛哈哈大笑,然後收斂了笑容,『某何時曾言欲進荊州?』
劉磐一愣,然後咣咣在木地板上叩首,『還請驃騎看在……』
『起來好好說話!』斐潛沉聲打斷了劉磐的話語。
劉磐愕然,然後就像是一個泄了氣的水囊一樣,軟塌塌的伏在地上。
這……這完全和劉磐自己之前所料想的不同啊……
斐潛笑容依舊,然而氛圍卻已經變了。『劉校尉,汝以爲某爲何人?三言兩語,便欲誑某出兵不成?』
劉磐哆哆嗦嗦,叩首不已。
『荊州究竟如何?』斐潛沉聲問道,『還不老實招來!』
劉磐連連磕頭,然後纔將實際的情況一一說了出來……
斐潛聽完了,微微點頭,然後揮手示意。『某已知曉,汝先下去休息……』
劉磐還待說一些什麼,但是一旁的護衛已經上前,然後架起劉磐就走。劉磐掙扎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放棄了,催頭喪氣的而去。
『可笑……』斐潛捏着鬍鬚,『荊州之輩,竟然以爲某是驕橫無智之人……』
這種策略安排,當然是出於劉表的授意,但是同樣的,也有可能是某些人對於劉表的獻策……
只不過,這個計策,從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
或者這個策略的背後,可以說是充滿了惡意。
斐潛自從北伐幷州以來,基本上是戰必勝,攻必克,如今權掌了半壁大漢江山,又有強橫的並涼騎兵在手,新得了西京尚書檯,兩千石的官吏便是斐潛一言可決,如此權勢自然會讓對於斐潛並不是十分了解的人認爲斐潛多少有些張狂……
畢竟斐潛也有資格張狂,不是麼?
同時之前並涼之人,也不是如此麼?
龐統從屏風後面繞了出來,在一側坐下,搖頭嘆息道:『未曾想……唉……』龐統多少也是有些感慨,當年在荊州的時候,荊州人就有些天老大地老二自己老三的情況,這麼多年過去了,沒想到依舊沒有多少改變。
南陽郡啊,帝鄉啊,大漢的驕傲啊,在這些人眼中,其餘的地方的人,不都是小赤佬麼?難道不應該乖乖聽使喚麼?
斐潛捏着下巴上的鬍子,說道:『某忽然想到一個事情……』
龐統看了過來。
『當年……袁公路敗壞帝鄉……』斐潛皺着眉,整理着思路,『是否有意爲之?』
『啊?哈?』龐統睜大了眼,『袁公路有意爲之?』
斐潛點了點頭。
雖然說後世很多人都是說袁術作死,以至於斐潛一開始的時候也是這樣認爲的,當然,袁術也確實挺作死的,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斐潛又感覺到了其中可能有些原先斐潛他所忽略掉的一些東西。
『此言何解?』龐統有些不能理解。
斐潛緩緩的說道:『「士」也!』
『士?』龐統重複道。
斐潛點頭。
當然,如果嚴格來說的話,士族這個名詞,應該時間更往後一些,畢竟有一部分人認爲只有在九品中正制之後,纔可以稱呼『士族世家』四字。
但是歷史的事件,並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可以形而上學的。
九品中正制在歷史上正式確立前,其實已經在某些地方實行了。比如曹操平定荊州之後,就曾讓韓嵩爲荊州士人評定等級,量材錄用。這和後來的九品中正制的區別,無非是沒有制度化而已。
事實上,九品中正制在漢代,也並不是陳羣首創,品級等級這一些相似的概念,也不是陳羣一個人提出來的。
這個制度真正的意義,是將從東漢末年開始的民間清議變成了一種國家制度。換言之,在月旦評等等手段之下,天下士子的才學、品行、地位,是由那些影響力極高的名士決定的,而不是朝廷。久而久之,皇權和中央政府的權威就自然被分流了。
因爲有了超級名士的品評,士子們就能擁有名聲、地位,官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所以大家都去混士大夫圈子了,去和名士們交接了,這些人整天干些什麼呢?肯定不是像原本皇帝所希望的那樣留意經濟民生,代天巡狩,牧守萬民。
而漢代皇帝,包括一些人認爲比較愚蠢漢靈帝,其實很早的時候就認識到了這個問題,黨錮之禍也是對於這種相互吹捧的士林模式打壓,但是黃巾之亂一出,皇帝和宦官們就只能向士大夫們讓步了。畢竟黃巾軍這種來自最底層的力量,對皇帝而言,纔是最可怕的,但在鎮壓黃巾起義的過程中,士大夫們的力量名正言順地得到了進一步加強。
所以,如果說九品中正制名頭出現之後,纔有了士族和世家,實際上並不準確,因爲這個本身就是導致漢末亂世的根本原因之一!
這些地方的士族世家,再這樣情況下,本來就帶着強烈的牴觸中央集權的屬性。這也是斐潛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也是歷史上曹劉孫三人面對的問題。
那麼,第一個碰到這個問題的,顯然不是曹劉孫,而是最先掌握了南陽的袁術!
畢竟是三國爸爸麼……
然後袁術怎麼做的?
當時黃巾之亂的規模,怕是各地士族世家都嚇了一跳,所以這些平日裡面清貴高傲的士大夫們,背地裡面也是害怕得不行,然而這些清談高手,在面對軍事的時候,又不熟悉和擅長,所以爲了在亂世生存下去,他們需要找一個軍事領袖來幫他們維持秩序。畢竟這些傢伙雖然擁有不凡的經濟、政治勢力,軍事上也有一些發展潛力,但在亂世中,面對遍地盜賊,一樣也會沒有安全感的。
這些士族世家,需要一個能穩定秩序的代理人。
在這個時候,就體現出袁氏二兄弟和曹操的區別了。同樣是亂世中組建聯盟,抱團取暖,曹操很長一段時間裡只混到一個兗州牧。而袁術袁紹二人的號召力比曹操大的太多了,因爲袁氏二人的家族,是大漢最頂級的士大夫家族。
相比袁氏兄弟,曹操也有自身的優勢。那就是曹操集團的構成,有寒門豪族,也有名門大族。這種結構,一方面讓曹操可以利用士大夫們的影響力,比如潁川名士集團的荀、陳、鍾等人不斷擴展基本盤,另一方面曹操藉助寒門豪族的支持,又不至於完全被士大夫集團左右,甚至可以試圖不斷敲打、馴服他們。雖然曹操也一度被兗州士大夫集體拋棄,但最終還是挺過去了,反而更加強了曹操和潁川士族的凝聚力。
最先出局的,便是袁術。
那麼斐潛現在提出來的問題就是,袁術是被動的隨波逐流,然後因爲作死,才被士族集團所拋棄的,還是袁術作死其實並不是關鍵,關鍵是過程中因爲袁術和這些士族意見不能統一導致了相互矛盾激化,才被拋棄的?
龐統皺着眉,捏着肥下巴,不知道是捏疼了,還是覺得斐潛這樣的說法有些驚駭,吸着涼氣。
斐潛手指輕輕的敲着桌案,『黃巾之亂啊……這些人也怕啊……所以必然會尋得一個維持地方之人……袁氏兄弟如是,曹孟德如是,劉景升亦如此……』
斐潛笑笑,『便是關中三輔,難道不是如此麼?』
龐統默然,因爲這一點,斐潛說得是實情。
就像是依舊留在荊州的這些土著……
現在劉表是被迫於形勢,南北夾攻之下,不得不和尋求和斐潛的合作,還是說在荊州士族有意無意的推動下,表面上看起來是劉表用來打擊曹操的妙招,實際上是荊州士族準備拋棄了劉表另尋出路?
擺放在斐潛面前的,是一根節仗。
這一根節仗是劉磐帶來的,原本是屬於劉表的節仗,荊州牧的節仗。在一定程度上,節仗就代表了權限,所以實際上也就代表了斐潛可以用這一根的節仗去荊州搞些事情,而這樣的行爲,或許是荊州的這些土著正所希望的。
『此乃以虎驅狼之策也……』龐統摸着下巴,顯然有些不滿,『此等之輩,視吾等如虎狼……』
劉磐所言之中,有真有假,但是有一點是沒什麼疑問的,就是在荊州的這些士族,既看不起曹操,也看不起斐潛。
別聽劉磐吹說什麼『簞食壺漿』,具體情況要具體分析。
曹操和斐潛的軍事集團,都帶有濃厚的寒門色彩。當然曹操還有宦官的氣息,相對這些自詡清高的名士來說,自然是更『惡臭』一些。
然後斐潛呢?
或許比曹操更好一些,但是也就僅僅是『虎』和『狼』的區別而已……
和斐潛和曹操相比,劉表又屬於哪一種呢?
劉表是董卓控制之下的時候,當時所任命的荊州長官。這一點,倒是和斐潛有些類似。當年的斐中郎,也是出自於董卓之時。
荊州的大佬們之所以願意接受劉表,主要是因爲旁邊的袁術太強勢了,不少反對袁術的士族被削了,難免會讓荊州的這一幫子人覺得袁術不安全,若是讓袁術控制了荊州,荊州的各個地頭蛇們的獨立性以及相關利益,肯定會受到很大的威脅。而劉表就是個空降幹部,做了荊州長官,除了爲荊州的利益代言之外,別無選擇。
而現在,劉表這個代言人,顯然有些不夠格了。
『故而,劉景升欲掌控荊州,蔡氏必然相爭也……』斐潛緩緩的說道,『於蔡氏觀來,劉景升不過是莊園管事而已,如今欲謀取主家之產,焉可坐視不理?』
代言人啊……
在這些傢伙的觀念當中,劉表是荊州的代言人,而更擴大一些,曹操,孫權,乃至於自己,何嘗不是這些傢伙的代言人?
斐潛冷笑。
劉表的想法,斐潛不用特別詢問龐統,也能大體上猜測得出來,如果是一開始能抗衡曹操,劉磐也不會出現在這裡。劉磐拿着節仗而來,也就代表着劉表到了最後的關鍵關頭,屬於死中求活的一步。
沒錯,死中求活。
因爲劉表也不確定斐潛會不會出兵,能及時出兵自然最好,如果沒能出兵,或是出兵了沒能來得及,那麼畢竟大兒子劉琦在斐潛這裡,劉表若是不能保劉琮,那麼多少也給劉琦這個自家骨血,留下一點翻盤的機會……
這個節仗,其實是留給劉琦的。
然後在劉表這樣的謀劃背後,卻站着的是荊州這些土著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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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債臺高壘的情況,不僅僅只有斐潛一個人知道,住在曹操隔壁的荊州土著,想必也不少人心中清楚,那麼如果荊州落在曹操的手中,不可避免的就會出現荊州財富會被曹操大量吸血……
這自然是荊州土著不願意見到的情形。
因此纔有了劉磐稱,蔡氏是叛徒,某種角度來說,確實是如此。
相比較而言,斐潛這個選擇項,就好多了。因爲斐潛的基本盤在關中,荊州隔得遠了一層,不管是從戰略上來安排,還是根據實際情況出發,斐潛都不可能在荊州投入太多的關注和兵力,在一定程度上的荊州人自治,纔是比較符合各方利益的。
『士元……』斐潛轉頭問道,『龐德公遷至宛城否?』
龐統點頭道:『已經遷了……主公之意是……』因爲見到戰爭的臨近,一些親近於斐潛的龐氏和黃氏,都已經陸續遷徙到了宛城躲避兵災。
斐潛呵呵笑了笑,『如此,便用些手段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