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安家記(二)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白琉璃喜歡的都是溫暖溼潤的地方,依山傍水,沒有陰謀詭譎,不用勾心鬥角,不用刀口舔血,只是在山水環繞中過着尋常人家的日子,這是她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嚮往。
在百里雲鷲夜裡第六次用木劍把那些找了白琉璃茬兒或者用出言調戲了白琉璃的人抽了後,白琉璃要在依山傍水的地方安家的想法便破滅了,因爲百里雲鷲做了一條總結:依山傍水這些城鎮的百姓不論男女皆待我的琉璃不好,地方必須換!
白琉璃雖然無奈,心下卻是暖暖的,便再也不管到底去哪個地方安家了,任百里雲鷲決定去哪兒就去哪兒,百里雲鷲對於白琉璃的這個決定甚是開心,駕着馬車帶着白琉璃幾乎把整個曜月都繞了一圈,行程悠閒,彷彿他們不是無家可歸的人,也不是尋找安家落戶之處的人,而是出來遊山玩水的公子小姐,悠閒得有時讓白琉璃都覺得其實這樣也不錯,倘若沒有百里雲鷲那每月必毒發的言靈毒咒的話。
然,儘管如此,百里雲鷲仍是沒有將馬車真正停下的打算,與白琉璃看了盛夏時節蒼國的海,寒秋時節北嶺漫山的紅楓,深冬時節極北之地的雪原,暖春時節烈國遍地妍豔的桃花,一齊品了蒼國的梅子酒,看了北嶺的皮影戲,泡了極北之地的頂上溫池,吃了烈國的百花酥。
山山水水,春夏秋冬,百里雲鷲雖然從來都沒有說,但是白琉璃知,他只是想帶她看一遍曜月的景,當做她嫁給他後送給她的第一份禮,身爲人妻,除了欣然接受,她已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該表達什麼。
直到來年深秋,他們幾乎看遍了除澤國以外曜月的景色,百里雲鷲第二十二次受還未能除盡的言靈毒咒的折磨,白琉璃才抱着他將臉埋在他心口有些哽咽地說“百里雲鷲,我們找個家吧,我們回家吧”,百里雲鷲才笑着點頭,說“好”。
儘管澤國早已不是他們該歸去的地方,但是百里雲鷲似乎仍是愛這個生他養他的國家,終還是駕着馬車駛進了澤國地界,往它的東南方向而去。
儘管白琉璃沒有對百里雲鷲說過她喜歡山水環繞的地方,然百里雲鷲卻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所選地方都是有山有水,最終他在澤國東南邊陲一個名爲柳城的小鎮真正停下了馬車,不再走了。
柳城位於澤國東南邊陲,再往南便是蒼國國界,靠山臨水,完全稱不上富庶,卻是一派祥和。
皆說邊陲百姓野蠻,但柳城百姓卻不然,雖沒有溯城的知節懂禮,也沒有拂風城的玲瓏風情,他們大膽實在,熱情好客,所謂的“野蠻”,不過是不拘小節,沒有腹地富庶城池那般的處處事事死守禮節,進而形就了他們大膽實在的生活風格而已。
何謂大膽實在?譬如,你我二人互看對方不順眼,這不順眼從不會在肚子裡藏着掖着,全都是挑明瞭說,說到激烈處甚至掀桌子上去就揍人,然這揍完之後卻又能坐在一塊兒大碗喝酒,就像兩人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不快的事情一般。
又譬如,有誰個鰥夫瞧上了誰個家的寡婦,直接提禮上門說親,對方答應了後倆人可直接住一塊,若是不答應,日後還是和和氣氣的鄰里鄉親。
再譬如,哪個家的小夥子相中了哪個家的姑娘,儘管當街向喜歡的姑娘吹笛送簪子,姑娘若是也中意這個小夥子,以接下他雙手遞上的簪子表示願意與他結爲夫婦,那些在世人眼裡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這柳城全是個屁。
白琉璃覺得,這柳城倒是頗有先秦時候人們直接熱情的生活方式,也更像北地那些地方纔有的豁達的生活方式,倒與這頗有江南玲瓏秀美味道的柳城有些不搭,只是這又有何關係,直接實在豁達,倒是她心中一直嚮往的生活方式,這兒,很好。
白琉璃坐在百里雲鷲身邊,握着他的手,看着不遠處那正掄起胳膊互揍的兩個小夥子,笑得眉眼彎彎:“百里雲鷲,我喜歡這兒。”
百里雲鷲看着她彎彎的眉眼,將嘴角的弧度勾得溫柔,“那日後我們的家便在這兒。”
白琉璃仗着這兒大膽直接的生活風氣,將身子挨近百里雲鷲,將嘴湊到他嘴邊,而後在他露在面具外的脣上用力啄上一口,還是惹來了兩側行人的目光。
年紀大一點的看着他們一副“小媳婦熱情啊”的笑眯眯模樣,年輕一點的姑娘家則是轉過頭捂着嘴偷偷地笑,白琉璃回給他們一個友好的微笑,百里雲鷲則是在旁人的目光中騰地紅了臉,頓時打起了馬鞭,繼續驅車前進,快速的。
然,方纔看着他們笑的一干路人則是愣在了原地,良久纔回過神,這是哪兒來的仙女姑娘啊?
鑑於前幾次的經驗總結,白琉璃沒有再急着找租住的院子,而是現在客棧落腳,因爲這要是把院子租了後那個呆子再把人給抽了,他們還是得換地方安家,這就等於平白地把銀錢送進了別人口袋裡,如今他們所剩的銀兩已經少之又少,少到不知還夠不夠他們租到院子,更別說要盤下個鋪子。
儘管百里雲鷲已經點頭說他們以後的家就安在這柳城,但是白琉璃還是不能放心,前幾次他也可都是這麼應得好好的,最後呢?
是以,用了晚飯也泡了澡後,白琉璃一臉嚴肅地拉着百里雲鷲面對面坐了下來,面前桌上擺着他們最後剩的五十兩銀子,百里雲鷲一看到那銀子立刻又站了起來,往還未鋪好被褥的牀榻走去。
白琉璃眼角抖了抖,一掌拍到了桌面上,語氣凶煞地對百里雲鷲道:“百里雲鷲,過來坐!”
白琉璃這一吼,百里雲鷲立刻停下了腳步,但是卻沒有走回圓桌邊,而是轉身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白琉璃,早已沒有了光澤的左眼灰濛濛的,只聽他聲音有些低緩道:“琉璃,我累了。”
就這五個字,只這五個字,白琉璃方纔還嚴肅凶煞的眼神立刻溫柔了下來,默了默之後將桌上的銀兩重新包好,塞回包袱中,這才往牀榻走去,彎腰拍了拍褥墊子後將枕頭放好,抖開疊好的被褥,這才轉頭看向還站在原地的百里雲鷲,溫和道:“累了就過來睡吧。”
百里雲鷲立刻轉身蹭到白琉璃身後,從後摟住了她的腰,垂下頭讓自己的臉挨着她的額頭,輕輕吐氣:“娘子……”
白琉璃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一巴掌打在了環在她腰前的手背上,“有事說事。”
不知何時開始,這情商上少根弦的呆子竟學會了撒嬌耍賴,不過還是個初學者,一撒嬌耍賴只會用一招,就是黏在她耳邊輕輕地叫她一聲“娘子”,叫得她渾身肉麻,她還真不知他是在哪兒又是跟誰學的這麼沒有水平的招。
百里雲鷲的手被打,非但沒有鬆手反而將白琉璃摟得更緊,用下巴在她臉上蹭了蹭,聲音依舊低低道:“那些銀子琉璃想要怎麼用便怎麼用,不用與我打商量的。”
這將近兩年的時間以來,他已經被她問得一見她拿出裝銀子的小包就有想跑的衝動,“這些琉璃管着就行,莫要再問我了,琉璃一問我我便覺得頭疼。”
“那你說若是這些銀子沒了你我怎麼辦?”白琉璃任那帶着鬍渣的下巴在自己臉頰上磨來磨去,心底想笑,面上還是憋住了。
百里雲鷲沉默了會兒,十分認真道:“船到橋頭自然直。”
“……”白琉璃用力掰開他環在她腰上的手,有些氣結道,“脫衣,睡覺!”
百里雲鷲“出招”成功,果斷脫衣,利索上了牀,白琉璃如以往的每一夜一般先伏在他身邊認認真真地檢查了他左臉上的符紋,才熄了燈垂了簾子躺到他身側,百里雲鷲也如以往的每一夜一般將手臂墊在她頸後,將她環到了懷裡,然後環着環着,自然就環出點盪漾的激情來。
只是今夜百里雲鷲的確有些累,因爲自入了澤國地界以來他們便沒有停下馬車好好休息過,加上他的小娘子還在他耳邊數着他沒有興趣的銀錢問題,這簡直就是催他快快入夢鄉。
不過,他喜歡她這樣在他耳邊數着一些過日子遇到的小事情,讓他覺得很溫暖,很溫暖。
不知何時開始,他發現她對他說的話愈來愈多,也愈來愈喜歡笑,而她說的不外乎是一些小事情,譬如他們銀兩要怎麼花,譬如換了時節該換什麼樣的衣裳,譬如他正在喝藥不能喝酒不能吃魚等等,即便有時她的臉色變得比六月的天氣還快,即便他仍是經常會看着她兩頰上的嫣紅失神。
一切,都在慢慢地變化着,似乎變了很多很多,只不過他們都沒有過多的在意罷了,不過,他喜歡這種變化,他不再是身負着國仇家恨的百里雲鷲,他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普通男人,沒有權力沒有錢財,甚至連一間能容他永久住下的屋子都沒有,他如今有的,只有他愛的人而已,一個永遠也不會嫌棄他的小女人,一個願意永遠將他放在手心呵護的小人兒。
這天下間,他有她,足矣。
耳邊,她似乎又在開始細數一些小事情了,真是個愈來愈多話的小女人,與他剛遇着她的那個時候完全不一樣了,那時的她臉孔總是冷冷的,即便是笑起來也不過是浮在瞳孔表層的假笑而已,說話也是平平冷冷的,似乎不會驚不會怒,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彷彿也不會對任何事情有興趣一般。
而如今的她,在他面前再不會掩飾她的喜怒哀樂,喜時會摟着他的脖子在他臉上啄一口,怒時會兇惡地瞪着他,哀時會捧着他的臉頰輕輕摩挲,樂時會如尋常女人一般喜歡絮絮叨叨。
如今的他是個普通的男人,而她,也在慢慢地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在學着怎麼過日子的女人。
這樣的感覺,真好,真好……
百里雲鷲摟着白琉璃,將臉埋在她的發間,聞着她發間淡淡的藥草香味,迷迷糊糊地就要入睡,耳邊白琉璃仍在念着什麼,發覺他似乎沒有在聽,臉色倏地一沉,在放在她腰上的手背上用力掐了一把,道:“百里雲鷲,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
“嗯,聽着。”百里雲鷲在白琉璃發間蹭了蹭,將她摟得更緊,也將臉埋到了她的頸窩,呼着溫熱的氣息迷迷糊糊道,“不能再用木劍抽人。”
“……”白琉璃又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我說的不是這個!”
“嗯,不是這個。”從前他從來不敢真正入睡,可是自從有她在身邊,他總是能安安穩穩地入睡。
“……”白琉璃本還想在他手上掐一把,但是在百里雲鷲在她頸窩裡討好似的蹭了蹭後,她的氣便全消了,化作了柔軟,在他閉起的左眼上落下輕輕一吻,溫柔道,“睡吧,我不說了。”
“嗯……”百里雲鷲迷糊地拉了個長長的尾音,在白琉璃以爲他已經入眠時他又道了一句,“琉璃,我們明天找個家。”
白琉璃怔了怔,百里雲鷲睡了過去不再出聲,白琉璃笑着將手覆上他的手背,即便知道他已睡着了看不見,還是點了點頭,“嗯。”
“你可不能再抽人了,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