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溱將帕子對摺換了乾淨的一面,又替蘇雪輕拭了拭額頭的細汗,才隨意地將帕子塞入袖中,擡眸時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蘇雪三人的異樣,不由得眉頭擰起,滿臉不解,湊上前去擡手在蘇雪眼前揮了揮:“怎麼了?好好的發什麼呆呢!”
不及蘇雪做出反應,他像是瞬間恍然,再次抓住她的手,看着她即便被藥膏遮蓋仍難掩血紫的腫得跟蘿蔔似的十根手指,眼中的心疼之色再現:“莫不是手上疼得厲害?我替你吹吹!”
我替你吹吹!
擦完鼻涕竟然還要吹吹,這,這是郎君應該替娘子做的事情嗎?
綠蘿遞帕子的手終於“突”地一下垂下,綠茵眼疾手快伸手接住,又拉着她往後退了一步,才避免了她的手落到蘇雪受傷的手上的悲劇。
蘇雪眉頭猛地跳了幾跳,動了動顫抖的手,卻沒力氣收回,只得掩去尷尬,轉移話題地看向青竹:“青竹叔叔,我這手上的傷要不要緊?不會就這麼殘廢吧?”
當時那被過度擠壓而產生的鑽心疼痛,是那樣的記憶猶新,讓她毫不懷疑自己的十根手指早已齊齊被壓斷。
青竹停下手中的動作,目光直接從正低頭替她吹手的魏溱身上跳過,對上她的雙眼,肯定地搖頭:“不會,有我在!若是放在幾年前,這樣嚴重而糟糕的情況,或許有可能!”
他的醫術本就不凡,否則當初也不會被魏溱費盡心機請來。而這些年爲了徹底解去她體內的毒,醫治好她,他幾乎鑽研了所有能尋到的醫藥書籍,還特地去風清山找隱世的師傅請教了好幾回,醫術的提高自不在話下。現在要醫治好她斷裂的數根指骨和雙手食指及小指處受損的筋脈,還是完全有信心的。
這樣嚴重而糟糕的情況!
蘇雪的心頭一跳,眸光跟着一冷。能讓青竹說出這一句話,她雙手處的傷,只怕比她預想的還要重。若無他在身側,這雙手只怕當真就廢了。
瞿明輝!
蘇雪咬牙在心裡重重地喊了一聲,耳旁卻傳來更爲氣極敗壞的聲音:“該死的瞿明輝,他怎麼可以這樣不分青紅皁白,我饒不了他!”
話聲落下,他已一個跳起,轉身奔出了屋子,只留給擡起頭來的蘇雪一片白色的衣角。
又來了!
蘇雪無力地搖了搖頭,衝着屋外喚了一聲青林,示意他去將人攔下。
這個二貨,一般情況下他不會計較自己的得失,吃點虧上點當,完全不會放在心上。可若觸及到了他的底線,讓他覺得你道德敗壞心術不正,他就絕不會去考慮你有多位高權重,不會考慮打了你會對魏家諸人會對魏記產業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只一心覺得你這樣的人必須好好教訓一頓。
若不將他攔下,她敢保證,他絕對會在大街之上大庭廣衆之下將瞿明輝狠揍一頓,還會大言不慚地當街教訓他一頓。就像當初打那幾個用假玉玦騙了他二十二兩銀子的人一樣。
側頭看了一眼窗外急速閃過的人影,青竹眸中掠過一抹讚賞,動作嫺熟地替蘇雪再次上藥。
獅子樓二樓的隔間裡,一掃昨日的陰霾灰暗,此時的氣氛顯得輕鬆而愉悅。
對面高掛魏記徽記的商鋪裡不斷的涌涌人流,樓下熱鬧而喧囂的笑談聲,每隔一段時間便拿着厚厚一沓單據跑進來報好消息的管事們臉上掩也掩不去的激動與欣喜,越發令屋子裡的溫度升高,人人心情澎湃。
窗外,緊鄰魏記商鋪的左右兩家分別掛着大大“酒”字旗幡的酒肆,豔紅的旗幡如往日般迎風招展,蕩起層層紅波,持續了近一月的繁榮,卻茫然無存。彷彿一夜之間,都被人遺忘了。
看着探頭看向街道的兩位掌櫃陰霾密佈的臉,魏繼祖忍不住仰天長笑一聲。他蒼老的臉上再度精神奕奕,眉宇間再難尋到前幾天的灰敗之色,雙眸閃閃,難掩喜色,激動得一轉身拍在几案上,聲音洪亮:“誰說我魏記從此退敗傾滅,百年的基業毀於一旦,這偌大京都再無我們的立足之地?這就是打在那些看好戲的人臉上最響亮的耳光,這就是對那些衝我們魏記暗下黑手的人最好的反擊。我們魏家又起來了,魏記所有的產業,又將迎來一個更爲輝煌繁盛的時代。還有什麼比這些單據,比商鋪門前那些涌動的人流,比京郊百姓們口耳相傳的好名聲,更有說服力的。那些人還想斷咱們的財路,沒想到到頭來,倒是他們自己的路徹底被斷送了。好啊,這一招以退爲進,當真是做得好啊。”
這就好比魏家最先盛到一碗飯,冷不丁被奸詐之人搶去,既如此,倒不若把飯撒在桌上,人人分而食之。如此一來,不僅能絕了那奸詐之人的念想,還會讓衆人感激魏家人的慷慨。
魏繼祖越說眸光越亮,只覺得一股豪氣直衝胸腔,想到什麼,他回頭衝魏勁鬆道:“大郎啊,你替咱們魏家尋到一位好貴人,好恩人啊。是他,給予了咱們魏記兩次重生啊。再生之恩,不敢相忘,若有必要,便是以命相報,也不爲過啊。大郎,唉,昨日是我一時氣極,過於衝動了。你爲了魏記,鞠躬盡瘁,我不應該說出那樣難聽的話的,二叔我,對不起你!”
眶中盈起淚意,魏繼祖放下矜持垂下頭,一臉愧疚地向着魏勁鬆真誠道歉。
魏勁鬆正眉頭緊擰,似乎在思索憂慮着什麼,被身旁的弟弟推了一下,纔回過神來,忙站起身來:“二叔不必自責,你一心爲魏記,並沒有錯處。昨日我也是過於衝動了,但是,若是再來一次,我怕還是會做出昨日的舉動。因爲,她真的不是不相干之人。”
她怎麼會是不相干的人?她釀製的白酒,讓魏家迅速躋身於大唐制酒世家之首,被冠以令人豔羨的皇商之名,名利雙收。如今,她捨棄自己的釀酒之技,成全魏記的清名,又以葡萄酒和琉璃杯,再送魏記一個新的未來。這樣的人,比之再生父母都不爲過,怎麼能說是不相干的人呢?
可就是這樣一位對整個魏家恩重如山的女子,卻獨自身陷囹圄,被打了個半死,一雙血肉模糊的手,讓人觸目驚心,不忍目睹。而他魏勁鬆,卻連脫身去看一看她都不能做到。她如此待魏家,他們卻是這麼對待她的嗎?
魏勁鬆的眼眶中,忍不住氤氳出溼意。魏繼祖看在眼裡,心頭“咚”地響了一下,昨日的念頭再次升起。
難道,她就是……
“經此一事,對魏記來說,也未嘗不是好事一樁。繁華過盡,總是凋零,可若能趁着繁華未盡,不安於現狀,不貪圖享受,竭力迴轉,那凋零,或許將被避免。”魏繼祖震驚之時,魏勁鬆已斂去心思,臉上的神情突然一頓,雙目緩緩掃過屋內神情激動的弟弟和子侄們,鄭重而認真地道,“十數年的富貴榮華冠身,魏家子孫,也確實有些沉湎於享受了。經此一事,未嘗不是對咱們的一番敲打鞭策,讓咱們時時謹記,富貴如過眼雲煙,一旦鬆懈不慎,便可能消散殆盡。”
屋內諸人聞言,無不斂眉垂目,神情肅正而動容。魏繼祖更是重重地點頭,看着諸人神色,臉上露出欣慰之色:“能有大郎這樣的兒子,大哥在泉下面對魏家先人,也能擡頭挺胸傲然以對了。”
另外兩位同樣年長的魏家長輩聞言,紛紛點頭贊同。
“老太爺,大老爺,不好了,三郎君要去教訓瞿大人,青林攔他不住,這會兒正在府外打起來了。”家丁的稟報讓屋內的愉悅氣氛陡然一泄,所有人聞言都忍不住眉頭跳了跳,魏勁鬆神色一沉,衝身後的另兩個兒子喊道,“去,去給我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孽子抓進來。”
他就搞不明白,出身商賈行事必要三思而後行的他,前兩個兒子說話行事總能審時度勢,怎麼臨到最後,倒生了這麼個不動腦子的傻子。
“不必抓進來了,他有力氣沒處使,正好城外酒莊裡的活也緊得很,就讓他去那兒好好出出力吧。”看到兩個兒子一前一後趕了出去,魏勁鬆又大聲喊住他們,不容置疑地道,“告訴他,若是他敢私自回來,青竹正好要回去見師傅,我會讓他今日就離開。”
青竹若是走了,那蘇娘子的傷找誰治去?而自家弟弟這會兒這般衝動,必然是因爲見着她的傷勢心中氣怒。他如此在乎她,又怎麼會置她的傷於不顧?
魏濤魏泓兩兄弟一下會意,相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眸中看到一絲調侃的笑意,紛紛點頭離去。
被兩位兄長成功按住,又聽到兩位兄長的話,原本氣勢洶洶的魏溱果然瞬間蔫了,嘴巴張了張,似乎有許多話要爭辯,最後卻又抿了抿脣,無聲地吞了回去,耷拉着腦袋低聲應道:“你讓爹把青竹叔叔留下,我這就去酒莊裡幫忙。”
老二魏泓忍笑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比魏溱多了幾分成熟的俊臉上佈滿笑意,見魏溱轉頭看着他,忙又抿脣忍笑,卻憋得臉色泛紅。
老大魏濤瞪了他一眼,上前拍了拍魏溱的肩頭:“三弟,我知道你是看着她手上的傷心疼又氣怒,但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此時衝動地前去教訓瞿明輝,除了你解了氣之外,對她有任何幫助嗎?說不定,她還沒從這個漩渦中爬出來,又被你推入了另一個漩渦,你覺得,她會高興嗎?她那麼聰慧的一位娘子,怕是不喜歡這種行事衝動不動腦子只憑自己的一時意氣行事的人。”
她不喜歡?那我就不做!
魏溱身子瞬間站直,臉上閃過堅定之色,轉身就走:“我現在就去酒窖,你讓人去告訴她一聲,我晚上再去看她。”
看着他乖乖離去的背影,魏泓再忍不住捧腹大笑,不忘衝自家大哥伸了伸大拇指:“還是大哥和爹厲害,這打蛇打七寸的法子,用在三弟身上,才最爲妥當。”
兄弟倆說說笑笑,全然不知道,自己此時之舉,差點將自己的弟弟送上不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