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依舊沒有下雨。
一些扛不住的百姓已經開始向大城市彙集,乞討,流浪,牽着兒女,揹着爹孃。他們原本以爲可以在大城市當中找到活下去的希望,但是很遺憾,大城市裡面只需要他們的勞動力和勞動力的產品,並不需要他們。
冀州士族關心的並不是天氣乾旱,也不是這些苦難的百姓。
熱搜榜上,一條關於冀州乾旱的消息都沒有。
沮鵠坐着的牛車,緩緩的駛過長街,在車輛兩邊跟着隨行的,便是持着哨棒的家丁護衛。這些隨行的家丁護衛爲車輛擋開了路邊試圖過來乞討的流民乞丐。
這些流民,其實有些奇怪。
這一點麼……
沮鵠眯着眼,若有所思。
他不是在可憐這些流民,相反,實際上他很厭惡這些到處跑的流民。
封建王朝之中,普通百姓沒有自由遷徙和自由定居的權利。
而且現在已經有更可怕的消息,沖淡了他對於旱情的擔憂,分散了他的關注度。
所以最後沮鵠決定『冒險』來鄴城一趟,這所承擔的風險,難道不比流民更大麼?
鄴城的街道上,已經有些擁堵了。
流民在自由擺攤,佔據了街面兩側很大一塊的地方。
時不時會有一些穿着錦袍的人去挑挑揀揀,捏一捏頭臉,擺開嘴看牙齒,然後便是拉扯着一兩個裝車帶走。
雜亂混亂,卻有一種潛藏的秩序。
還有什麼東西是不能售賣的?
沮鵠漸漸的有些不耐起來。
這些流民乞丐擋了他的道,耽擱了他的時間,就連那些哀嚎祈求的聲音,都是刺耳得很,讓他覺得心中煩悶而憂傷。他最聽不得這些哀嚎,所以爲什麼要放這些流民進城呢?在城外隨便讓他們挖個地窩子不是很好麼?
尤其是當沮鵠看到一名懷抱着孩子的流民婦女,被家丁護衛推倒在地之後,在懷中滾出的『孩子』竟然是個粗糙的小木偶,便是頓時忍不住低聲暗罵起來。
『一羣刁民!』
沮鵠轉過頭去,不想要再看他認爲的這些腌臢。
被推倒在地的婦人並沒有撒潑打滾哀嚎,而是急急的爬了幾步,忙不迭的將那粗糙的小木偶抱在了懷裡,上下檢查一番,然後臉上露出了些癡癡的笑來……
沮鵠一行揚長而去。
各人的悲喜各不相同。
沮鵠不得不來鄴城,因爲這裡纔是聚集了大部分的冀州士族的聯絡點。
他不想來,但是又必須來。
崔厚帶來的消息,令沮鵠恐懼,不安,煩悶,並且有些隱隱約約的後悔。
按照山東士族的傳統藝能,選擇和勝利者站在一起,即便是跟在勝利者屁股後面捧臭腳,舔靴子,也是極好的一件事情。
可問題是,冀州士族從漢靈帝末期開始,就一而再,再而三的站錯隊。
這尼瑪……
寶寶心裡苦啊!
自從驃騎斐潛切割了尚書檯,在長安之處搭建起一個新的政治機構的時候,冀州士族上下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議論,也有一些動搖,但是畢竟距離較遠一些,空間上的距離加上時間的推移,漸漸的也就只有一小部分,甚至是零星的人去長安尋找新的機會,而絕大多數的冀州士族子弟,依舊是習慣留在他們所熟悉,所掌控的鄉野之中。
所以這能怪誰呢?
反正現在只能怪曹操。
驃騎大將軍……
沮鵠深深的嘆了口氣,一臉的憂心忡忡。
一切都是爲了大漢。
沮鵠堅信這一點,也將這一句話時時刻刻都掛在嘴邊。
說到底,大漢人依舊還是願意支持大漢天子的,畢竟是習慣了。
其實大漢天子的德行,在這些山東士族心中都是明瞭。
對於大漢的開國皇帝麼,就自然是恨不得舉雙手雙腳的大拇哥表達敬佩之情,二代目大概率也還算是可以,但是三代四代敗光家底之後,大漢就免不了走下坡路。
皇帝不務正業,政治經濟樣樣疏鬆,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天下一片歌舞昇平,潛藏的民怨和矛盾則是越來越多,貪懶官吏遍佈朝堂,刁橫酷吏橫行鄉野。
桓靈二帝年輕的時候,雖說也有心想要改變一些大漢朝堂狀況,但是奈何無才無能,於是徹底擺爛,最後變得昏庸無道、倒行逆施。
如今看來,這董卓之亂,廢帝之恥,以及當下天子所遭受的種種屈辱,都算得上是咎由自取。
大漢的氣運,畢竟是不在了。
雖然說驃騎大將軍斐潛一直以來表現得都不錯,時不時上貢請安,但是很多人都覺得這不過就是一個表象,將來會怎樣發展,誰都不好說。
如今這一場斐曹之間的大亂鬥,或許也將要走到尾聲……
當然可能還有一點混亂,但是隨着這一場戰事的確定,一些原本沉在深潭底下的東西,或許就浮現了出來。未來隨着局勢的明朗,斐潛若是能將關中的狀況穩定下來,那麼這些些許的不確定和混亂,也就會漸漸的消失。
畢竟,當年劉秀,哦,光武帝不也是這麼過來的麼?
只不過,光武帝時期是冀州和豫州的士族崛起,現如今應該是輪到了關中北地的那幫腥羶之輩了罷!
唉!
三十年河東……
啊,到了。
車輛停了下來。
沮鵠仰頭看了看依舊喧鬧的醉仙樓。
嬉笑,嬌喘。
肉香,酒醇。
生平歌舞,不管是什麼時候,都不能停。
是啊,當年這些山東士族子弟的先祖們,陪着光武帝拋頭顱灑熱血,難道還不許他們的子孫好好享受太平人生,香醇美酒?
沮鵠翻了翻眼皮,在醉仙樓小二的熱情招呼之聲當中,昂首而進。
他今天是來會談的。
是接受當下的現實,再一次的選擇站隊,還是說依舊什麼都不做,等待最後宣判的那一天,總是要有個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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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冀州士族子弟已經站錯了許多次,所以這一次應該是站對了?
但是又有誰能說得準,萬一賭場裡面的骰子,連續開出十二把大呢?
下一把,是大,還是小?
沮鵠覺得現在幸運的是,他們可能還有一些選擇,而在很多時候,許許多多的人其實也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沮鵠一邊微笑,點頭,和經過的士族子弟打招呼,一邊思索着,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大漢天下似乎一下子就變得變化莫測了起來?彷彿原本緩緩流淌的大河,忽然之間加速了,洶涌澎湃的波浪太大、太激烈了,以至於沮鵠感覺自己是掉入了這急浪當中,偏偏還不會水,手中抓住的那個崔厚,還不知道是一根空心蘆葦,還是能救命的木板……
或許,反而是累贅?
眼下的鄴城曹氏執政機構,其實也還沒有多完善,也談不上什麼相互制衡。曹操掌權之後,曹氏夏侯氏家族便是雞犬升天,但是在曹氏夏侯氏的族內子弟,卻未必都能是才華橫溢,武力超凡,很多人都依舊是普通人,並沒有因爲曹操當了丞相之後,所有人便是原地智力武力上漲,所以在鄴城之中,曹氏所能控制的依舊很有限。
雖然說冀州士族子弟在當下曹氏執政機構當中沒有獲得多少高級位置,但是底層卻依舊被這些冀州子弟所把持着,即便是陳羣也不敢不給這些冀州士族子弟面子。所以冀州依舊是冀州人的冀州,這一點不會變化,也永遠不許變化……
如果沒有崔厚帶來的那驚天消息,沮鵠也不會走這麼一趟。
畢竟那消息,是絕對不能落於字面上成爲『罪證』的,只能是口耳相傳。
夏侯元讓被擒了!
沮鵠每每想起這個事情,都覺得有些戰慄。
他必須儘快的敲定對應策略,否則真等消息擴散出去,曹氏必然有所反應,到時候再來商議什麼,也就失去了其意義。
沮鵠不是沒想過崔厚會說謊,但是隨後就意識到崔厚沒必要說謊,因爲這個事情實在是太容易揭穿了,只需要一點點時間……
相信現在就有很多快馬,正在以各種理由和藉口,前往曹軍的軍營。
其中也包括沮鵠的……
所以除非崔厚是死間,否則他沒必要說謊。
崔厚是死間麼?
沮鵠冷笑,這個傢伙連良心都肯賣,怎麼可能會當死間?
崔厚在驃騎之下,有往日情誼,原本是多好啊,可爲了錢財,呵呵……
必須趕在所有人都在確認它的真實性之前,確定下來相應的對策。
相隔數千裡的距離,八百里加急都要數日才能到,又不能在明面上做文章,只能私下探聽,總不能發文問曹丞相,『夏侯將軍今安好?』
去得不快,消息回饋也肯定會更慢,中間還難免會遇上這樣或是那樣的問題,確認的時間花費也會更多。各種各樣的揣測之中,總的來說,這消息還沒有在鄴城周邊掀起太大的波瀾,曹氏上下似乎還在盯着魏延使勁。
知道這個消息的冀州士族子弟,也多數像是沮鵠一樣,按捺着想法,私下勾連,絕不會在明面上說什麼,或是做什麼……
真要做的時候,便是要做絕。
所以,慎重,慎重。
沮鵠見到了他想要見的人。
嚴格上來說,只是見到了一半,因爲沮鵠是想要通過這個中間人,去見到真正他想要見的那個人……
甄像。
無極甄氏。
這可不是一顆血饅頭能造就的士族。
兩人招呼着,相互落座。
『啊哈哈哈,今日天宜,光風霽月。』沮鵠呵呵笑着,將描金扇啪的一聲拍在了手心裡,『某晨起觀天,雲散日出,金輝灑地,微風拂面,實令人心曠神怡是也。一路而來,望四野無垠,碧空如洗,白雲悠悠,頓時覺得煩惱皆消。又有鳥鳴枝頭,歌喉婉轉,似是報喜,此等良辰美景,實爲難得。宜當出遊賞景,不負韶華是也。』
甄像點頭附和,『沮兄好雅興!』
甄像臉上笑嘻嘻,心中麻麻皮。說是有要緊事相商,結果說什麼好天氣?這天氣好?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嗯?什麼意思?
甄像瞄了一眼在沮鵠手中被甩得嘩啦作響的描金扇,打定主意只要沮鵠不開口說正事,他也絕對不會吐露半個字。
甄氏因爲甄宓的關係,多少有些尷尬。
在袁紹之處投資失敗的甄氏,痛定思痛,是想要兩面下注,多方投資的,結果麼……
留在冀州的甄氏沒能和曹氏搭上同一輛車,而在關中的甄宓也沒能和驃騎鑽一個被窩。
但是福禍相依,甄氏也因此沒在權柄上過多的和曹氏攪和,反倒是落得了一個清淨。再加上和關中的貿易,尤其是從關中販賣而來的描金扇和香料衍生品,簡直就是獨佔了整個山東北方市場。
沮鵠嘩啦啦的搖着描金扇,其實也在猶豫不決。
說類似於這種天氣廢話,那麼說多少都沒有關係,但是如果真的牽扯到了關鍵問題,尤其是核心人物,那就不可能說想要撤回就撤回,解散聊天羣就能裝作無事發生了。
過了片刻,沮鵠果然是有些忍耐不住,便是沉聲說道:『有一事,不知賢弟聽聞了沒有?』
『請教。』甄像拱手。
沮鵠左右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江東派了魯子敬,已至潁川,欲重修舊約。』
『真有此事?』甄像有些驚訝。這個消息甄像他確實不知道,因爲現在某些原因,導致冀州豫州之間的往來出現了一些問題。
甄像瞄了沮鵠一眼,頓時對於沮鵠的評級上調了一些。至少能在這個階段上還能夠四通八達的收集消息,就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做得到的。
既然沮鵠給出了甄像所不瞭解的消息,那麼就自然有所求,於是甄像笑呵呵的問道,『不知沮兄前來鄴城,所爲何事?』
沮鵠笑了笑,終於是點到了正題上,『某聽聞甄氏在清河郡內有一莊子,風光秀麗,景色上佳,正是消暑好去處,不知可否暫借愚兄幾日?』
甄像的臉色微變,『什麼莊子,我家家業都在中山左近,何曾在清河有什麼莊子?甄兄莫不是聽岔了?』
沮鵠呵呵笑,並不回答。
甄像畢竟年紀較輕,被沮鵠這麼一點,頓時有些坐立不安,乾脆起身說道:『今日得晤,實屬得益,若是沮兄不棄,小弟便是做個東道,給沮兄接風洗塵……』
『不急不急。』沮鵠也是起身,拉出了甄像的手,然後靠近了一些,『賢弟盛情,愚兄心領,不過當下卻不是飲酒作樂之時也……愚兄是真心想要見一見貴客,還望賢弟莫要推辭。』
『什,什麼貴客?』甄像裝傻。
沮鵠笑笑。有些事情說起來複雜,但是如果抓住核心點,也就簡單了。
冀州大旱,四處缺糧,官方店鋪裡面的糧價很是平穩,甚至是穩中有降,但凡是上計官吏帶着曹氏子弟來檢查的時候,店鋪裡面總是充滿了糧食,可等到曹氏子弟轉身一走,官方店鋪便是會在兩個時辰之內,糧草全數搬空,顆粒不存,連耗子來了都找不到半粒米。
於此同時,黑市之中卻一直都有糧草售賣,而且價格每天都在上漲。
而這樣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糧食大商販大掌櫃,據說之前只是某地的一個小山賊,然後因爲心向善念,放下屠刀,所以在某個山窟裡面找到了米泉,每日都是日涌米糧,勺之不盡……
沮鵠聽到此事,也就只是呵呵。
白手套,黑手套,灰手套,綠手套,各個手套自然都有各個手套的用處。
而在冀州,能做到翻雲覆雨,打通商道上下,可以將糧食悄無聲息的運往各地的人,其實並不多。
甄氏就是其中之一。
畢竟原先甄氏在山東之北一帶的商路就很是發達,隨便夾帶一些什麼東西,根本沒人去查。
這麼一來二去,沮鵠也就發現了一些端倪。
最開始的時候,沮鵠覺得這玩意風險高,並不打算參與其中,拿了封口費,哦,封口糧食之後就裝作什麼都不懂的傻白甜,但是沒想到崔厚找上了他的門,當着衆人的面,扔出了王炸……
當然,沮鵠也可以理解爲什麼崔厚會這麼做。
換成是他自己處於崔厚的狀態,多半也是會如此。
若是不當衆說出,萬一那什麼……
商人麼,器物是商品,消息也是商品,什麼情懷,什麼民族大義,也都是可以拿出來賣的,而且越看民衆吃這一套,便是越發賣得貴。
這手段,冀州士族當年還賣得少麼?
這個天下,只要掛出爲了大漢的名頭來,其他的一切都似乎順理成章了。大漢朝堂的官吏不也是經常在說,只要本意是好的,過程之中稍微有些瑕疵,也是可以理解的麼……
所以沮鵠也好,甄像也罷,亦或是其他的冀州士族子弟,都是爲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來了。
既然都是爲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也就自然有了溝通理解的一個基礎。
理解萬歲!
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冀州,面向更美好的未來。
在得知了夏侯惇之事後,沮鵠就敏銳的察覺,在新的條件下,風險變小了,收益增加了……
分一杯羹,或許正當其時。
『賢弟,陳長史已經是臨近清河……』沮鵠最後拋下一個重磅炸彈,死死的盯着甄像,似乎要從甄像臉上的每一個毛孔當中看出真相來,『若不早做決斷,屆時恐是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