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天氣總是有些不近人情的,早上看起來似乎還是晴朗舒適,但是中午就會變成了暴烈酷熱,然後下午就是轉眼沙塵來襲,遮天蔽日使得軍旅不得不原地駐留。吃食什麼的,更是要趁着風沙小的時候抓緊吃,要不然一口飯半口沙,咯嘣咬斷牙都是有可能的。
因爲斐潛要帶着銅炮鐵炮,以及相關的工匠一同行動,所以速度難免就慢了下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總不能像是某些人所說的那樣,嗖一下便是什麼都好了,什麼都有了,什麼都到了,什麼都完了。
在晚間宿營的時候,兵卒多少還好,工匠則是哎哎叫着,一個個的狼狽不堪。倒不是說這些工匠不能吃苦,而是他們沒在日常行爲習慣的快速的轉變,不能適應西域情況的變化。
這些習慣甚至關係到……
兜襠布。
這玩意,對於斐潛來說,自然稱其爲兜襠布,但是大漢人更多的則是稱之爲『褌』,或是根據其形態,稱之爲『犢鼻褌』。
顧名思義,犢鼻就是指其形,而褌字麼,拆開來一邊是個衣,一邊則是軍字,這就說明了其實最早這玩意,是出現在軍中的物品。這玩意除了兜襠之外,還具備多用途……
至於爲什麼要在軍中配發,並且還要專門讓人來傳授犢鼻褌穿着的經驗方法,當然是因爲西域這裡的情況和華夏內地完全不一樣,很多原本生活習慣都要進行修整,否則的話就會吃大虧。
什麼?
爲什麼沒內褲?
斐潛不推動內衣內褲,愧爲穿越者?
內褲確實不錯,只是可惜並不適合於當下。
這個不合適,是指和當下的生產力不合適,也是指和當下的實際生活不合適。
什麼都是要根據實際情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如果單純的只是看事情的一個方面,就急匆匆的下結論,就像是瞎子摸象一樣毫無意義。
斐潛不是沒有推動過內褲,但是實際上這玩意也只有高端人士才用得上,而在大多數的平民下層百姓當中,內褲並不受到歡迎。
在當下現實軍旅生活當中,一個後世款式的內褲,未必就能比得過兜襠布好用,至少內褲在進了沙子之後根本沒辦法很方便的將沙子取出來,而兜襠布就可以。
於此配套的,還有開襠褲。
才離開玉門關兩天的路程,就出現了一些非戰鬥減員。
爲了避免這種情況擴大,一些西域的老兵就被斐潛指派到了工匠之處,給這些沒到過西域,沒吃過西域沙子和其他生物苦頭的工匠們,傳授一些生活的技巧,包括穿犢鼻褌的技巧,以及一些可以讓他們在西域這裡活下來的經驗。
『西域風沙大,想要不爛屁股,你們要將這布在屁股這裡打幾個結,這樣纔有辦法把你們的屁股溝子撐開來!』在西域待得時間長了的老兵肆無忌憚的晃盪着大象,光着屁股蛋子親自示範,『看見沒?這樣,然後這樣……這屁股兩塊肉是分開的!要不然就等着沙子跑到中間去,磨爛了你們的後溝子!』
周邊圍坐的工匠哦哦出聲,一個個全神貫注的跟着照做,一時間周邊都是或黑或灰或黃的各式各樣的屁股,相互撅着,相互檢查。
到了當下這樣的環境下,就沒有什麼所謂的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有比活命更重要麼?
西域的沙子,可從來不會說什麼不好意思。這些頑皮的魔鬼,會在吃飯的時候來,給所有的菜和湯,面和飯裡面添加西域特有的土腥味,也會在白天夜晚裡面的任何一個時間來,然後鑽進人體所有的縫隙和空洞裡面,盔甲的縫隙,頭髮中的縫隙,皺紋裡面的縫隙,當然也包括兩腿之間的縫隙……
騎兵相對來說,好一些,因爲他們坐在馬鞍上,但是步卒麼,他們就必須要懂得如何穿好兜襠布,否則一天的行走下來,在行進的過程當中,不斷地相互磨動,屁股溝子很快就會被磨紅,進而潰爛,然後要麼就是趴着,岔開腿露出菊花在陽光下暴曬養幾天,要麼就是一路鮮血淋漓痛苦不堪的走完生死之路。
華夏,後世之人常以爲那些華麗的服飾,精美的花紋,才能被稱之爲華夏服飾,但是實際上,在幾千年的華夏發展史上,那些不起眼的,甚至有些醜陋的衣服,纔是真正貼近於百姓的……
凡是脫離實際,基本上都是在耍流氓。
遠古時期服裝非常簡易,基本材料是獸皮,而且連袖子都沒。如果在這個時候和遠古人大談什麼保護動物,亦或是要告訴這些遠古人衣裳服飾要如何才美,那麼猜一猜遠古人會不會像是某些歷史神劇裡面看到跳現代舞那麼的驚豔,哇哦聲一片?
如果有人真的穿越到了仰韶文化時期,或者龍山文化時期,看見曠野中寂寞的男女們裸露着手臂和大腿,畫滿了各類的紋飾,千萬別缺心眼的說他們有礙風化,因爲當時這些人確實是不知道怎麼把袖子和衣服主體部分縫合在一起。
想要有袖子,先要有針線。
『骨針』二字,說起來簡單,但是如果沒有合適的科技所提供出來的工具,就讓那些滿嘴都能跑火車,動不動就罵旁人白癡的鍵盤俠不借外力,去親手去打造一根出來,多半都是哭爹喊娘死都磨不出來。
華夏古代百姓,很多時候是隻有衣,沒有裳,更沒有褲的。這一方面是因爲窮,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爲氣溫。並且古代的褲子,大多數都是開襠褲,並且也只是到了膝蓋以上,至於膝蓋以下,卻稱之爲『絝』,所謂紈絝子弟,便是指代連小腿上的脛衣都是高級布料的傢伙,相當於後世手腕上掛個江詩丹頓的意思。
而這樣零零散散,連褲子都分成好幾個部分的過程,就是生產力發展的過程。
脫離了原本實際的情況,光會嘴一張,動不動就噴這個白癡,那個傻蛋的穿越者,多半活不過三天。
就像是當下在西域,若是不肯按照實際情況來應對,吃虧受傷都是小事,嚴重的幾天內就沒命了……
『下面我來說拉屎!別笑,不是所有營地都給你們刨好糞坑!昨天有個傻子,自己跑去灌木裡面拉屎,還脫了褲子,露出後溝子!』老兵嗤笑着,毫不掩飾的流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伸手在襠下比劃着,『然後就被只蠍子叮了一口!腫起來比腦袋都大!只能是切了……你們要是想要找機會被切了,早說啊,我的刀快,絕對不會你們受二回罪!』
衆人的神色嚴肅起來,如果說旁人的事故關聯不到自己,那麼頂多就是一個笑話,但是如果說可能自己也會遭殃,那這個事情就值得認真對待了。
在西域這樣經常是荒漠的地帶,誰都喜歡灌木叢,包括蛇和蠍子。
『除了避開灌木之外,也別選石頭多的地方!鬼知道石頭翻起來下面會有什麼蟲蛇!更不要選擇在水源附近!第一是你不喜歡喝泡了旁人屎的水,那麼其他人也不喜歡!第二是誰也不清楚下一個來喝水的,會是狐狸還是隻狼!』老兵儘可能的將活命的知識傳授給這些工匠,『要選上風位!你不喜歡吃一嘴沙,那些野狼和豺狗也不喜歡!除了要帶個木棍或是鏟子之外,你們落單拉屎的時候還要帶着刀!帶木棍是爲了打草驚蛇,也是爲了刨個坑……記得拉完屎了就將棍子插在上面!你他孃的不喜歡自己踩旁人的屎,也就記得自己拉完屎了做個標識!至於帶着刀麼,是要防着什麼蟲蛇,或是沙盜藏在沙子下面,在你拉屎的時候突然撲出來,你總不能拿屎去湖罷……』
老兵細細說着,工匠也認真聽着。
吃喝拉撒睡,說起來聽起來都覺得是簡單,甚至有些粗俗,但這些都是活命的本事。
因爲在西域裡面,不僅有蟲子,野獸,也有如同蟲子和野獸一樣的馬賊和沙盜。
這些馬賊和沙盜,白天看到的時候,他們就是牧民的狀態,但是到了夜間,他們就會搖身一變,成爲了馬賊或是沙盜。隨着西域絲綢路的重新開通,這些馬賊和沙盜便是越來越多了。只需要動動手,就可以獲得之前一輩子都無法獲取的財富,又有誰可以忍得住這樣的誘惑?
西域沒有形成統一的國家意志,自然也就沒有統一的社會秩序,在西域這一片的土地上,是沒有華夏內地的道德標準,傳統理念的,想要以漢地慣有的思維模式來衡量西域的這些牧民的行爲,無疑就像是在問遠古仰韶文化的人爲什麼不穿有袖子的衣服,穿有襠的褲子一樣。
呂布的屠殺龜茲,焚燒佛像的惡化效應,現在已經慢慢擴散了。
最爲明顯的表現,就是西域人已經用上了他們最大的手段。
生化攻擊。
簡單來說,就是眼前的這個原本正常的水源地,現在不知道被誰扔了腐爛的牛羊屍體。
若是一般人,說不得就會束手無措,因爲即便是取出了腐爛的屍體,也無法清理乾淨被污染的水,只能是放棄這個水源地,而一旦放棄水源地,就意味着會被打亂了行軍的安排,甚至會影響到下一個水源地的獲取。
幸好的是,斐潛一方面從玉門關帶了大量的水,另外一個方面就是他比一般的將領更懂得一些應對的方法……
西域的知識『傳承者』,其實就是西域的這些僧侶。
在早一些的歲月裡面,這些人的身份也可能是巫,是薩滿,是部落裡面掌控『神秘力量』的那一部分人,而這個『神秘力量』,其實就是知識的力量。
在西域沒有形成統一的文字,也沒有形成統一的語言,有固定傳承的體系,就只有宗教了。老的帶着小的,一個可以完全脫離了生產的階層,成爲了西域的『教師』,控制和傳播着知識。
在這些知識裡面,就有關於戰爭的知識,生化武器的知識。
這在當下應該是西域最爲頂尖的知識和科技了,或許算得上是西域和尚手中的『屠龍之術』……
只不過,這一次,他們對上的是斐潛。
『周靈王十三年,晉齊等十餘國聯軍攻秦,屯於涇。』斐潛坐在水源地一側的帳篷之內,望着夜色深沉下來的沙丘的顏色,從白天的溫暖明亮暖色系,變成了現在暗澹的冷色系,緩緩的說道,『秦國於涇水上游投毒,使諸侯國兵馬因飲水中毒而亡者甚衆,士氣崩落。此戰,諸侯聯軍徒勞而無功,稱之爲「遷延之役」。』
跟在斐潛身邊的許褚恍然,『原來這投毒之法,是我們先用的啊?』
斐潛哈哈笑笑,指了指眼前的這一個水源之地,『方圓近百里之內,就只有此處可供大軍所用……可偏偏就是這裡被投毒了……而子義之前經過這裡的時候,並未有上報此事……仲康你覺得應該是發生了什麼?』
大自然是很神奇的,或許周邊都是沙漠,可偏偏就在沙丘當中,就能有一塊綠洲。
就像是敦煌的月牙泉。
現在這一塊綠洲卻有了毒,而斐潛當下則是指揮着人做着『祛毒』的工作。
看着周邊似乎是靜謐無比的戈壁沙漠,許褚說道,『主公,這是有賊在側,多半就是潛藏於這些沙丘之中!某請令,給某一隊人馬,定能將這些鼠輩都殺乾淨!』
許褚當然不會認爲是太史慈在行軍的時候疏忽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就必然是在太史慈出發之後的這個間隙裡面,有西域聯軍,或是西域的其他什麼人,跑到了這裡進行投毒。
斐潛笑了笑,『如此是殺不乾淨的……』
許褚瞪圓了眼,雖然嘴上沒有說什麼,但是表情多有不服。
『鼠蟻之患,人皆惡之,見之則誅之,可汝何時見過,某地之中,可盡除鼠蟻?』斐潛笑呵呵的說道,『汝有馬,西域之人亦有馬,以西域之大,何處不可藏身?若一心避之而不戰,汝爲之奈何?征服西域,當持利器,然這利器麼,並非只有刀槍而已。』
許褚皺眉,然後沉思起來。
對於西域問題上,一些沒腦子的傢伙只會喊着殺,似乎殺戮就能解決一切的問題,但實際上就像是不解決問題本身,而試圖去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一樣。
如今西域的問題,就像是家裡面發現了一窩蟑螂或是白蟻,想當然的傢伙自然是覺得用腳去踩,甚至用手拍,親手一個個一隻只的殺得這些蟑螂白蟻什麼的屍體橫陳,漿液橫飛,然後纔會大叫一聲爽……
看着好像是殺了不少,可是實際上呢?
過兩天,又有新的冒出來了。
那麼找到其巢穴,一壺開水澆下去呢?
澆開水有用,但是也並不是太有用,因爲水最高溫度也就一百,在澆灌下去之後很快就會喪失了其溫度,到達末端的時候往往只是給這些傢伙洗個澡而已,從這個溫度的角度來說,澆錫水或許纔是更有效的方式,只要能承受因此而產生出來的傢俱房屋被浸泡,或是被焚燒的後果。
然後這樣就能結束了?
並不是,或許只能清淨個旬月,然後不知不覺屋內又會有新的蟻巢產生……
因此想要在某個區域內消滅蟑螂白蟻什麼的,就不僅是要在某個點進行消滅,而且還要清除其周邊,劃出隔離帶,並且是有計劃有步驟的進行圍剿。最重要的,是要有超出了讓蟑螂和白蟻無法抗爭的武器,不是一隻只的去拍,去踩。
科技上的碾壓,無法抗衡的力量,纔是根本。
就像是歷史上大航海時期西班牙殖民南美時的卡哈馬卡戰役,169人對戰大概8萬的印加土着人,使西班牙最後勝利的因素,是他們在這一場戰役當中親自動手殺死的人麼?不是的,他們直接殺死的印加人,其實是極少數。戰鬥當中大多數死亡的印加人,是在相互踩踏當中死去的。
而讓六十多名騎兵和一百餘的步卒有膽量和幾萬印加人正面對抗,是因爲西班牙人發現他們有盔甲和戰馬,而印加人只有石刀和光腳板。
有盔甲的和沒盔甲的,在冷兵器時代幾乎就沒有比較的必要。
更何況,在這場戰鬥之前,就已經爆發的印加內戰,還有讓印加人束手無策的可怕疾病!
所以就能說是這169名西班牙人,打敗了印加帝國麼?
或許也算,但只能說是最後的一根稻草。
這和北美州的印第安的覆滅是一脈相承的。
滅絕印第安人的,不是單純的武力,而是科技上的碾壓。滑膛槍並不能輕易的屠滅印第安的一個部落,但是天花可以。很多人以爲頭皮令是印第安人的最終被屠殺的根本原因,實際上就像只是摸到了大象尾巴的瞎子,便是執拗的以爲大象的形態就是一條繩子一樣的單純。
讓印第安人最終無法和白人抗衡,也無法反擊的,也不僅僅是火槍、盔甲和戰馬,畢竟到了後期,印第安人也獲得了一些攪屎棍提供的戰馬和火槍,但是真的讓印第安人徹底失望,並且躺倒任憑宰割的,是他們無解,且無法抵禦的病毒傳播。
頭皮令只是一個表象,更深層次的是爲了讓白人更多的去和印第安人接觸,讓白人身上攜帶的病毒有更多機會傳播給印第安人。作爲上層的那些昂撒老爺,他們根本不在乎給的是50還是100,也不在乎底層的白人究竟是死是活,因爲白人能活着回來,就代表着多殺了一個印第安,若是死去也不虧,因爲那就意味着給印第安人送過去了一個傳染源……
怎麼算都是雙贏,昂撒老爺贏兩次。
刀槍,屠殺的不過是一地,是一城,而病毒殺得纔是全局,是整個的地域!
很可惜,斐潛當下並沒有這樣的手段去剿滅西域,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可以破解西域的這些傳承者用出的最終手段。
斐潛仰頭望天,月色清亮。
『三天之內,必有賊襲。』斐潛緩緩的說道,『仲康可展身手了。』
許褚呯的一聲,輕砸了胸甲一下,昂然而道:『請主公放心,定然叫賊子有來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