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的陣型,傳統的左中右三部分。
左翼上去了,右翼現在也上去了,中陣沒有動,使得整體的陣列就像是螃蟹一樣,揮舞着左右兩個的大鉗子,想要在曹軍大營這塊大肉餅子上撕扯下一些食物碎片來。
曹軍大營之內大軍出動,煙塵遮天蔽日一般。
煙塵這種事情,是在晴朗天氣之下,在黃土高原上絕對無法避免的一個問題。
所以煙塵一起,所有人都會將視線集中過去。
只不過,有些煙塵是爲了混淆視聽的……
左右兩翼已經展開。
左翼的許褚攻進了危困安邑的曹軍營地,而右翼的李犁也在帶領着人馬對曹軍大營的曹軍兵卒拉扯,只有斐潛所在的中陣和後陣沒有動。隨着曹軍大營內部的兵卒衝出,兩翼的戰況在短時間內無法結束,自然無法給斐潛中陣提供多少支援,從這個角度來說,斐潛的中陣和後陣,確實是有些兵力薄弱。
作爲將領,當然希望自己手下的兵馬越多越好,但是實際上在戰爭當中,大多數的時候,想要達到預設的戰役目標,並不是看兵馬的多少,而是對於這些軍隊的運用。
如今戰局剛剛開始演變,陣型已經和之前大有不同。
而在這不同之中,才真正的考驗一個將帥的指揮才能,也才能體現出對於整個戰局的把控能力。
斐潛指了指安邑城說道:『安邑城,可以看成是一個曹軍留下遮蔽物……曹軍定然不願意這麼就捨棄這個遮蔽物……否則就等同於失去了側翼的庇護……』
有了安邑城,曹軍可以一方面用來拉扯斐潛,給斐潛增加負擔,另外一方面,曹軍也可以利用安邑城的遮掩,偷偷的轉移一些兵卒到側翼,然後突然發動襲擊。
這是一個很簡單,卻很有效的戰術。
戰術其實沒有多麼玄妙。
分割。
拉扯。
包抄。
合圍。
萬變不離其宗,就像是斐潛現在的戰術,也是有意露出了中陣的薄弱。
但是戰術也會非常的奇妙,尤其是看見對手正在沿着自己佈置下的道路而狂奔的時候……
斐潛這裡兵力顯得有些薄弱,曹軍當然也能看得到,就看有沒有決心從假裝全面反擊而轉變成爲真的全面進攻。
『火炮攻破安邑城下曹軍營地,說不得反而會給曹軍一點信心……』斐潛將身上的盔甲整理了一下,『他們遲早會發現,實際上直接死於火炮轟擊的,並不多……故而,我們火炮用車次數越多,曹軍也就越發習慣了,到了最後,必然會頂着火炮往前衝。』
曹軍頂着火炮進攻?
荀諶起初有些不是很懂,但片刻之後就想明白了。
人類的恐懼,大多數都來自於未知。
極度的未知,就會帶來極度的恐懼。一旦變得知道了,瞭解了之後,再恐怖的東西,人類總是能找到一些運用和對付的方式。
所以克系纔是真恐怖……
所以現在火炮就是這樣的一個令曹軍『恐懼』的物品。
但滑膛炮的威力是有上限的。
即便是在後世熱火器的年代,如果用穿甲彈打步卒,依舊是效用不大的。
現在斐潛麾下的火炮只能用實心彈,大概就是類似於穿甲彈,對於硬目標破壞力很強,但是對於軟目標殺傷力就很一般了。即便是一炮轟一條血線出來,血肉橫飛,但是發炮的頻率跟不上,對於大規模的軟目標依舊難以有比較強的制止能力。
但是爆破開花的榴彈炮就不一樣了……
曹洪對於火炮,已經比較習慣了,他並不像是之前的那麼恐懼了。因爲在潼關之處,他就親自見到了火炮炮彈在身邊掠過,帶走了他的護衛的場景。所以現在對於他來說,火炮不再是未知的,雖然威力巨大,但是和弩車投石車什麼的相差不是太多,只要不是被直接命中,那麼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若是被直接命中了……
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因此曹洪下令讓手下的曹軍兵卒進攻,以混淆斐潛的視線,攪亂整個的局面,企圖從中渾水摸魚。
這也是老曹家的傳統戲碼了。
曹一代用得都不錯,曹二代就一般般,等到了曹三代四代,自己就變成了……
坡下營地的曹軍兵卒大多數都是第一次見到火炮的威力,畢竟他們和潼關前線的曹軍兵卒不是同一批人,但是隨着曹軍在河東之地的兵力轉移和投入,一些在潼關之下經歷過火炮的洗禮的曹軍兵卒就會集合起來,相互傳授躲避死神的經驗。
再加上坡下營地的曹軍兵卒敗歸,那些因爲營寨寨牆垮塌就潰敗的曹軍兵卒在遭受了懲罰的時候,也會對於其他的曹軍兵卒有一定的警示作用。
於是斐潛就看到,在許褚用火炮轟破了安邑城下的曹軍營地的時候,那些應該是比坡下的曹軍營地還要更差一些的曹兵,卻沒有類似於坡下營地之內的那種無法控制的潰散場景出現。
這是一個信號。
一般人或許會忽略了這個信號。
曹軍對於火炮的適應力在增強,斐潛的火炮震懾力在下降。
但是斐潛捕捉到了,而且斐潛也覺得,如果曹操在這裡,曹操同樣也可以捕捉到這樣的信號。甚至曹操還可能會有意識的進行引誘,讓斐潛依舊認爲火炮就是無所不能的……
那麼斐潛就可以反過來,同樣展示出他自己就是這麼認爲火炮是『無所不能』的,讓曹軍以爲斐潛他錯誤的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了火炮上!
你以爲我以爲的是我以爲的你以爲。
『曹洪曹子廉的大旗動了!』荀諶忽然說道,『正在往此處方向上來!』
斐潛看去,見到一杆代表了曹洪的旗幟向着許褚的方向在運動着。在曹洪旗幟邊上,還有代表了中領軍的曹軍旗幟,背生雙翼張牙舞爪的飛虎旗幟。
斐潛立刻舉起了望遠鏡。
煙塵瀰漫。
旗幟若隱若現。
不過斐潛確實是看見了曹洪的將軍旗幟和代表了曹軍中領軍騎兵的飛虎旗幟,正在徐徐向前。
斐潛心中一動。
『左翼如何?』
斐潛問道。
『啓稟驃騎!許將軍正在撤離曹軍安邑營地!並無異狀!』
『右翼情況!』
斐潛又是問道。
『啓稟驃騎!右翼李都尉正在與敵交戰!一切正常!』
並無異狀,一切正常。
老曹同學今天這麼乖?
這不可能!
就在斐潛琢磨着的時候,忽然有人稟報道:『啓稟驃騎!曹軍大將旗幟偏移向右翼,往李都尉那邊去了!』
『這是要包夾李都尉不成?』荀諶驚訝的說道,『還是曹軍想要消耗我軍騎兵的手段?』
右翼是李犁在統領,以騎兵作爲主力,輔佐少量的火炮和步卒。
曹軍這是計劃着先要廢了斐潛的一條腿?
抑或是曹軍計劃的一部分?
……
……
和許褚的方向不同,身處於驃騎右翼的李犁部隊並沒有將火炮推到比較靠近前線的位置上,而是在步卒的保護之下,相對靠後,佈置在前方的這是騎兵部隊。
這當然和李犁不怎麼熟悉這火炮的戰鬥能力有關,另外一方面則是在一開始的時候,李犁就得到了斐潛的指令,他這一路大體上是屬於佯攻的……
既然是作爲佯攻,那麼就自然是佈置速度比火炮部隊更快一些,更靈活一點的騎兵比較合適了。
結果誰能想到,李犁這裡的佯攻卻引出了大批的曹軍!
就像是用一根棍子捅了一下馬蜂窩,頓時就嗡嗡的涌出了一大羣!
這戰場上的轉變演化,有時候確實是讓人琢磨不定,就像是之前曹軍在大營內部的龜縮,其實全數是在欺騙斐潛一般,等到了斐潛兵力分散,便是立刻大舉出擊!
若是一般的將領,或許在遇到這樣的局面,難免心中會產生一絲的懷疑,而一旦這種懷疑動搖到了原先的決心,那就會演變成爲一場災難。進不敢進,退不願退,兵卒將校就會在不知所措之中迎來整體的失敗。
明明好像是沒怎麼打,爲什麼就輸了呢?
這或許就是不知不覺當中跟隨着敵方的節奏的三流將領最爲困惑的地方。
李犁雖然對於當下的情形有些詫異,並且應變能力也不能和一流,或是二流的武將相比,但是他比那些三流武將更好的地方,恰恰是他的不夠靈活機變,即便是曹軍大規模出動了,當李犁回頭看了看在斐潛的中軍中陣位置,沒有什麼新的指令和信號傳出,那麼他就依舊還是按照原本的計劃去執行!
而這一點,恰恰就是斐潛所想要的……
如果說李犁擅自改變了位置,抑或是跟着曹軍的變動節奏走了,就會導致斐潛原先整體上的佈局發生變化,反而不利於斐潛的戰略需求。
而李犁在這個方面的較爲『呆板』應對,不僅是符合了斐潛的策略,還恰巧的給予了曹軍更多的『信心』。
也最終使得斐曹之間的戰局變化,驟然加快,就像是從山頂跌落的石頭一樣,碰上了一個小木樁,便朝着一個新的方向滾落下去……
在戰鼓聲聲當中,在中護軍熊羆大旗的指引下,近五千的曹軍在中護軍的統領下,浩浩蕩蕩衝出大營,曹軍對於李犁側翼的攻擊正式展開。在中護軍步卒的前方,是內藏了人,側面和後面都跟着人的輜重車。
在輜重車的兩側都懸掛着長長的塔盾。
在盾車的後方兩側,就是鮑忠等雜姓將校統領的步卒。
曹笙的認旗在比較靠後一點的地方。雖然他的身邊都是精壯的兵卒,可是並不能完全讓他安心。
再往後一些,還有曹洪的旗幟……
沒錯,只有旗幟,沒有人。
他是姓曹,可是血緣關係和曹操曹洪等人幾乎是淡到了只剩下一個姓氏!
所以其他的曹氏夏侯氏可以大專畢業就當軍官,當將領,而他就算是讀了多少經書和兵書,都只能當一個護衛。
曹洪的護衛。
要不是這一次曹洪的護衛死得多了,還輪不到他出頭。
可問題是,並非所有的出頭機會,都是良機。
他知道,這一次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曹氏,也同樣是曹洪的護衛,也得到了一個機會……
一個拿命搏的機會。
搏得過,就提升一級,搏不過麼……
那也就不用再煩惱了。
相比較之下,他這裡還算是『輕鬆』的了!
說是『輕鬆』,只不過是他不需要直接衝上去搏殺罷了,可是他面對的對手,不僅有強大的弓騎兵,還有火炮的支援!
就憑這些輜重車,也扛不住火炮的轟擊啊……
可是在這樣的大戰之中,他只有被動接受的命運,沒有挑三揀四的權利。
火炮的精度不高,所以對這些移動目標也很難說有比較好的命中率。但是爲了避免萬一被擊中了產生連鎖反應,曹軍還是略微分散了陣列,有點散兵線的味道,以對付驃騎的火炮遠程打擊。
所以在曹笙這裡,輜重車是進攻和防守的核心部件。
這是曹笙的『創新』想法,絕對『精妙』的戰術……
一旦驃騎騎兵近身,步卒就會立刻龜縮在輜重車的護衛之下,用厚厚的塔盾來抵禦弓騎兵的箭矢,用架起的長槍來剋制槍騎兵的衝鋒和撞擊,然後在輜重車上的弩兵弓箭手,將提供一定的遠程射擊殺傷力。
看起來很美,想起來也很爽,可是真正實施起來……
誰知道呢?
反正曹洪覺得靠譜,那就所有人都說靠譜。
不過,對面驃騎右翼的人馬似乎沒有因爲曹軍推出了大量披掛輜重車就退縮,也沒有將火炮推到前沿來,這對曹笙來說,應該是一件好事。
畢竟安邑方向上時不時傳來的轟鳴聲,着實令人顫慄。
曹笙左右看了看,周邊精壯的兵卒,還有左右兩側的那些兵馬,尤其是鮑忠的旗幟也正在順着土坡往上攀爬,準備搶佔一個制高點……
還是鮑忠將軍經驗老道!
曹笙又是擡眼去看對面的驃騎部隊,忽然發現在遠處的驃騎步卒陣列有些動靜,似乎在讓出一條通道來……
曹笙頓時一個激靈!
『前車!快轉過去!』
曹笙大聲吼叫道。
曹笙想要讓最前方的輜重車陣列,儘快的轉入土塬的溝壑中,但是晚了。
兩聲轟鳴一前一後的響起,驃騎步卒陣列當中冒出了兩股藍白色的煙,黑色的鐵彈以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速度撞入曹軍的人叢之中,如同鐵犁破開黃色的土地,留下一道紅色缺損的傷口。
『哈!』
沒打中!
果然沒打中!
『啊哈!哈哈哈哈!』
果然,果然有效!
曹笙大喜!
火炮只是擊中了曹軍的隊列,並沒有擊中核心的輜重車!
這戰術果然是有效的!
曹笙興奮起來。
是的,展示看起來確實是有些效果……
『以輜重車爲核心,推進!推進啊!』
曹笙撕心裂肺的大喊道。
站着不動,就是被動挨打,但是隻要和對方的兵卒混雜在一起之後,對方的火炮也就失去了效用。那麼有輜重車的保護,步卒也可以和對方的騎兵有一點抗衡之力。
不消耗掉驃騎軍的騎兵,那麼曹軍的步卒就算是要逃,都是很難!
只要一想到若是在敗退的過程中,被漫山遍野的驃騎騎兵追殺,曹笙就是不寒而慄。
想到了這裡,曹笙不知道爲什麼,在心中的深處萌生了一些莫名的恨意。可是這恨意究竟是恨誰,是因爲什麼而起,連曹笙自己都說不好。
曹軍在驃騎軍的炮火之中,繼續前進。
和斐潛所預料的基本一致,在經歷了最初的恐懼之後,曹軍對於火炮有一定的認知,尤其是在抱團之後,便是多出了幾分莫名的勇氣來,就像是聚衆鬧事的那些人,人一多就覺得自己啥都行。
關鍵是曹洪不僅是給曹笙升官的允諾,也給普通的曹軍兵卒開出了優厚的賞格,並詳細羅列後曉諭全軍,除了有明晃晃的軍功和前程之外,還有金燦燦的錢財,土地,奴隸……
哦,大漢應該叫佃農,後世叫做幫工。
作爲幫工,可能有選擇東家的權利,但是沒有選擇改變自身階級地位的自由。
但曹洪的這些承諾如果能夠兌現,那真的是有躍升階級的可能!
在強大的物質刺激之下,總是有些人會被錢財迷了眼,發了瘋。
火炮依舊在轟鳴着,帶走一些人命,或者僅僅是帶走一些泥塵。
也有幾輛輜重車被火炮的炮彈擊中,或是擦邊,便是宛如砸開的易拉罐可樂一樣,噴濺着各種紅褐色的液體,在空中四分五裂!
但是因爲遠距離命中移動目標,確實是對於當下的滑膛炮是一個比較大的考驗,再加上火炮的密集度並不足,導致這些曹軍的輜重車的損失情況不是太嚴重。
這就使得曹軍有了一個錯誤的認知,就是他們的車陣真的能夠對抗火炮了!
擺脫,或者說是暫時的獲得了對抗驃騎軍火炮的希望,自然就振奮了一些曹軍的兵卒士氣!
此消彼長之下,戰鼓轟鳴,曹軍鼓譟着,跟在外掛了盾牌的輜重車後面,一步步的往前逼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