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依舊是很炎熱。
丹水緩緩而流。
路入商山,中橫武關。
重門之固護,峭壁以孱顏。
武關道便是傍着丹水而下,然後與荊襄交匯。
龐山民正在看手抄。
感覺就像是在考試之前,多看兩眼重要考點一樣。
這是他在講武堂邸報上摘抄出來的。
講武堂的邸報,當然就是武關守將廖化的個人收藏。
龐山民發現了這些,便是如獲至寶。
畢竟在漢代,可沒有什麼搜索引擎,想要獲得什麼知識,只能靠自己一點點的去尋找和積累。
而作爲武關的守將,廖化當然會對於武關,以及武關一帶的地形地貌,甚至在這一帶發生的各種戰例有意識的進行收集。
也就方便了龐山民的系統學習。
這一帶便是秦楚丹陽之戰的古戰場。
六百里和六裡,表面上是楚王是傻逼,但是實際上是秦王傻逼。
因爲從此之後,天下無傻逼。
誰都知道秦國不講究了。
再也沒有人『千金一諾』,剩下的只是能騙就騙,能蒙就蒙。
這個春秋戰國的典故,龐山民自然是清楚。
不僅是如此,龐山民還針對南陽宛城的戰場還有一些額外的研究。
畢竟爲了自己不在軍事上顯得像是個菜鳥,他翻閱了大量的書籍,也就包括在武關道上的這些春秋戰國,以及漢代早期的戰役,然後龐山民發現,如今這些戰役,竟然都在講武堂內都可以找得到……
這讓他不禁萌生了要去講武堂內好好學習一番的念頭,也使得他越發的感慨驃騎將軍的慷慨。
武關道有地利,但是一旦出了武關,也就自然沒了這地利,所以防守和進攻,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所以不僅是要想着怎麼攻克關隘,還需要考慮若是出了武關道,又將如何進攻的問題。
自身的期盼,外在的需求,都給龐山民造成了不小的壓力。
『呼……』龐山民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儘可能的讓自己的心跳平穩下來,每臨大事有靜氣,這是他做事的態度,『心有靜氣,方可攻無不克、事無不成。』
當然,說起來容易,真要做,就有些難度了。
龐山民將小抄收到了袖子裡,然後便是大步向前,走到了黃忠的身邊,擡眼望去,已經是隔着山道,遠遠的看見之前他曾經駐守過的那個關隘了。
在關隘之上,細小的曹軍兵卒,正如同螞蟻一般,在奔走忙碌。
『大概有一兩千的曹軍……』龐山民說道。他的意思是曹軍在這個關隘和當年他們駐守的時候人數的數量相差不多。
黃忠點頭,但是他並沒有說他們現在的兵卒和曹軍的兵卒並不能簡單的在人數上做一個對比。
這是軍事菜鳥經常出現的問題,可是要跟菜鳥解釋清楚這方面的問題,卻很困難。畢竟菜鳥要是能懂得考慮其他方面的因素的時候,也就漸漸開始擺脫初級只會數人口的行列了。
就像是200人口農民和200人口航母,根本就是兩個概念。
現在黃忠漸漸的將兵勢展開,讓各個部隊都進入了合適的位置。調配兩千餘的兵卒,黃忠幾乎是如臂使指一般,很是輕鬆。
荊襄實際上可以提供的戰力並不少,但問題是能給文聘的非常少。
但是真正打到了荊襄之後,光在南陽地區,就算是不調動襄陽的守軍,曹仁還是可以調集潁川的援軍,光在潁川左近屯田的就有近萬人。即便是不可能全數都來,也會很容易陷入多面被圍攻的狀態。
所以黃忠即便是攻下了這個關隘,也不可能直接揮軍進攻襄陽。
這確實也是人數上的劣勢。
所以,對於一場戰役來說,局部上的優勢隨時都可能產生變化,人數上的優劣同樣也是如此。
只不過若是論戰力麼,曹軍的這些兵卒大概只能算是驃騎軍的五六成。
當然,曹軍也有優勢。
就算是在熱兵器年代,守軍也總歸是有那麼一些優勢的。
黃忠一路而來,並沒有走得很急,一方面是因爲步卒山道行軍本來就不快,另外一方面則是虛張聲勢,扛着更多的旗幟,搭了更多的帳篷,又是揚起塵煙,造出接近萬人的陣勢來。
黃忠不清楚文聘會不會得到曹仁的支持,也沒有完全摸清文聘當下的實力。
所以在兵力安排上,必然是趨於保守。
不過這些都是小問題,論軍心士氣,黃忠自認是有優勢的。
這些優劣對比,其實都一直存在黃忠的腦中。
他有信心。
『公子,無需憂慮,武關之戰,只是前奏罷了……』
……
……
河東,安邑。
聚集在河東運城盆地的雙方人數越來越多。
放在紙面上,或許只是幾個數字,但是列開了陣仗相互不斷的試探和搏殺,五六裡的一條線上,全是烏泱泱一大片,密密麻麻。
廝殺從早上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下午未時。
血色的殘陽,跌落到了山線上,投出長長的影子,將最後的光華勾連在滿是血的地上。
不少兵卒的屍首,橫七豎八的躺倒在地面上。
夜色漸漸瀰漫而開,而在這些屍首當中,忽然有一具屍體緩緩的動了一下,然後悄然的擡起了頭……
不是詭異拍片的現場,而是帶了特殊任務的鮑氏的心腹。
在經歷了一番生死前鋒大戰之後,曹軍就不再大規模的進行正面會戰,而是每日不間斷的進行小規模的部隊侵擾,這就使得每一支派遣出去的部隊相互之間難以進行有效的信息溝通,也不清楚其他部隊的情況,只能是依靠着自己的部隊的折損來進行判斷。
鮑氏的部隊也是如此,在第三天的時候總算是輪換到了他們,而作爲鮑忠的心腹,就故意在和驃騎軍交手過程中裝作中箭落馬……
傷是假傷,但是摔是真的摔。
鮑忠心腹忍着疼痛從地上慢慢的直起身,摸了摸肋骨,感覺自己應該是摔裂了,觸之便是生疼。他回頭望了望曹軍營地的方向,又看了看遠處的驃騎軍的方向,咬了咬牙,邁開腿向着驃騎方向而去……
老郎君想要治好小郎君,而能治好小郎君的地方,只有長安。
而且按照現在的形勢來看,驃騎確實佔據了優勢,那麼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呢?
一步,兩步。
原先有些遲疑的腳步,漸漸的加快了起來。
……
……
孤峰山。
曹肇咬着草根。
一名信使上前,說道:『校尉,丞相加急軍令!』
曹肇伸手接過,藉着隱蔽的火光,檢查了火漆封口之後,打開掃了幾眼,然後就默默將信件收了,沒多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手。
信使沒動。
曹肇明白過來,咬牙說道:『某定然遵令!』
信使拱了拱手,退下去不提。
一旁的曹肇護衛湊了過來,問道:『少將軍,可是出了什麼事?』
曹肇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而是問道,『都這麼久了,驃騎竟然還不把中軍壓上來?』
他一直在算着,從開戰至此,驃騎軍的兵力一共也就押了一萬人上戰場。
換而言之,曹軍到現在已經疲於奔命,只是驃騎軍的一萬人?
如果驃騎軍壓上了更多的人,又將會有什麼變化?
可是曹軍如今已經沒有多少預備隊了,連帶着曹肇這裡都沒有什麼人手可以補充了。而且關鍵是曹軍也無法在驃騎斥候控場的情況下,派遣部隊四處溜達。
個別人還可以通過黃土高原的褶皺來遮蔽身形,躲避巡查,但是人數一多就藏不住了。
『大概是,走得比較慢?』護衛回答。
『再怎麼慢,也應該到了。』曹肇說道。
護衛不明就裡的點了點頭。
曹肇沉默了片刻,然後幽幽長嘆了一聲。
『襲擊驃騎後軍的人數……』曹肇的眼眸當中略有一些悲傷之色,『就是我們這些人了……』
『什麼,什麼意思?』護衛不是很明白。
曹肇沉默得更久,然後呸掉了口中的草根,『沒什麼,就是準備一下,準備作戰了。』
護衛看着曹肇。
曹肇嘆了口氣,看着護衛,『你是族中老人了……』
護衛點了點頭,『明白了,我下去吩咐。』
曹肇嗯了一聲,然後看着護衛下去了。
片刻之後,曹肇便是憤怒的將手錘在岩石上,然後發出了些痛苦的嘆息聲……
……
……
另外一邊。
黃昏時分,夕陽的餘暉灑在遼闊的戰場上,一天的忙碌也即將告一段落。
驃騎營地之外,從遠方匆匆奔回的一羣身影逐漸清晰,這是負責偵察敵情的斥候們結束了一天的任務,正在返回己方軍營。
『斥候歸營!』
『口令信物!』
隨着一聲聲的號令,對應的檢查覈對之後,營地大門才緩緩而開。
在營地門口值守的兵卒搬開拒馬,讓開道路。
斥候紛紛下馬,牽着戰馬走進了營地之中,神態頗爲輕鬆,帶着完成任務後的釋然和自豪。
大軍在拔營起行之前,都必須先派遣出大量的斥候進行偵測,也會順便和前軍進行聯繫。
這些斥候會將收集來的信息彙總到斥候隊率那邊,然後再由斥候軍侯整理上報。
而在這些信息裡面,斐潛發現了一條頗爲有意思的消息。
『這曹丞相一直都在高臺上?』
斐潛問道。
斥候軍侯點頭,『前軍斥候說,這幾天曹軍中軍沒有見什麼大的舉動,而曹丞相大纛一直都在營中高臺上……以千里眼查看,確實有錦袍長髯者居於其上。』
這當然不是斐潛之下的中後軍斥候發現的事項,而是他們和前軍斥候相互交換信息的時候記錄下來的事情,所以這個信息多多少少是有一點的滯後性。
不過這個滯後性並不是問題的重點……
斐潛聽了,點頭讓斥候軍侯退下。
斐潛也不是千里眼順豐耳,前線的消息麼,也是隻能靠着這些斥候相互傳遞。
這一條簡單的消息,似乎表面上看起來很尋常,但是斐潛心中的疑惑,卻是在思索之後,不減反增。
這不正常!
如果說斐潛現在大軍已經開到了前線,和曹軍正在激烈的搏殺,那麼曹操天天登臺是可以理解的,因爲斐潛同樣也會找個高地,甚至沒有高地也會做個高臺來,觀察和巡視戰場,以便於隨時調整。
可是現在只是前鋒戰啊,斐潛的大部隊還沒有壓上去,曹師兄就這麼勤勉了?
這天天上高臺督軍,也未必能給其他的曹軍有多少BUFF加成啊!
簡單來說,曹操在中軍高臺上,確實能穩定軍心,但是……
『嗯?』
斐潛忽然有點懷疑起來。
這曹師兄,該不會玩了一個金蟬脫殼了吧?
偷偷做出一些假象來,然後其實已經轉移了!
畢竟曹洪是專業斷後。
所以曹軍有可能將主力轉移了?
或許是轉向了其他的方向,或許是……
跑了?
老曹同學的兵馬,其營帳、旗號、塵煙等等,看起來像是兵力充沛,但也有不少蛛絲馬跡表明其兵力麼,並沒有完全展現出中領軍中護軍的威能來。
再加上這一段時間,陸陸續續有人通風報信,暗送秋波。
但斐潛想到曹操向來就是詭計多端,所以一直不敢確定,到底曹操是帶了主力在安邑,還是唱了一曲空城計?
『去請友若前來。』斐潛吩咐道。
荀諶很快就來了。
『事有異。』斐潛皺眉說道,『斥候回報,曹丞相日日督軍,獨坐高臺。』
荀諶愣了一下,然後很快的抓住重點,『每日皆於高臺督軍?如此說來,確實是有些……嗯,有些蹊蹺。』
老曹其他事情不幹了?
就像是斐潛和荀諶,兩個人的分工也比較明確。斐潛雖然說是把握大方向,具體的一些軍中雜事是荀諶來負責,但是也經常需要斐潛批覆一些命令,簽發一些行文。斐潛有時也要找荀諶,荀諶同樣的也會有事來找斐潛,這些都是免不了的,但是如果說斐潛從現在——不,從之前就開始天天登上高臺,然後一待就是一天……
有沒有效果另說,單是這些日常事務,就會非常不方便。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畢竟老曹同學還可以晚上加班麼……
但是斐潛覺得麼,曹師兄沒有這卷死一切的體力和覺悟。
畢竟那些試圖用「卷」來闖出一條人生大道的人,大多數都是迫不得已。這些卷人之中,大多數可能來自較爲貧寒或普通的家庭,他們沒有太多可以依靠的資源和關係網。在後世那種競爭激烈的社會中,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實現社會階層的躍升,他們只能選擇了通過努力學習努力去卷,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爲自己打開一扇通往更廣闊世界的大門。對於這些人來說,「卷」不僅僅是一種個人努力的體現,更是一種被現實環境所逼迫的選擇。
而對於曹操來說,有必要這麼『卷』麼?
『我等勝券佔優。』斐潛緩緩的說道,『此事就連戰場之外山東之輩皆知矣……那麼曹丞相豈能不知?』
就是爲了堅守大漢的信念麼?
別開玩笑了。
曹操的信念,便是他自己的野心。
他的野心不僅僅是對權力的渴望,也不否認他確實有對天下大一統的追求。
這一點必須要承認,曹操和那些一開始就抱定主意要割據地方,分裂大漢的那些目光短淺的諸侯是不同的,而且三國曆史也說明了,越是想要固守一方,畫地爲牢的諸侯,往往也死得最快。
而且曹操的野心,也從來沒有隱藏過。
斐潛對其也是頗爲佩服。在很多時候,曹操似乎是超脫了這個大漢的人,要不是斐潛亂入,曹操才應該是引領大漢,站在巔峰上的那一個人。
不僅在民政上,在軍事上,曹操的野心也向來很大。
當年公路俠勢大的時候,曹操便是硬生生在四戰之地當中闖出一條大道來。他善於分析形勢,制定戰略,能夠在千變萬化的戰場中找到勝利的機會。越是混亂的局面,曹操越是能如魚得水……
此外,之前本初子午線也是呼聲甚高,天下何人不投本初?
結果曹操硬生生的就抗下來,而且還逆襲了。
斐潛哼哼了一聲。
所以麼,現在就是斐本初了?
荀諶點頭,『主公所言甚是。』
斐潛一瞪眼,旋即反應過來,荀諶不是附和他腦海裡面的想法,說他是本初第二,而是在說曹操此舉確實是有問題。
『那麼,此舉之意,便是如何?』斐潛皺眉問道,『只是虛張聲勢?我覺得……其定有所圖……』
『圖』是肯定有所圖的,但究竟是什麼?
這就不好說了。
而且斐潛也不可能發個短信給曹操,詢問一下……
嗯?
發短信是不太現實了,但是如果說發個戰書呢?
『若是某寫封戰書……』斐潛緩緩說道。
荀諶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或不可爲憑也。』
斐潛思索了一下,也同意了荀諶的說法。畢竟短信也可以已閱不回,戰書就更可以了,甚至還可以將信使直接砍了腦袋掛起來。斐潛有可能什麼消息都不會得到。
『爲今之計,唯有一戰。』荀諶說道,『便是萬分詭計,終需施展。若其假作聲勢,便是破之就是。』
斐潛思索了片刻,覺得荀諶說得確實有些道理。
正準備下令之時,便是有兵卒急報,說是前軍統領大將許褚送來了一人,竟然是曹操麾下將領鮑忠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