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褚看了一眼戰場,便是說道:『左翼。』
『原因?』斐潛微微點頭,然後問道。
『左翼有安邑。曹軍可以借安邑城的遮蔽,調集兵馬進行襲擊,而我們卻被安邑城遮蔽,不容易看見。』許褚很快的說道,『而且曹軍只要在中路做出一些準備出擊的動作,我們中陣就會被牽制住……而且安邑城中……守軍士氣已經崩塌,若是我軍動了卻沒能解救其衆……說不得反而引發躁動……』
斐潛點了點頭。
安邑城,很明顯就是老曹同學留給斐潛的地雷。
斐潛不來,那麼老曹同學拆了安邑,打包回家,而且還會到處宣揚斐潛見死不救,河東士族苦不堪言,然後再讓幾個傢伙上臺表演一二,不僅是可以讓曹軍的行爲多了幾分正義之色,還可以捏上些籌碼,以便後續交換。
而斐潛來了,曹軍就不打安邑了。
不是曹軍分不出人手,也不是說安邑守軍在驃騎軍來了之後,就能得到多少BUFF加強,滿血復活,而是留給斐潛一個難題。
斐潛眯着眼,看着安邑的方向。
這個問題,越早解決越好,但是解決的方式卻不能跟着曹軍的計劃走。
不管如何,安邑城中的人堅守到當下,就應該先救。
但是不可以,也不可能全救。
一來是擺明態度,二來也是打亂曹軍佈置。
戰術變化,是一定不能按照敵方的節奏走的。
曹軍擺出了這麼一個大營地,幾乎是將來啊,來打我啊寫在了臉上。
尤其是在曹軍大營之中的那個中央營盤內的高臺,簡直就顯示生怕斐潛等人看不見一般……
雖然說作爲這麼一個大營地,要指揮營地內的兵卒人馬調動,確實是需要這麼一個高臺來發號施令,斐潛卻覺得多少有些不對勁。
這個『不對勁』只是一種感覺,而要證明這種感覺,便只能是進攻來試探。
而直接全軍上去一把Allin,那還叫做屁的試探?
所以打安邑的曹軍偏營,也就成爲了必然。
這個曹軍偏營,明顯就是曹軍留下的『陷阱』。
不是地表上挖的,而是戰術上挖的。
要打這個曹軍偏營,那麼用什麼去打?
若是一般人,便是會習慣性的用自己熟悉的方式,成熟的經驗去做新的題目,去拆開曹操埋下的『雷』,然後多半就轟的一聲……
整個曹軍大營,包括這個偏營,都是迭滿了對抗騎兵的各種BUFF,然後斐潛若是依舊按照坡下營地的模式,打出一個口子就直接動用騎兵衝營,豈不是讓曹軍上下笑掉大牙?
所以斐潛叫來的,是許褚。
許褚擅長的,是步卒。
這就是斐潛在戰術上的細微變化……
許褚顯然也明白了斐潛的用意,知道斐潛是想要讓他帶着步卒進營地,否則就不會叫他來了,而是應該叫李犁前來,或者將他們兩個人一同叫來纔是。
之前許褚作爲前鋒,兵力不足,即便是想要解救安邑,也是有心無力。
現在斐潛來了,自然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拆掉這顆『雷』!
曹軍想要給斐潛埋『雷』,那麼反過來,斐潛是不是可以利用這顆『雷』,也給曹軍點顏色看看呢?
斐潛留在外線的騎兵,顯然就是爲了防備曹軍偷襲。
而且斐潛還備有底牌暗藏着,真要是曹軍覺得斐潛中軍薄弱想要來佔便宜,那麼斐潛會告訴他們早些年斐潛起軍的時候,可都是用的步卒!
只不過這些年驃騎來,驃騎去的,似乎就只剩下了騎兵而已……
斐潛轉過頭來,對着許褚微笑着說道,『確實是如此。既然知道此處兇險,仲康可願意統領步軍突營?』
許褚一愣,旋即雙手啪的一聲,拱手沉聲而道:『某願往!請主公下令!』
斐潛點了點頭,『善!不過仲康領軍突入安邑曹軍營地,不妨多注意一下營地之中那些普通民夫……記住,速戰速決,不可進城!』
『民夫?』速戰速決,不可進城這兩點,許褚能明白,但是這民夫怎麼了?
雖然有些不解,但是現在顯然不是詳細詢問的時間,所以許褚很痛快的領命,『屬下遵令!』
看着許褚前往左翼準備戰鬥,斐潛心中卻多了些憂慮。
安邑城,救還是不救,管還是不管?
救了未必感恩,不救必定懷恨。
管了就是累贅,不管喪失道義。
而且這個問題拖得越久,『雷』就是越大。
因爲安邑城中死傷慘重,加上這些時日天氣炎熱,想必城中已經是難免有疫病產生,若是拖到最後,滿城無辜百姓的死亡,未必會算到了曹操頭上去,但是一定會有人表示是斐潛的救援不力!
『驃騎既然能來,爲什麼不早些來!?』
『既然來了,爲什麼不速速來救我?!』
『驃騎不是以天下百姓蒼生爲念麼?』
『難道我就不是百姓,不是蒼生了?』
在安邑城中,必定是少不了這樣的人。
這就像是孔乙己排出了幾枚大錢,必定是要店家先篩一碗酒給他。
之前的欠賬那是之前的欠賬,現在給的是現錢……
店家一提欠帳,孔乙己就振振有詞,你這酒摻水!
旁人譏諷,摻水你還喝,而且之前你欠的酒錢都沒給。
孔乙己大怒,之前我不管,但是現在這碗,我給了錢了!
至於欠賬麼……
讀書人的事,能算是偷麼?
店內店外頓時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所以,人心一向如此。
而且斐潛還擔心,如果說……
不僅僅是安邑一城之地的民衆如此呢?
那些被曹軍挾裹抓捕而來的山東,河洛,河東的普通百姓和民夫,那一些留下,那一些被送走,那一些乾脆送死,難道是隨機選的?
斐潛不敢繼續想下去了,因爲想多了,總是有些不寒而慄的感覺。
回過頭來,再看許褚。
許褚接受了斐潛的命令。
他雖然之前是前軍大將,但是戰事失利之後就暫時的降了一等,不過他依舊是將領級別,功過也是要等到最後戰役結束之後,才進行通算,所以許褚自然渴望能夠得到更多的機會,斬獲更多的功勳,即便是面對更多的危險。
圍困安邑的曹軍營地和曹軍主體大營,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一體的,但是相互之間又有一些距離。
這種算是似乎鏈接又並非完全鏈接的方式,也是聯營的方式。
同時,安邑營地和曹軍聯營之間的結構,其實也展現出曹軍整個大營結構的一角。
大營盤套着小營盤,大大小小的營盤之間,散落的是通道,陷阱,以及那些親手修建了營盤,卻連居住的資格都沒有的民夫……
就像是菜農吃不起菜,蠶女穿不起綢一樣。
修建曹軍大營的這些民夫,同樣也是住不起營盤。
只不過,許褚現在沒想那麼多,他只是想着要怎樣先攻破這個在曹軍大營側翼,圍困着安邑城的營地,並且又要如何和安邑城中的人取得聯繫,營救一部分的人出來。
沒錯,只是一部分。
速戰速決,不可進城,就決定了整個戰鬥的模式。
許褚看向了分配而來的火炮大隊。
斐潛將兵馬分成了三個部分之後,每個部分都可以獲得四門的牽引式的火炮。
如今火炮的移動速度,得到了一定的加強。
高大的騾馬因爲不用生孩子了,自然沒有了家庭的煩惱,樂呵呵的只要有口吃的,便是拖拽着改進了車軸的火炮,在硬結的黃土地上移動。
許褚現在指揮的左翼兵卒,就有他原本統領的兩千步卒,外加斐潛新調配給他的一千騎兵和火炮營的四門火炮。
步卒和騎兵都是常規配置,沒有什麼好說的。
四門火炮大概能算是一個大隊,分成兩個小隊,合計兩百人。
火炮營雖然是歸於許褚指揮,但是其中的軍官卻是黃氏之人,算是從工匠當中轉職成爲軍官的,所以在某些程度上,是相對獨立的軍職。
在許褚往側翼移動的過程當中,曹軍顯然也看見了,營地之內多少有些躁動。寨牆上的曹軍兵卒上下奔跑,來回晃盪,可是並沒有人敢出營野戰,攔截許褚,或是斐潛的戰術佈置。
在一個時辰之後,許褚帶隊抵達了戰鬥位置。
許褚望着圍困着安邑的曹軍營地,看着那些在寨牆上多少有些慌亂模樣的曹軍兵卒,不由得冷笑了一下。
許褚覺得,曹操,或者說,曹軍上下,還是不肯死心。
從曹軍的佈陣來看,曹操最爲嫡系的中領軍中護軍,依舊是佈置在中央位置,而類似於安邑這樣的側翼地區,就以普通的郡縣曹軍兵卒爲主。
散落的民夫地窩子,或許是作爲緩衝帶的存在。
但是這樣的佈局,真的就有效果麼?
主公吩咐要注意一下那些在營地之中,作爲『緩衝帶』的民夫,究竟是什麼意思?
因爲驃騎軍的到來,安邑淪爲了次等目標,許多曹軍已經不是特別關注安邑城中的動靜了,只是將壕溝和拒馬,鹿角和旁車將安邑團團圍住。
許褚眯着眼看着曹軍營地,也眺望着遠處的安邑城。
安邑城很是破敗了。
他需要先擊破曹軍營地,然後打通一條足夠讓安邑城中的人逃生的通道,再在曹軍追殺圍堵包抄的風險當中,支撐足夠的時間,接出一部分的人來……
這個任務,不可謂不危險。
至少有兩個的不確定。一個是不確定曹軍大營會不會趁機偷襲,另外一個就是不確定安邑城中的人會不會願意配合。
當然,正常有腦子的人都清楚,安邑城在這個時刻應該儘可能配合斐潛的行動,畢竟現在是以斐潛戰力爲主,而安邑無法提供什麼必要的輔佐支持,但是誰能確保安邑城中就沒有腦殘呢?
萬一出城的時候,蹦出一個傢伙攔在城門口,表示不行,大家都不許走,因爲我家裡那隻狗還沒上車……
但不管怎麼說,行動依舊是要展開的。
許褚盯着眼前的地形地貌,在腦海當中演化和搭建出一條合適的通道來。因爲他之前作爲前軍大將,派遣斥候對於曹軍大營的前部和安邑城周都做了比較詳盡的察勘,現如今就派上了用場。
這或許也是斐潛將這個任務特意留給他的原因。
做得好,就會很出彩。
做得不好……
沒有人會一直都有機會,即便是他跟在斐潛身邊多年,也是如此。
這一戰若是打不好,那麼他可能就永遠只能作爲一個護衛統領了!
許褚拋開雜念,很快從腦海裡面勾劃出了一條安邑東側的一個通道。
曹軍在這裡駐紮了不短的時間,所以在土塬高坡之上,許褚也不完全清楚其中究竟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所以在打開救援通道的時候,要儘可能不穿行於曹軍的那些散落營地之中。
在安邑城周的曹軍營地之內駐紮了大概有兩三千人,當然還有一些民夫留守。
這些曹軍兵卒,大多數是郡縣兵卒,比中領軍中護軍低一點,卻比安邑的殘軍要強一些。
要是在轉移的過程中拖拖沓沓,那麼這些曹軍郡縣兵卒顯然是難以抗衡驃騎精銳,但是要搞死些逃離安邑的傢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主公有令!』
許褚沉聲說道,目光在身前的幾名軍校身上掃過,『速戰速決!不可進城!』
騎兵佐領是一個老軍侯,戰鬥經驗自是豐富,而步卒將成爲這一戰的主力,突進和撤出都是要考步卒,由許褚親自帶領,所以關鍵點是在火炮大隊上。
沒錯,騎兵這一次不適合突進曹軍的營地之內。
一個是營地內的陷阱工事太多,另外一個是也需要防備曹軍大營的偷襲。
『火炮隊!』許褚點名。
『屬下在。』黃氏火炮隊軍校拱手應答。
『不要留手,最快速度在安邑城東北方向的營寨寨牆上,轟開一條道路!』許褚下達了命令。
『城東北?那個方向距離曹軍大營更近。』黃氏軍校微微皺眉,『曹軍大營如果出擊,火炮是來不及轉移的!』
『這就是老軍侯的任務了!』許褚轉頭看向了騎兵輔佐軍校。
騎兵軍侯年歲較長一些,經驗值是到了,可是卡在了文化上,沒能晉升騎都尉。李犁這個後來者都居上了,老軍侯依舊是老軍侯。
因爲老軍侯先天的學習能力實在是欠缺,而斐潛軍中這些中高的軍官又是爲了將來地方上官吏替代和補充所準備的,所以要求很嚴格,文化不達標就沒辦法晉升。
雖然老軍侯很早的時候,就在河東北地跟着張烈一同投奔了斐潛,但是畢竟老軍侯在小的時候沒讀過書,等到了成年了之後再去讀書,事倍而功半。
最爲關鍵的一點,他已經失去了自學的能力了。
大漢的學習教材是零散的,打亂的,相互之間很少,甚至是沒有連續性的。而老軍侯在小的時候沒有形成知識的有效遞進鏈條,導致學習起來即便是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時間,都是成效不佳。
不要小看這種『學習知識鏈』,這玩意是自學的基礎!就像是知道了一加一等於二之後,才能學習二加二等於四,然後纔可以學二乘二也等於四。如果其中一個環節斷裂,那麼學習起來就吃力了。
所以後世米帝就會故意在中小學的教材當中打亂這種學習鏈條,使其散落且不連貫。對於天資聰慧者當然不值一提,卻能篩除掉許多天賦一般,又不肯努力,只想要快樂的孩子。
老軍侯就吃了這個虧,而且還是啞巴虧。
小時候沒有學過這種知識遞進關係,所以對於他來說,幾乎所有的知識都是零散的,既很難記又很難理解,故而即便是他的戰鬥經驗豐富,積累的功勳也算是達標了,可依舊沒有辦法晉升到騎都尉,只能長時間的停留在軍侯的位置上……
除非有特別重大功勳,纔可能特別破格來提升。
所以這一次,老軍侯也是想要藉此機會,爬上那一級對於旁人可能很容易,但是對於他來說卻是極難的臺階!
『將軍放心!賊軍膽敢出擊,定然讓其有來無回!』
老軍侯不怕廝殺,就怕功勳不夠。
『善!』許褚點頭,他自從發現李犁在騎兵指揮上遠遠超過了他自己之後,也就很少去對其他兵種指手畫腳了,只是明確任務目標,『火炮轟擊之後,如果有曹軍出營,便是由騎軍攔截絞殺!騎兵不得衝擊曹軍營地,不得散亂追殺,當以護衛火炮爲重!』
『除此之外,某再留五百步卒,進行護衛……』許褚看着黃氏軍校,『如此一來,騎兵於外,步卒於內,若有危機,某亦迴旋來救!曹軍休想靠近火炮!如此,放心施展了吧?!』
黃氏軍校連忙拱手回答:『將軍言重。還請將軍令下。』
『簡單!』許褚笑着,露出幾顆白晃晃的大牙,『且直中而取之!』
因爲曹軍營地內防禦騎兵的各種陷阱和工事實在是太多了,所以許褚乾脆反其道而行之,不動用騎兵,而是改用步卒直接走直線,遇溝搭橋,遇牆搭梯,沿着火炮開出的通道,直撲安邑城下,實現斐潛所要求的速戰速決的戰術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