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街上亂紛紛,韋氏府內欲斷魂。
韋端真沒想到鄭玄會死,也沒有想到他暗中攻劾百醫館之後,突然就有這麼大的動靜。
對於韋氏來說,事情鬧大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很明顯,韋氏這一次的謀劃,就是攫取民間原本的發聲渠道,利用自身在關中長期居住的優勢,成爲某些人或是某些事情的代言人。
而在這個過程當中,作爲溝通的橋樑當然儘可能的要保持兩岸的平穩,而一旦兩岸雙方直接衝突起來,那麼還需要『溝通』麼?
可是現在羣情激奮之下,韋端也根本不敢到街面上去勸阻那些聞訊而來的學子。
因爲韋氏之前打出的幌子就是『爲民請命』,結果現在這麼大的事情,韋端不出現,或許還有騰挪的空間,一旦出現在衆人面前,那麼就必須要符合自己之前建造的『人設』,就必須和驃騎官府正面對抗上……
這些年來,韋氏韋端是真的苦啊!
早些年的時候,韋氏還是很大膽的,敢當着斐潛的面搞小動作,然後被揍了。
往後一些,韋端就只敢找龐統的麻煩,然後又被揍了。
現如今,韋端只能趁着斐潛和龐統都不在長安的時候,偷偷摸摸搞些小動作,結果事情還鬧大了,韋端真是想要說一句……
韋康臉色蒼白的回來了,『父親大人,門口有不少人在鼓譟,說是要讓我們去牽頭……』
『牽個屁!』韋端忍不住罵粗口,『這事情,誰出頭誰倒黴!』
門口紛紛揚揚的聲音,一波一波的,讓韋端坐立不安。
每一聲響動,彷彿都在撕扯着韋端的心。
『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韋康搓着手,然後又搓腦袋。
韋端也是一腦門的汗……
可是這事情,到了當下的地步,也難以由得韋氏自己想要如何就能如何了。
從上古到春秋,再到戰國,到了秦漢,華夏的國家制度就是一直在變化的。
甚至可以說在這個過程當中,無數的華夏人都在『革命』,也是在革自己的命。
夏商之時,是從部落到國家,商周之時,是從神巫到王權,春秋戰國之時,是從天子到諸侯,秦漢之時,則是從血統到知識。
華夏之人,有意無意的,都是在走自己的一條路,即便是偶爾會出現走錯了,或者迷茫了,但是依舊還是會有一代代的人去思考,去探索,去尋覓華夏自己的道路。
想要跟着旁人的道路走,那麼一定是死路。
如今這大漢格局,再回不到以前了。
斐潛掌握關中,分立西京之後,一波變故接着一波。
今日突然發生這樣的變亂,看似偶然,實則也有其必然。
大漢立國之初,因爲劉邦本人並沒有多少治國理政的一整套辦法,所以他被迫採用儒生獻上的策略和制度,但是並不代表着劉邦就會全盤倒向儒家,相反對於儒家從劉邦到漢武帝,都是類似於對待一個工具箱的態度。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漢初的劉邦以及後續的皇帝,都相對比較平民化的,可是隨着『天授君權』的理論被拋出,漢武帝便是吞下了這個香甜的餌料,從此漢家皇帝就被高高掛起,和基層的百姓越來越遠。
拉扯出來的這個距離,自然就有人來填補空間。
就像是漢堡包。
地方的士族鄉紳就像是中間的那片生菜,其實薄弱不堪,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最初的時候,肉片在上,生菜還在下。
所以上面的麪包往下看的時候,能看到不少肉,於是上面的麪包就滿意了,卻不知道肉其實是在生菜上,油脂並不能落到下層的麪包上。
再後來,生菜吸取了油脂,開始壯大,就叫囂着,油脂多了對身體不好,與民爭利與國不利,然後便是多了一片,將肉蓋住,於是上面的麪包看不到肉,下面的麪包也同樣看不見肉,就以爲肉原本就沒有,頂多就是些番茄醬蛋黃醬酸甜醬過日子了……
所以士族子弟叫囂,是有大漢傳統的。
他們或許並不明白事情究竟真相如何,但是他們習慣會點評,會評論,會站在高處指指點點,會裝模作樣表示這個事情我最懂。
如今大漢紛亂,斐潛雖然展現出了傑出的治國理政的手段,沒錯,即便是這些士族子弟不願意承認,但也不得不面對現實,但並不代表着他們就能甘心,重新回到看着肉片咽口水卻吃不到局面去。故而在韋端裝模作樣的發聲之後,便是有一堆吃不到肉的人會自動的附和,企圖從流量當中混點腥味嚐嚐。
在攤上鄭玄這麼大的一個突發事件,可不是都奔着血淋淋的饅頭來了麼?
韋端想要躲,哪裡能夠躲得開?!
到了最後,彙集而來的人開始拍擊韋府的門,甚至有人開始攀爬韋府的圍牆,要求韋端出來替他們『主持公道』!
之前韋端喊得多大聲,現在的坑就有多深!
『韋公!』一個人攀爬到了韋府的圍牆上,露出腦袋來,朝着府內大喊,『韋公躲着不出來,可是要將韋氏百年名聲都捨棄了麼?!如今鄭公身故,韋氏上下若是連這點氣節都無,還不如從此在關中除名!』
衆人聞言,便是紛紛鼓譟。
韋端原本都想要裝病擺爛了,但是聽聞如此聲響,在廳堂之內是閉着眼咬牙,將臉都皺在了一起,最終還是不得不走了出來,和衆人見面,『諸位錯愛……老夫實在是……』
韋端還沒說完,便是被那人打斷了話,『韋公!如今鄭公隕落,如文華星墜!這文柄空懸,絕非良事啊!若是……還請韋公三思!』
話雖短,但是蘊含的意思很多,頓時讓韋端就是一愣!
鹹魚也有夢想啊!
即便是鹹魚知道自己的夢想未必靠譜,可奈何不住這誘餌實在是香甜,就像是漢武帝在面對『天授君權』的時候,難道不清楚這玩意是個糊弄人的說法麼?
只要能糊弄住人,就是好東西。
『這位……敢問尊姓大名?』韋端對着那人拱手以禮。
『在下琅琊王氏,名雄,字元伯……』王雄也是拱手還禮。
聽了此人姓名,韋端目光微微動了動,原本有些心動的模樣,變得略有些遲疑起來。
王雄見狀,心中冷笑,表面上卻沒有什麼變化,『韋公明鑑,這天下文學,原本一脈相承……如今鄭公不祿,但凡讀書之人,無不悲切萬分,若是情急之下做出些不妥之舉……豈不是……韋公此時出面,平穩局勢,無論是爲國,還是爲了文華傳柄,都是有功啊……』
韋端倒吸一口涼氣。
這就不僅是利誘,還有威脅了……
可問題是,這威脅是不可能的麼?
韋端真的想要躲避,但真能躲避得開的?
在韋端選擇了百醫館這個在很多士族子弟眼裡並不重要的切入點之後,很多事情就已經註定了。
不是韋端眼界小,而是韋端真的沒什麼好選的,『士農工商』這四大項目,韋端敢碰瓷哪一個?
王雄見韋端有些意動,便是沉聲喝道:『韋公!此刻豈是瞻前顧後之時!大丈夫,當做非常之舉!眼下要緊之事,便是統御紛亂,重歸平復!否則一旦亂起,衆皆無容身之地也!文華至重,不可落於奸邪之手!鄭公若冤,吾輩豈能坐視?!還請韋公以領吾等,以求公正!』
這一聲喝,頓時不少人紛紛附和,也徹底將韋端架了上來。
韋端沉吟許久,實在是推脫不過,便是咬着牙答應爲衆人出頭,但是也和衆人相約,只是爲了查清鄭玄死因,以求公正,絕無其他意思云云。
衆人便是亂紛紛應了。
於是一行人便在韋端領頭之下,前往百醫館。
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下來了,因爲紛擾的關係,很多店鋪早早關上了門,就連周邊的民居也沒有點燈,使得周邊的光線有些不足。
韋端回頭望了望自己的家,但是很快就被亂哄哄的人影遮擋了一個嚴嚴實實……
……
……
『見過黃夫人。』
驃騎府後廳堂,荀攸拜倒在地,對黃月英行見禮。
要知道在大漢傳統之中,女性絕對沒有像是後世宋末明清之時的那麼卑微。
漢代有太后臨朝的傳統,外戚大將軍的風俗。
唐朝的皇帝也有太后,而且還一度將權柄給了皇后。
北宋之前,武則天的評價還算不錯,頂多算是譭譽參半,但是北宋之後,就漸漸淪爲負面了……
最爲關鍵的一點,是人持權柄,而不是讓權柄迷惑了自己。
荀攸認爲,黃月英就是一個並不會沉迷於權柄的夫人,因此他的態度特別的恭敬。
黃月英手中有虎符。
斐潛留給她的。
在政治上,沒有太多的溫情。
斐潛也信任荀攸,但是同樣也留了一手的保險。
『黃夫人,古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治民之道,莫貴乎安民。』
荀攸緩緩的說道,『今大漢紛亂,天下羣雄,心思各異。唯有主公,有此雄姿可定天下。然自古以來,成大業者,未有不以安內爲先是也。夫內不安,則民心離散,國勢日衰,何以敵外?』
『安內之要,絕非以屠戮爲長,刑罰爲首,而要在養民也。養民者,非獨衣食之供,更在教化之所施。教之以禮義,養之以廉恥,使民知有所爲而有所不爲。其次,在明法度。法度不明,則民不知所守;法度不嚴,則民不畏所犯。故明法度,所以示禁戒,所以立威嚴也。』
『然安內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必得賢臣輔佐,良將禦敵。賢臣在內,可以謀國事,定策畫;良將在邊,可以守疆土,卻敵寇。內外兼顧,方爲上策。』
『如今主公大勝在即,曹賊潰敗指日可待。是故,當下務在安民、養民、教民、用民也。然賊藏民中,若主公勝之,則懼於勢,伏之如蟄,雖一時無害,終爲禍患。』
荀攸再拜,『以一時之煩亂,除長久之隱患,臣以爲,正當時也。故請黃夫人授虎符,調兵馬,誅殺奸妄,以靖地方。』
荀攸的語氣非常的平穩,就像是在敘說着明天天氣一定很不錯一樣。荀攸要高舉屠刀,要在斐潛回歸關中之前,掃清所有的『障礙』,不管那些那些傢伙是不是『服軟』了。
黃月英皺着眉頭聽着,並沒有打斷荀攸的話。
這麼多年來,黃月英也漸漸的從一個只是知道工匠之術的小女孩,變成了『夫人』。
『百醫館之事……』黃月英問道,『公達可是有暗中推動?』
荀攸點頭,『正是。臣與有聞司共行此策。』
有聞司的人已經率先行動起來,一些人已經被秘密抓捕入獄,不過這些人並不配合牽引更多人出來,只是表示自己是一時激憤,與他人無關云云。
可當下並不是凡事都講究證據的時代,荀攸只不過要一個更加『公正』一點的藉口而已。
『那麼……鄭公亡故……』黃月英問道,『也是公達所爲麼?』
荀攸苦笑了一下,『非也。鄭公之處,不僅有醫師日日看護,更有弟子夜夜值守……此乃機緣巧合也,黃夫人可調百醫館內存檔,便知詳細。』
黃月英想了想,點了點頭。她也不相信荀攸會向鄭玄動手。
鄭玄雖然在手術之後有短暫清醒,但是因爲本身已經是年老體衰,而且華佗也僅是減緩了其病,也不能完全將其治癒,所以熬到這個時候,已經算是非常了不起了。
至於動手腳麼,可能性並不大。
在百醫館之中負責鄭玄的醫師,除了華佗之外,更有張雲是每日都是親自過問,每天都診脈調藥,服侍鄭玄的不僅有普通僕從,還有鄭玄的弟子國淵,幾乎是日日夜夜的守在鄭玄身邊。
想要繞過這麼一些人動手腳,肯定會留下一些痕跡……
『今次用事,在於出乎意料。』荀攸說道,『若是待主公迴旋,賊子也就多有防備,恐不能除盡諸惡啊!』
黃月英吸了一口氣。
這個道理,黃月英又何嘗不懂?
可按照荀攸的計劃來說,這一次和之前小打小鬧並不一樣,要殺的人也是比之前要多很多……
特別今次要打擊的範圍實在太廣,不僅僅只是集中在長安本城,還有三輔之內的地方鄉紳,陵邑內的大姓子弟都是有涉及,如果不能達成一個表面上能夠服衆的司法程序,到時候必然會讓三輔之內其他之人,產生人人自危的感覺,而且在憂恐的情況下,還會釀生出什麼樣的動盪,誰也不敢預判。
荀攸看出黃月英的擔憂,並且他前來拜見黃月英,也是爲了解釋這一點,
荀攸之所以大費周章的等到了韋端出手之後才行動,並以此作爲一個清洗的藉口,就是爲了避免這種惡劣的情況發生。他必須要讓其他的無關之人明白,韋端等人是自取死道,法不容赦,至於其他無關之人則可以安守職責,不必擔心受到波及。
『眼下先做實了韋氏之逆,再統合各處各司,詔敕所出,俱有理據。』荀攸沉聲說道,『韋氏之前與山東之人往來甚密,供奸細所便利,又惡言中傷龐令君,攪動是非……雖說韋氏行事小心,主公昔日入關中也是時日甚短,一時差無實據,不過麼……如今主公建有聞司,聽風鄉野,查詢秋毫,得知韋氏與多起奸細之案有所關聯,更有貪腐受賄之數駭人聽聞,巧奪民間膏脂,欺壓無辜百姓等事,不勝枚舉。其罪,當誅。』
荀攸微微擡頭,看了一眼黃月英,然後重新低下頭來,『黃夫人,主公於河東之處,以崔氏之卑劣揭孝廉之醜陋,如今便是輪到了韋氏了……清流,名如其實,清則或清矣,然則無序,隨波逐流,終無裨益,不如藉此機會,以除其弊。』
黃月英微微錯愕,旋即點了點頭。
她也知道一些崔氏的事情。
現在輪到了韋氏?
舉薦?
清流?
嗯,黃月英沉吟起來。
當年韋氏還把持着經文的話語權,如果不是斐潛展開了青龍寺的項目,引進了不少『外來和尚』,給與關中這些世家士族子弟沉重一擊,確定了青龍寺的經學地位,說不得還要捏着鼻子讓韋氏等人蹦躂……
控制長安城,不等於是控制了陵邑,控制了長安周邊陵邑,也不等於是控制了三輔之地,在當時斐潛手下的工農學士,巡檢有聞等機構還沒有成型之前,很多事情斐潛必須要忍,即便是明知道,也要裝糊塗。
但這並不代表着,秋後就不算賬。
體制之內的腐肉,如果不能祛除,就只會越爛越大。
現如今雖然革除了韋端的職位,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韋氏也有莊園,有塢堡,有家丁,不出動兵馬,單憑巡檢確實是未必能拿得下來。
就像是荀攸所言,要麼不動,要動就必須雷霆萬鈞,速戰速決。
『若擒賊,如何以正法?』黃月英問道。
『大理寺佐事田豫田國讓,已至美陽。』荀攸回答道,『屆時以大理寺爲主,巡檢有聞爲輔,再以青龍寺公審公判決之後,即可正法!』
『公審?』黃月英問道。
荀攸點頭,『亦爲餌也。』
黃月英再無疑問,便是起身,『請驃騎虎符來!』
荀攸連忙正冠,整衣,拜於堂中。
黃月英取了虎符,摩挲了一下,旋即上前,放在了荀攸高舉的手中,『願公達慎之篤之,不負驃騎將軍期盼!』
荀攸高舉虎符,頓首而道:『臣定不負主公、夫人所託!』
廳堂之外,夜風驟起,隱隱有金鐵的氣息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