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氣,已是寒氣襲人。頭天晚上無聲飄落的一場小雪,給京都籠上了一層薄薄的純白外衣,也給孫家父女倆的生辰宴,添了幾分別樣的樂趣。
爲了應和這美麗的雪景,也爲了讓自己的及笄禮辦得別開生面而終生難忘,孫曉琪央求着孫安夫婦,將儀式放在了孫府內引活水而入的小湖旁的空地上舉行。小湖貫穿孫府前後院,湖岸邊植滿了垂柳,此時柳條光禿,披着銀白素妝,在淡金的冬陽映照下,也是一番別樣的美景。
身着各色錦繡衣裙的夫人娘子們,踏雪而立,猶如鑲嵌在白色地毯上的彩色錦緞,逶迤飄搖。其中身着豔麗大袖禮服的孫曉琪,更是格外惹眼,宛如傲雪而開的紅梅,充滿了活力與生機。
蘇雪一襲普通的淺紫衣裙,肩頭披了一件暗紫的厚披風,雙手交握,靜然而立,饒有興味地看着冗長繁雜的及笄禮儀式。賓盥、加服、叩拜……每一個在別人看來再尋常不過的過程,落在她眼裡,卻都有着別樣的韻味。
青茵青蘿立在她身側,看着她格外認真的神情,忍不住喉頭哽咽。娘子這是在羨慕孫娘子吧?畢竟,作爲戶部尚書府的嫡長女,娘子卻連一個像樣的及笄禮都沒有。
孫安的一聲“禮成”,喚回了青茵兩人的神思,孫曉琪的十五歲及笄禮,便也宣告結束。原本安靜的夫人娘子們,便也相互招呼着,湊到了一起。蘇雪看了看分別被夫人娘子們圍着說笑的孫夫人母女三人,擡起的步子,轉了個方向,乾脆向着湖岸邊走去。
雪後的湖水,更顯得澄澈清明,無葉的柳枝隨風搖曳,蕭瑟、孤寂中又別有韻味。幾個七、八歲的俏麗女童,着襖披裘,在樹叢間嬉戲玩鬧。
蘇雪伸手輕撫着冰涼的柳枝,沿着河岸展臂而行,擡目遠望,看到前面一位紅裙白裘衣的女子孤身而立,不由微彎脣角,走上前去。若她沒記錯的話,那一位應該是那個眼神異常清冷與疏離的刑部尚書之女楊芙蓉。
卻在走近時,她發現,楊芙蓉並非在賞景,而是雙目凝視着前方,看得出神,連她近到身旁也未察覺。
而她所看的方向,正是孫家男賓客聚集之處,隱約地,還能聽到男子們爽朗的笑聲隨着寒風傳來。
蘇雪好奇之下,順着女子視線看去,便見得一位墨色錦袍男子懶懶地靠在柳幹上,透過稀疏光禿的柳枝,能看到他似乎正凝望着湖面出神。寒風拂過,揚起他垂落耳畔的黑髮,隱約中露出半張精緻俊美的側臉。
竟然是他?難不成楊芙蓉對他……
蘇雪滿心的好奇與審視在看清男子的長相後,頓時消去,正欲轉身,卻冷不丁身後傳來女子的調笑聲:“我道蘇姐姐怎麼像個傻子似的站着這兒不動彈呢?原來啊,是看入神了。”
隨着那毫不掩飾或者說是刻意放大的聲音,蘇雪明顯感覺到有無數道視線齊刷刷地落在她的後背上,讓人如芒在背。
真正看得入神的楊芙蓉更是豁然轉身,一雙尖長微翹的丹鳳美眸內流露出幾許掩不去的慌亂。卻轉瞬便緊緊地盯着蘇雪,眸中的惱恨、敵意逐漸加深,最後化作一道厲芒,狠狠地瞥了蘇雪一眼,快步離開。經過蘇芝身旁時,又眯了眯眼,冷冷地掃了她一眼。
同樣聽到笑聲的黑袍男子蕭瑾揚漫不經心地站起身來,緩緩轉頭瞥向站在最前面的蘇雪,眸光冷淡,眸底隱着濃濃的厭惡。
又是這種厭惡的眼神!
孃的,我蘇雪長得也不至於這麼差吧?落在你眼裡,竟跟只臭蟲似的?
蘇雪暗暗咬牙,擡眸欲瞪他時,卻發現他的目光從她臉上滑開,移向了她的身後,而他眸底,更奇蹟般地升起一抹激動,令他黑曜石般的雙眸,更顯明亮。
“哎呀,姐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取笑你的。”蘇芝的聲音再起,人也如撲花蝴蝶般快步來到了蘇雪的身旁,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清秀的臉上滿含着歉意。一位身着淺碧衣裙披着白兔子毛風衣的女子,微垂着頭緊跟在她的身後。
你當然不是故意取笑,你是有意陷害。聽似簡簡單單的一句笑言,卻立刻幫我引來了楊芙蓉和蕭瑾揚兩人的敵視怨恨,更引來無數人的嘲諷、暗笑,背地裡更不知道還有多少傾慕於蕭瑾揚的娘子,會將我擺在對立面上。
蘇雪心中一陣噁心,暗暗冷笑,神色不變地抽回被蘇芝抱着的胳膊。
“哎喲,蘇姐姐!”蘇芝忽地驚叫一聲,像是受到巨力推搡,整個人急退着向後倒去,向着空中亂抓的手一擺,緊挨着她而站的碧衣女子身子一歪,腳下一滑,身子側倒在地,隨即骨碌碌向着旁邊的河中滾去。
“咚!”
“啊,不得了了,有人落水了!”
濺起的水花聲和女子的尖叫聲同時響起,蘇雪神色一沉,眸光冷寒地看了巧妙地扶着丫環的手臂站穩又慌亂驚恐哭叫的蘇芝一眼,在大半女子嚇得慘白了臉時,快步奔向碧衣女子落水處。
蘇芝方纔的動作做得太過巧妙,此刻她便是張嘴辯解也無幾人會信,倒不若先將人救起,再作思忖。
心下一定,她邊走邊甩掉了腳上的繡花鞋,並迅速解下身上的披風,走到湖邊時,雙手前伸,正欲跳下水去,卻覺一道寒風襲來,有人如風般掠來,用力推了她一把,“撲嗵”一聲,先跳入了水中。
“是蕭家郎君,太好了,蘇二孃不會有事了。”被推得重重摔倒在地時,蘇雪聽得人羣中有人萬分慶幸地道。再轉頭時,平靜的湖面已蕩起層層漣漪,衣裙髮髻被浸透即將沉入水中的假蘇二孃,被蕭瑾揚一把托起。
“娘子,您沒事吧?”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被救出湖水的假蘇二孃時,青茵青蘿撲上前來,一臉關切地看向蘇雪,將她方纔甩掉的鞋子和披風重又撿了回來。
“沒事。”蘇雪搖了搖頭,穿上鞋子繫上披風,拍了拍衣裙後的雪屑,站起身時,正對上蕭瑾揚雙手橫抱着假蘇二孃爬上岸來。
被冰冷的湖水浸泡又被寒風吹着的假蘇二孃微閉着雙目,緊咬着泛白的嘴脣,靠在他的懷中,牙齒咯咯作響,混身抖如篩糠。豆大的水滴,不停地順着她散亂的髮髻和垂落的衣衫滴落。受寒受凍之下,方纔那一下,她怕也嚇得不輕。
同樣溼身溼漉的蕭瑾揚微微低頭,滴水的俊臉上閃過心疼與憐惜,卻在下一刻,猛然擡頭直視着蘇雪,黑眸中升起凍得死人的寒氣。
“你最好祈禱她別有什麼事,否則……”抱着人路過蘇雪身旁時,蕭瑾揚緊閉的雙脣微啓,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來,後面的話被蘇芝撲上來的舉動打斷,“姐姐,你沒事吧?都怪妹妹不好,妹妹若不一味後退,就不會害得你落入湖中了,唔唔唔……”
她自責哀傷的哭聲,立時引得從驚慌中緩過神來的諸人齊齊轉頭看向蘇雪,除了孫家幾人,其他的眼神中都暗含着怨責。不過開了句玩笑,何必因爲氣惱狠狠地推蘇三娘一把,害得蘇二孃落入湖水中?既知羞恥,何必還要做那癡望男子的事?
“跟我們家娘子沒關係。”那毫不掩飾齊刷刷射過來的責怪眼神看得青蘿一陣心疼,哭着爲蘇雪辯解。
“咚!”
又一聲極輕微的水聲響起,諸人疑惑轉頭,便見得原本在湖邊玩耍的幾位女童驚叫四散,如被驅趕的鳥獸般,沒命地往人羣處奔跑。有一人顫抖着聲音喊了一聲:“有,有人又落水了……”
人羣中,有帶了女童的婦人娘子們聞言,皆是臉色一白,顫抖着身子慌亂地往人羣裡掃視着。一羣丫環僕婢也是頓時雙腿發軟,顧不得分清是不是自家人,撲向湖邊。
“撲嗵!”突然濺起的水花,讓慌亂的人羣猛然意識到,有人先她們一步,撲入湖水中救人了。
正當衆人暗鬆一口氣,欲要再讚一聲蕭家郎君見義勇爲時,卻聽得有人着急地叫道:“娘子,在那邊,人浮到那邊去了。”
年幼的女童,穿着更爲厚實,原本湖水尚不及完全浸透她的衣裙,卻因着她拼命的掙扎,湖水蕩起的漣漪一點點地將她推向湖中心,並一點點地蠶食吞噬着她。
衆人循聲看向湖面時,便見得手腳亂劃的女童正快速地沉入水底,湖水眨眼間便淹沒了她的口鼻。離她半丈處,一名女子如靈敏的青蛙,迅速而姿態優美地向她靠近,在她沉落得只剩一片黑色的髮髻時,那女子突然一個下沉,不見了蹤影。
“啊!”有人忍不住捂着胸口驚叫了起來,卻在下一刻,“噗”地一聲,水面綻開,有兩顆黑乎乎的腦袋浮出水面,方纔沉入水中的女童赫然在其中。
“茹娘……”伴着一道顫抖的哭喊聲,一位暗紫衣裙的婦人在僕婢的攙扶下,趔趄着撲向岸邊,蘇雪抱着女童在青茵青蘿兩人的幫助下爬上岸來,將人交到婦人的懷裡,淺淺一笑,“夫人放心,小娘子只是喝了兩口水,受了些驚嚇,並無大礙。”
低頭看了一眼雖溼身顫抖卻尚能睜眼看自己的女兒,暗紫衣裙的婦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激地衝蘇雪一笑:“多謝娘子救了小女。”
孫夫人早已着人將蕭瑾揚和假蘇二孃分別帶去換衣服了,此時又忙走上前來,招呼蘇雪和婦人帶女童去暖閣換衣。
溼冷的衣物迅速被換下,溫暖撲面的熱氣也將身上的寒氣驅走,暖閣內的空氣卻因假蘇二孃的昏迷不醒而變得凝滯沉悶。諸人看着重新換了一身蔥綠衣裙的蘇雪,眸光復雜。
若是炕蓆上躺着正等着醫者和家人來接的人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眼前這個無人知道出身如何的娘子,無疑就是殺人兇手。
“這只是一場意外,蘇姐姐不是要推她。”孫晨鈺蹙了眉頭,看着衆人打破沉默。
孫曉琪聞言,也忙點頭,肯定地道:“對,蘇姐姐不是有意的,她也沒想到會這樣的。”
“姐姐,都是妹妹不好,是妹妹把你害成了這樣,若是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妹妹要怎麼向爹爹交待向舅舅舅母他們交待啊。妹妹不該胡亂言語惹來禍事,更不該退後,若是被推後直接倒地就好了,就不會把你害成這樣了。這本該是妹妹承受的後果啊。若是你出了事,妹妹便也只能揹着害死姐姐的惡名,自怨自艾受人指責地苟活於世了。”蘇芝自責的哭聲適時響起,室內才稍稍緩解的氣氛再次凝結。
蘇芝既要陷害她,又豈會只讓她承擔一個無心之舉?
蘇雪側眸,冷冷地看了一眼拿着帕子不停拭淚哭得好不淒涼的蘇芝,又滑下目光,看着炕蓆上安靜躺着的假蘇二孃。鵝蛋臉,細月眉,羽睫黑長,容貌俏麗。五官間,初初一看,竟有幾分當年蘇文成的影子。
能找來這樣一個女子,蘇芝也算是有心了。然而,比起那日的栽髒,今日的陷害,卻讓蘇雪有種無力擺脫的感覺。究竟怎樣,她才能讓衆人相信假蘇二孃掉落湖水中,根本與她無關呢?還有那蕭瑾揚,從他眸底的冷色看,若是她真出了什麼事,他怕是連掐死她的心都會有。他那眼神,分明對假蘇二孃傾慕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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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攥手抿脣,目光在蘇芝二人之間快速睃巡,凝神思索着。
事情發生在孫府,蘇家長輩又不曾在場,加之蘇雪還是孫晨鈺兩姐妹一見如故的好友,比起其他人,孫夫人的心情更加沉重複雜。
看了一眼受衆人眼神指責的蘇雪,又看了一眼一旁炕蓆上無聲無息的假蘇二孃,她捏緊了手裡的錦帕,出聲道:“相信蘇家二孃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楊夫人家的茹娘不是也好好的麼,可見她馬上就會醒過來了。”
“是呀,蘇二孃也不會有事的。”被稱爲楊夫人的,正是暗紫衣裙的婦人,聽聞此言,連忙點頭附和。有那份救命的恩情在,她自然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看待蘇雪,也盼望她沒事。
蘇雪卻是眉頭一跳,豁然起身,快步來到炕蓆前探手要去摸假蘇二孃的腕脈。比起那女童,假蘇二孃更爲年長,落水的時間也更短,沒道理反而是她昏迷不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