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0章 我沒我沒我什麼都沒
長安。
田豫、闞澤、管寧、王象等人分次出擊,前往右扶風,左馮翊,京兆尹之中,一一抓捕上榜之人,查抄家產。
被查抄家產的不僅僅是韋氏一人。
當然,明面上全數都是被韋氏所牽連的……
一時之間,熱火朝天。
無數人的老底子被翻出來,屁股簾子被掀開之後,纔有民衆恍然大悟,原來這紅樓青樓白樓黑樓裡面,竟然是這些名堂啊!
長見識了!
比如說楊寒,原名楊秋,安定人,之前在李郭爭霸之時也督領一支軍隊在關中爲禍。李郭敗亡之後便潛入山中,趁着斐潛入主關中戶籍雜亂之時轉職成爲鄉翁,強買強賣,勾結官府,欺壓百姓。
孔貴,原名孔桂,天水人。原與楊秋相熟,常勾結於一處,與成宜馬玩等人多有間隙,故而當成宜馬玩敗逃之後,孔桂與楊秋便於右扶風化名定居。孔桂假做商賈,這些年來跑西域也賺了不少錢。
以及李傕郭汜的親屬,族人,部將等等……
李傕郭汜二人之所以能夠在董卓死後成爲了執政的人選,並不是李傕郭汜二人最能打,而是因爲這兩個人勾連的人脈關係最多,所以他們才能夠力壓其他的西涼將領,成爲董卓遺產的繼承人,甚至連董卓女婿都不是二人的競爭對手。
在李傕郭汜二人死後,這些李郭關係戶只有少部分戰死,其他的人一些遠走他鄉不知所蹤,另外一些則是隱姓埋名改頭換面留了下來,畢竟在董卓李郭在長安期間,整個大漢的官府都是混亂不堪的,修改什麼戶籍,亦或是連戶籍都沒有,簡直是太正常不過了。
很多地方因爲戰亂導致原本的人口已經要麼被殺,要麼逃亡,而這些人借屍還魂之後,只要有人作爲旁證,新到了長安的斐潛也不可能立刻就能覈查出這些人的身份來……
這些人也就自然這麼拖延着,存留了下來。
而這些在董卓李郭之後才隱姓埋名的傢伙,雖然也是這一次打擊的重點對象,但是和那些常年在關中的士族鄉紳比較起來,就差的不是一個數量級了。
在華夏從軍國政治體走向了莊園政治體之後,就長期的被困在了這個政治經濟模式之中,一直都沒能夠得到比較大的突破,直至明朝的時候略有一些士大夫鄉紳代表治國理政,國君吉祥物的徵兆,但是並沒有定形,也就被天災和人禍再次拖拽到了更野蠻的奴隸遊牧結構政治體當中去。
在華夏以農耕爲主的王朝之中,大體上還是算一個士族權貴社會,但在整個政治內部,也是相互鬥爭的。最初之時只是關中和關東,也就是山西和山東士族爭鬥,如果僅僅是這樣,蹺蹺板的平衡總是會有打破的一天,可偏偏到了華夏農耕模式後續王朝之中,又多出了一個政治集團……
『江南士族』!
於是,在後世很多人熟悉的三國演義的背後,又有多少人能夠意識到,這其實是三方士族的鼎立雛形。
三角形,是最爲穩固的形態,所以這樣的三股政治勢力分別主宰了華夏王朝各自數百年,拖延着華夏原本可以走得更遠的腳步,就像是在華夏巨人身上的三個龐大的鐐銬,直至後世也還存有一些難以磨滅的印跡。
『關隴貴族』、『山東士族』和『江南士族』,對外相對軟弱,守土戰確實很強,但擴展乏力,對內壓制百姓非常嚴重,控制有效知識的擴展傳播,有意識的刪除經書之中的能自學那部分……
當然,在當下大漢時期,『江南士族』,或是叫做江東,還不怎麼成氣候,但是在歷史上很明顯的會成爲後來居上者,而如今大漢到大唐之間強勢無比的『關隴士族』,則是會在這幾百年間爆發出了最後的潛力,然後漸漸的走向衰敗。
山東山西之爭,是從春秋到唐末的一個政治鬥爭的主線。
春秋戰國時,地處關中的秦國就與山東的六國是對立狀態,六國以華夏正統自居,關東聯軍曾多次攻打函谷關,要滅掉關中的秦國,最後,反倒是秦軍消滅了山東貴族,統一了華夏。
到漢代,中央朝廷設在關中的長安城,但關東舊有勢力依然很強大,許多六國遺留的舊貴族演變成地方土豪,『地頭蛇』極多,對中央朝廷並不服氣,秦始皇、漢高祖都曾把關東的豪族大批大批遷往關中,以監督他們,防止造反。
這些被遷移來的山東貴族士族豪強,一些人在長期定居關中的過程當中,漸漸的以關中人自居了,但是也還有很多人依舊懷念着山東,企圖迴歸山東溫暖大家庭的懷抱。
比如範氏。
範氏在三國演義之中,似乎並不怎麼出名,但是實際上範氏在春秋時期就已經是一個龐大的家族了,春秋晉國之中範氏就是三大姓之一。
所以範氏在華夏各地其實都有,南陽有範氏,河東有,關中同樣也有。
南陽的範氏比較出名,是因爲範滂。這傢伙是漢末清流名士之一,和郭泰等人組合成了『八顧』,如果和劉表等人則可以組合成『八友』或者『八俊』……嗯,怎麼感覺起來像是什麼套牌零部件一樣……
河東的範氏麼,已經被抄家滅族了。
可是誰能想到這河東範氏和關中範氏,其實也有牽連?
至於關中的範氏麼,就沒有範滂這麼出名了,但和河東範氏相比,關中的範氏明顯更肥。
現如今範府之內,範陵就是坐立不安。
往日範府之內,總是人來人往,熱鬧無比,然此時府中各處則是氣氛沉悶,不管是範家族人還是普通的僕從下人,個個神情都是惴惴不安,似乎都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模樣。
在書房之內,範陵頹廢坐着,身軀形態委頓不安。
範陵身邊的桌案上,擺放着一個原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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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氏祖宗牌位。
範陵他原本發福的身軀,現在蜷縮成爲球狀,跪拜在牌位之下,似乎這樣才能讓他多少有些安全感。臉上油光澤澤,時不時額頭上有冷汗流下,嘴裡念念叨叨,不知道在祈禱着一些什麼。
這幾天他的模樣,像是比之前蒼老了十歲,鬚髮也有些變得花白,臉上的皺紋似乎都多了不少。
自從韋氏出了事情之後,範陵就將自己關在了書房之中,盤算着和韋氏所有的一切關聯,結果越盤算便是越是心驚肉跳……
反反覆覆,他都在想着一個問題,爲什麼會這樣?
不是說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麼?
爲什麼韋氏就這麼倒下了?
事情的發展實在是太快了……
韋端被抓,旋即韋氏莊園被抄,然後接着就是莫名其妙的有人興風作浪,公然襲擊驃騎官廨,而就是這麼巧,斐蓁和龐統帶着驃騎人馬就趕到了!
整個事件肯定是有人搞鬼!
可偏偏還讓韋氏韋端給在青龍寺公審了!
更爲可怕的是,韋端在最後的時刻,竟然開始攀咬了……
一切就像是多米諾骨牌,一塊接着一塊倒塌下來,連一點搶救的機會都沒有,只有眼睜睜的看着倒塌完畢,亦或是中途多米諾骨牌自己排列出錯。
太快了,太快了啊!
範陵一想到那些韋氏家族的宅院,商鋪,田產,盡數成了驃騎的戰利品,就是一陣陣的心跳加快,驚恐不安。還有很多韋氏的管事與族人,也盡數被抓捕了吧?
韋端有沒有供出範陵來?
那些韋氏的管事和族人,又有沒有牽扯到自己?
可是生生又不能前去打探,問一問誰被牽扯到了誰又沒在名單上。
昨天剛有消息說孔貴被抓了,說是孔貴其實是孔桂,改名換姓作爲商賈許久了……
這樣的人都能被找出來,那麼下一個又會是誰?
是否會輪到自己,輪到自己的家人?
範陵慘笑着。
自己以爲永遠都不會倒下的韋氏倒下了,那麼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範氏和韋氏,以及和西羌的一些人實在是勾連得太過密切了!
早在西羌之亂的時候,範陵就和羌人之間有秘密的溝通貿易往來,很是賺了不少錢財,而這些錢財又被分潤到了其他的士族豪強手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關係網。
韋氏就是其中一個頗爲重要的節點,而現在這個節點被驃騎抓在了手中,正在順藤摸瓜……
原本這張網是足夠堅韌的,畢竟所有在網中的人會相互包庇,相互遮掩,就像是生菜葉子蓋着肉片,只要上頭看不到就行了,下面的又有甜麪醬蛋黃醬糊嘴,也說不出什麼道道來,一切都很平穩和諧友愛。
如果萬一其中某一家出了問題,其他的家族會聯合起來進行彌補。政治上的陽奉陰違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教導,很多家族子弟生下來就會,畢竟大漢律法親親相隱麼!
可眼下這張網敗壞得太快,導致相互之間根本來不及做出什麼舉動來!
而且越是在這樣的時候,誰一動就越發的顯得顯眼!
同時人們麼,踩低捧高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眼瞅着韋氏倒了,範氏可能會受到牽連,立刻就有人開始痛罵範氏是奸商,禍國殃民,人人都得而誅之……
範陵派人偷偷去聯絡一些好友,但是很遺憾的是他的『好友』要麼就是直接像是避禍一樣,連見都不見,要麼就是他們自己都已經是自顧不暇了。
範陵向自己的祖宗牌位虔誠跪拜,祈禱……
然後他聽見似乎在遠處傳來了隱隱約約的『萬勝』的呼喝聲。
範陵身軀猛的一抖,然後想要站起,卻因爲腿腳發軟導致撞上了面前的桌案。
桌案之上的範氏先祖牌位搖晃了幾下,然後在範陵撲救的手掌邊緣跌落!
『咚!』
牌位沉悶的砸在了地面上,牌位斷成了兩截,牌面和底座各倒一邊……
範陵瞪着摔成了兩截的牌位,全身不由得哆嗦起來,顫抖得就像是落入冰窟之中的寒雀。
……
……
帶着隊列前來抄範氏府邸的是管寧。
管寧雖然說出身也算是名門,據說是管仲後人,不過管寧自己卻很是窮迫。當年他父親死的時候,甚至連喪葬費都不足……
嗯嗯,沒錯,生活不容易,死亡也同樣不容易,沒錢連死都死不起,這並非是後世纔有的習俗,而是從大漢當代就有了。
忠孝四百年啊!
當時管寧親戚想要幫襯管寧一些喪葬費,管寧都拒絕了。一方面管寧不想要欠人情,另外一方面他覺得奢靡的喪葬並不是一個好習俗。
對於管寧來說,平日裡面的生活還是比較節儉的,即便是他到了關中擔任了驃騎之下的官吏,但是對於自身的要求還是很高,不亂花錢,也不追求奢靡之物。
可是等管寧到了範府之前的時候,他依舊感覺到驚訝,即便是在來之前就想過了範府的奢靡,可是眼前的景象,依舊超出了他的想象。
眼前一個龐大的府邸,也不知幾齣幾進,只是知道從大門之處,往兩邊看過去的時候,竟然有看不見頭的感覺……
這還是一個府邸麼?
莊園也不過如此罷!
門前都是青玉石階,朱漆大門上鑲嵌着銅釘。
屋檐上蓋着琉璃瓦,瓦當上還描着金……
『民脂民膏啊……』管寧不知道爲什麼,感覺心中有股怒火在燃燒,『關中尤有百姓,一日之費不過數錢!這……這範氏……此等皆爲百姓血肉啊!』
在一旁的巡檢也是點頭,頗爲感慨的說道:『某在鄉野之中,多見有百姓在寒冬之時,單衣無食,便是禦寒煤炭也捨不得用……範氏這些磚瓦,呵呵,怕是一片就足以普通百姓用上一冬禦寒之費了罷!』
對於管寧和巡檢來說,他們或許不清楚什麼叫做基尼指數,但是他們能夠明白眼前的這一切所代表的意義。這種實實在在的貧富差距,遠遠比官方書面上的那個永遠都不變的指數,更刺眼。
『來人!破門!』管寧怒喝道,『奉令查抄同逆案犯!阻擋者,殺無赦!』
驃騎兵卒和巡檢人員往上一衝,範氏在門口的家丁很快就被擊殺擊散,緊閉的大門被撞開,兵卒衝進了範府之中……
破開大門後,範府之內的家丁,已經談不上什麼反抗了,膽敢還持有武器的就被當場格殺。跪地投降的還能保命,很多家丁奴僕立刻忘記了之前的宣誓效忠,跪倒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擡。隨後驃騎兵卒和巡檢人員挨屋搜查,將範氏族人一一揪出,哭天喊地中,將他們帶到前院集中,男女老少密密麻麻,越聚越多。
不久之後,在企圖逃亡的範陵也被驃騎兵卒在一個密道之中抓獲,拖到了管寧面前來,頓時惹得範氏族人一片更大的哭喊之聲。
『夫民財者,國之血脈也。』
管寧沉聲說道,『驃騎入主關中以來,無不以民爲本,以財爲用!正所謂民無財,何以養家餬口?國無財,何以養兵備戰?故民財之所重,不可輕忽是也!』
『禮有云,「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範氏本應爲鄉野百姓所思所慮,所養所續,然今言貨皆悖,害民無算!』
『民生日蹙,物價騰貴。而範氏不知所以,由自暴斂民財!驃騎減輕賦稅,簡化徵收,使民有餘財以養生喪死。又當開疆拓土,發展農桑,興工商,以增國用,而增民財!卻不想範氏居中卡要,層層盤剝,孰不知,民財非獨國之財,亦天下之財!』
『範氏子,汝還有何言?』
管寧本身爲君子,所以他也希望周邊的人都能夠明白事理,知曉對錯,所以他儘可能的想要表達出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錯誤的,要說明範氏的問題,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明白事物的道理,而不是靠着殺戮的恐懼讓人屈服。
對於驃騎治國的策略,管寧無疑是非常認同的。
正所謂財聚人散、財散人聚。
如果財富過度聚集在少數人手中,那麼就必然會導致貧富差距的擴大和社會矛盾的加劇。
財富差距越大,底層對上層的信任就會越來越差,上下層的撕裂和信任危機又會進一步對經濟發展造成了巨大影響,最終經濟發展狀況不斷惡化,整個國家就會怨氣升騰,民心不穩。
最終演變之下,鮮有人能獨善其身。
即便是覺得自己在哪裡都能做官的那些官僚,亦或是在郡縣的這些地方鄉紳。
就像是大漢之前也有不少士族鄉紳,尤其是山東的那一幫子人,覺得大漢黃巾之亂又是如何,董卓李郭爲禍關中又能怎樣,還不是依舊可以逍遙自在遊山玩水吃吃喝喝尋花問柳?
可是現在呢?
戰爭席捲而來,將之前認爲可以置身事外的所有人都捲入了其中!
只不過很可惜的是,範陵很顯然對於管寧的這個好意並不接受。
範陵嚎哭着,『我冤枉!冤枉啊!別看我家外面這麼好看,實際上我家沒有錢!真沒有錢!不信我開倉房給你看!真沒有,真沒有錢啊……我沒有沒有真是什麼都沒有啊!』
片刻之後,前往後院查抄範氏倉庫的驃騎兵卒皺着眉頭回來了,稟報道:『倉廩之中,僅有陳舊粟米,少量棉麻布匹,以及些許銅錢銀幣……並無見其他珍物……』
範陵眼中閃過一絲得色,便是喊得宛如六月飛雪一般的冤。
管寧不由得有些懷疑起來,難道說真的就像是範陵所言,範氏如今只是屎殼郎糞蛋表面光?
會不會有什麼遺漏?
管寧皺眉思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