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4章 問和答
燈火幽幽。
人未走,菜涼。
人走,茶更涼。
崔琰坐在車上,搖搖晃晃的回了自己住所。
今天和荀彧的會面,以及荀彧說的那些話,讓崔琰心中充滿了疑惑。
莫非是之前誤會曹老闆了?
回到了家中,崔欽上前問安,並且在一旁幫忙服侍崔琰脫去了外袍,換上了便服。
崔琰點點頭,示意崔欽坐下。
崔琰的孩子早夭,崔欽是他的友人的遺孤,被崔琰收養,當成是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等到僕從下去了,崔琰也略微飲用了一點漿水之後,崔琰緩緩的開口說道:『你認爲,曹丞相,今如何?』
崔欽的年齡不算是很大,但是在漢代這種環境下,十幾歲的孩子就已經是可以當成大人了,而且崔欽多少算是崔氏留在許縣之中的『質子』,平日裡面吃穿用度都有官府提供,說是在許縣之中『進學』,但是實際上麼……
或許這就是最早的『快樂教育』,反正懂得的都懂。
所以崔欽在正經的詩書經文的學問上有什麼太多的進展,但是在和人際關係上,以及政治局勢上,或許有些不同的角度和見解。
崔琰讓崔欽留下,並且詢問,也是爲了從崔欽這裡瞭解一些豫州潁川,以及許現之中的形勢。
東西之戰,顯然是當下時政的熱點。
崔欽要是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不清楚,不瞭解,也不是不行,但是今後可能就永遠都無法成爲崔氏之中的領導者,只會成爲一個造糞機器,以及種人。
士族,尤其是世家,並不僅僅是培養下一代,甚至有可能的情況下,會直接培養三代人。只不過一般來說,斷檔了之後,風險就會很大,所以儘可能的還是要有次一代的領軍人物纔好。
崔琰問崔欽,就是一種考校。
曹操在河東之戰後,基本上就停止了進攻,轉入了敗退撤離的狀態。
這一次山東的主要的損失,主要還是人員和財貨上面。
絕對的損失慘重!
這是誰都知道的,也是可以輕易的測算出來的事情。
可問題是,損失的有多少是『真實』的?
就像是後世資本主義國家當中的上市公司,永遠都有兩本賬,一本是用來應付稅務機構,以及公佈出來給股民看的,而另外一本纔是老闆自己看的……
那麼收穫呢?
雖然曹軍從未向外公佈什麼收穫……
嗯,也不是完全沒有,比如打下了河洛的時候,就公佈了一次。但是曹老闆說那些收穫,都要投入再生產的環節,不進行紅利分配。
這有什麼問題麼?
顯然算不了什麼問題。
可是現在問題來了,曹老闆打敗仗了,投資失敗了!
然後,虧損的究竟是誰?
說曹老闆詐騙,坑害大股東,但是曹老闆的親屬也被抓了,損傷死亡了,所以能說曹老闆不盡心盡力了麼?曹老闆也虧了啊!
所以,崔琰問的這個問題,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很複雜。
崔欽思索了片刻說道:『曹丞相進軍關中,確實是攻敵之必救,奈何潼關堅固,不得不轉戰河東……不過這河東之敗,確實是有些蹊蹺……孩兒在許縣之中,聞市井傳言,說是……』
崔琰擺擺手,『無需顧慮,有話直說。』
『唯。』崔欽應答道,『孩兒聽聞說,曹丞相已經和驃騎大將軍媾和了!』
聞言,崔琰最開始的時候微微笑了笑,可是片刻之後便是一愣。
市坊傳聞,如果是假的,那麼當然是付之一笑。
可問題是,如果不是假的,或者不完全是假的呢?
這就一下子讓人尷尬了起來……
所以荀彧找自己飲酒,便是隱隱約約有以此事作爲酒後的笑料?
崔欽見崔琰臉上神色變換,不由得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一些什麼?可仔細想想,又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崔琰越發的頭疼起來。
他根本就不相信荀彧所言的什麼『山東一體』、『休慼與共』,以及什麼『十萬英才十萬血』云云……
他只相信自己,以及自己家族的利益。
所以崔琰原本的計劃,就是先在曹操荀彧這裡獲得一波收益,得到更高的官職,等到驃騎真的入主中原的時候,他就立刻拜倒在斐潛的裙子下面,然後就可以等於是左腳踩右腳,左口袋騰挪到右口袋,實現原地螺旋飛昇,順利三轉職業。
崔琰看了一眼崔欽,見其有些惶惶,便是又問道:『汝於許,可有獲?』
這不是說崔琰就不清楚崔欽在許縣之中,都做了一些什麼,抑或是根本就不知道崔欽吃喝玩樂逛青樓,畢竟這原本就是質子的作用,讓統治者放心。如果老爹很強,手握大權,錢財人力都握在手裡,若是再加上兒輩能力也很強,那就不是一個小目標能解決的,說不得統治者在父輩還活着的時候就要動手了!
所以崔欽表現得愚蠢一點,貪玩一些,甚至無所事事,整天花天酒地玩女人,都可以,都符合統治者的需求,甚至是會鼓勵和協助,但是一旦說是想要在統治者的眼皮下面搞些什麼事業,做大做強什麼的,那就嘿嘿嘿……
但問題是崔琰要的,不是表面上的這些,而是崔欽能不能在在維持着表面上的淫蕩的同時,在暗中潛藏發展,逛青樓不是什麼大事,但是真的玩物喪志了,那就沒救了。
崔欽頭上微微見汗。
他親生父親早年身亡,是崔琰撫養其長大。雖說改了姓氏,可是崔欽知道自己原本不姓崔的,而且最爲關鍵的一點,就是崔欽能力確實是不強。
能力不強的人,大多數都有一個通病,就是自制力較差。
想着今日有酒今日醉,但是今天沒完成的功課卻可以留到明天去做,於是越拖就自然拉下來越多,到了最後乾脆破罐子破摔,就當作不存在了。
可是真的就能不存在了麼?
見崔琰問起這一段時間在許縣做了些什麼,有什麼收穫的時候,崔欽心中怦怦亂跳,額頭見汗,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崔琰見崔欽如此,也失去了繼續談下去的慾望,揮揮手錶示自己疲倦了,讓崔欽自去休息。
崔欽如蒙大赦,連忙告辭,並且還假惺惺的表示請崔琰要顧惜身體,明天早晨再來請安云云。
崔琰淡然的點了點頭。
這個兒子廢了。
幸好在冀州還收養了一個。
讓崔欽離開,崔琰卻依舊坐着,皺眉沉思,並沒有真的就去休息。想不明白荀彧的意思,崔琰寢食難安,更不可能說還等到明天,說不得差一個時辰都覺得晚了!
到底是什麼?
究竟爲什麼?
等等!
崔琰看着崔欽提着的燈籠光點消失在迴廊上,忽然心中一動!
好個荀彧!
他中計了!
一切的一切,其實都擺在明面上,只不過崔琰過於去追究背後的隱含之意,卻忘記了最爲根本的東西!
就像是崔欽一樣。
質子,也同樣是擺在明面上的……
但是誰忘了根本,誰就完了。
崔琰的根本是什麼?
不是官職,也不是左腳和右腳,左口袋和右口袋,而是冀州!
這是調虎離山!
荀彧……
不,曹操要在冀州動手了!
幽州威脅就在眼前,威脅就在咫尺之間,於是施行戰事管制有什麼問題?
不不不,不會直接動手殺人。這麼粗鄙的舉動,就算是崔琰兒子都不會做,只需要藉着兵法……
哎!
實在有太多的藉口了!
而且崔琰相信,冀州之中會有……不,肯定有很多人是和崔琰自己的想法一樣,想要借這個機會和驃騎勾搭上的!
完了!
怎麼辦?
現在即刻趕回去麼?
崔琰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不行,現在他家周邊,一定都有眼線!
一定要想出來一個辦法纔是。
崔琰琢磨着,然後想到了崔欽身上。
既然是廢物,也要廢物利用一下才是。
自從得了陛下的官職之後,崔欽或許是覺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不必聽從崔琰的話了……
崔琰上一次鄭重的對崔欽說,要他『好自爲之』,很顯然崔欽一點都沒有聽進去。
那麼就很抱歉了。
要怪,就去怪這個亂世好了。
太平之世,便是一隻犬,都能得到衆多愛心氾濫,卻吝嗇於慈善鰥寡孤獨的愛狗人士照顧,而身處於亂世之中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去只享受不付出?
崔琰的目光清冷下來,宛如天上的寒星,看似有光,卻沒有溫度。
……
……
許縣,皇宮。
『陛下……』黃門宦官在一旁躬身而道,『夜深了,請陛下早些安歇吧……』
小劉同學沒擡頭,也沒理會黃門宦官的勸說。
特喵的,這個天下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現在連自己什麼時候睡覺,都不能自己控制了麼?
這種偶爾會在心中泛起的逆反心理,大多數人都會有。
或者叫做報復心理,也行。
就像是後世資本主義國家當中,很多資本家不會把員工當成人,更不可能是什麼國家的主人了,只是當作比牛馬還更低賤的生物體,恨不得從早上五六點就開始侵佔這些比牛馬還更低賤的生物體的勞動力,讓其勞作創造價值,更是有許多苛刻的規定,嚴格限制約束剝奪其自由休息的時間,不管是不是八小時以外。
在這樣的情況下,好不容易脫離了壓榨場之後的牛馬不如,就會下意識的報復性的玩手機,試圖以此來證明自己還是有一定自主權的,卻不知道就連玩手機,都是在爲了資本家貢獻流量……
小劉同學也是如此。
他以爲自己努力,就能夠證明自己能夠控制一些東西。
不過小劉同學倒是沒看手機,他在看之前荀彧『敬獻』上來的那一張碩大的地圖。
地圖上的標註的山川,河流,郡縣,讓劉協沉迷。
這是他的大漢啊!
這是他的國!
這是劉氏的天下!
劉協虛虛的在地圖上空伸出手,或是抓握,或是指點,樂此不疲,津津有味。
『天下九鼎十三州……』
劉協指點着,就像是化身爲了神靈,俯視着大地,瞬間千里。
看着看着,劉協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一旁的黃門宦官以爲是燈火搖晃暗淡了,讓劉協看不清楚了,便是連忙喝斥那些小太監去挑亮一些燈火,將油燈芯剪一剪,拔一拔……
但是劉協的皺眉,並不是因爲光暗。
而是他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來人,去……』劉協停頓了一下,但是最後依舊說道,『將那驃騎所獻西域諸國圖取來!』
黃門宦官應答了一聲,剛想要轉身走,又被劉協叫住。
『等等!』劉協又是卡頓了片刻,仰着頭不知道再想着什麼,聲音也低沉了一些,『還有……朕書房最裡面書架的最下層,有一個木匣子,也一併取來……』
黃門宦官應了,連忙按照劉協的吩咐,片刻之後,將器物都取來了,擺在劉協面前。
劉協先將《西域諸國圖》展開,然後目光沒有盯着西域的那些國家看,而是看向了西域圖的右下角位置……
那邊是玉門,武威,酒泉,張掖……
那些曾經是代表了大漢榮耀的地方,現如今卻讓劉協五味雜陳,所以之前劉協不願意細看,匆匆一瞅就束之高閣。現在看到了荀彧的中原地圖之後,劉協又注意到了在地圖左上角的這幾個地方,這纔想到了這一張西域圖。
『西域……』劉協左右看看,然後皺眉問道,『西域……和中原相比,誰大誰小?嗯?』
黃門宦官縮着腦袋。
劉協沒指名道姓的問,黃門宦官就裝作是劉協自言自語,不去打攪。
『自然是中原大……』劉協果然沒有真要從宦官之處得到什麼答案的意思,『不過……只不過啊……』
劉協放下了手中的西域地圖,然後目光停留在了那個木匣子上。
木匣子上有鎖,但是表面沒有什麼灰塵。
有鎖,只是代表劉協不願意讓人隨便翻閱,但是並不代表旁人就真的無法知曉。
劉協從袖子裡面摸出了一根小小的黃銅鑰匙,打開了鎖,看着木匣裡面的東西,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木匣子裡面沒有什麼金銀財寶,更沒有錦囊妙計,只是有一些破爛的絹布,細碎的雜物。
黃門宦官飛快的瞄了一眼,便是深深的低下頭,恨不得整個人都縮到陰影當中去。
劉協在木匣子裡面翻找了一下,找出了一張已經有些陳舊的紙張。
這是第一代的關中紙,已經是有些年頭了。
雜質比較多,紙張也比較粗糙。
墨色的痕跡不僅是停留在表面上,甚至順着紋理也滲透到了紙張的背面,隱隱約約的能看見一個小小的『幾』字,還有一個帶着一定弧線的邊緣。
『中原……西域……』
劉協看着這張關中紙,回想起當年斐潛似乎是隨手提筆畫出來的一張地圖。
中原,不應該就是大漢的最大,最重要的地方麼?
爲什麼在斐潛畫的這張草圖上,大漢的中原……
中原,怎麼可能這麼小?
就像是一個小小的蛋。
當年他是不信的,但是沒有將這地圖丟棄。當年從長安離開,最後攜帶到了許縣的東西並不是很多,大多數都裝在了這個木匣子裡面。
就像是裝着當年的記憶。
曾經一度他以爲遺忘了的記憶。
現在劉協纔想起來,當年一直收着這個草圖,只是想着將來證明了斐潛是錯的之後,將實事和這張地圖都擺在斐潛面前去,讓斐潛低頭,認錯……
燈火搖曳。
劉協最終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收了吧。』
黃門宦官這才從陰影裡面出來,應答了一聲。
『等等。』劉協卻又叫停了他,『明日召集巡風郎入朝,就議這大漢疆土大小範圍之事。』
黃門宦官應了。
劉協這才離開,由另外的小太監提着燈籠,前去歇息了。
黃門宦官帶着人收拾。
一個小太監轉動着眼珠子,湊到了黃門宦官身邊,『師父,陛下今天怎麼了?以前不這樣啊……』
『少說廢話多幹活!』
黃門宦官瞪眼喝斥道。
小太監縮了縮脖子,低頭去幹活了。
黃門宦官看了一眼劉協離開的方向,心想,還能爲什麼?
心亂了啊!
……
……
『河洛……』
同樣是在夜間,讓小劉同學心亂如麻的斐潛,接到了最新的前線戰報。
司馬懿許褚等人謀劃了一次軍事行動,在上報到了斐潛這裡的時候,其實已經展開了攻略。
沒錯,前線的將領,在大目標沒有變化的情況下,可以採取積極主動的小策略。
這是一直以來,斐潛都讚許的行爲,並且不會認爲是將領僭越。
斐潛試圖扭轉漢代漢武帝之後,就喜歡後方遙控微操前線作戰的一個弊病。
前線作戰,千變萬化,戰機可能是轉瞬即逝,要是事事都等後方批覆,抑或是一成不變的帶着出戰之時的錦囊妙計來作戰,多半是死得不能再死……
宋明兩朝,朝中文官不會打仗,又貪圖戰功,所以就給予了前線武將很多原則上,按道理的所謂『建議』和『方略』,包括但不限於陣圖。
所以一般來說,斐潛不會干預前線將領的作戰,很多時候前線將領只需要報備,確定和斐潛之前制定的大方向沒有違背,就可以先執行,搶戰機。
這樣的效果自然是不錯的。
但是問題也有。
就像是這一次的作戰計劃,斐潛就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