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鬟入江夏王府半年後,西北有戰事,趙黼代天子巡邊。
有天雲鬟前去請安,沈王妃因道:“王爺既然不在府中,這些繁文縟節,能省則省了,我知道你生性恬淡,可知我也不是那等迂腐拘泥之人?故而你很不必風雨無阻都要過來,以後只想我說話了,便來就是了,何況你身子也未算極好,尤其是趕上天氣不好的時候,很不必再動,仔細保養爲要。”
雲鬟答應,又相謝了王妃,此後半月,果然偶爾三兩天才去見一次,其餘都只在房中自娛自樂罷了。
這日,因秋高氣爽,雲鬟同靈雨來至花園閒逛,靈雨掐了兩朵白菊,又道:“我摘些小花苞回去,給娘娘泡茶喝最好。”
雲鬟道:“好端端地,讓它自在開就是了,何必擾它。”
兩人且走且看,穿過小橋,才欲從假山穿過去,忽地聽見裡頭有人聲道:“如今王爺不在府內,纔是個空兒,我估摸着是該過來的……”
另一個笑道:“你倒深情,我也……”
雲鬟跟靈雨面面相覷,都有些色變,原來後面一個聲兒,竟是男子。
這王府內的事,雲鬟從來不肯多理會,橫豎沈舒窈是極賢德能爲的,諸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條,更不用她操心了,沒想到此刻竟遇到這般尷尬可疑之事,當下拉着靈雨,轉身便走。
兩人忙忙地自橋上回轉,靈雨便道:“怎麼聽着……像是王妃房內如茗姐姐的聲兒?那男人又是從哪裡出來的?”
雲鬟按住她的手:“別說話,更別對其他人說起此事。”
靈雨聽她聲兒不對,忙答應了。主僕兩人回到房中,曉晴迎了問道:“如何這樣快就回來了?”
雲鬟只說累了,便將此事撇下。
又過半月,府內風平浪靜,毫無波瀾。
這日,因沈丞相夫人做壽,沈王妃回沈府,要住兩天方回。
這天將近中午,沈王妃的侍女送來一盤子東西,因道:“是娘娘叫人從相府內特意送來給側妃的。”
曉晴打開來看了會子,見是幾樣吃食,又有兩樣玩物。
曉晴便笑道:“王妃如此惦記着娘娘,人在沈家,還不忘送東西給娘娘呢。”當下把那些點心端了出來,又將手串等物給雲鬟把玩。
雲鬟看了會兒,便撇下了,只將點心等散給丫頭們吃了事。
不料到晚間吃了飯,半個時辰不到,忽然腹痛起來。
雲鬟因不欲多事,起初只是強忍,心想或許是吃壞了什麼,亦或者氣血不調,忍一忍就好了,誰知竟越發嚴重,一時竟疼得悶哼出來,兩個丫頭才發現不妥。
燈下見她臉無血色,冷汗如雨,當下才慌張起來,忙派人去把大夫叫來。
這王府內原本是有個常用的太醫的,可巧這一日竟不在府中,又因天黑了,宮內也進不去,只得叫人快去外頭,現忙忙地找了個大夫前來。
那大夫聽聞是來江夏王府,先怯了幾分,戰戰兢兢入內,又不敢細看,哪裡能診出什麼來?便只胡亂問了幾句開了藥方便去了。
曉晴忙催人煎藥,靈雨在旁眼睜睜地看着,見雲鬟手指抓着被褥,那長指因用力而有些彎曲,指節透出一種嚇人的慘白。
掙扎中,她忽地擡頭,口中竟噴出一口鮮血。
雲鬟記得那一場痛。
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在腹部不停地攪動,五臟六腑都成了碎片。
她是最擅長苦熬的,但在那場掙扎中,卻幾乎恨不得立刻就熬不住死去,因爲着實是太痛了。
耳畔起初還能聽見兩個丫頭着急的聲響,以及人來人往……後來就再也聽不見什麼了。
一度她以爲自己是死了。
直到模模糊糊中的某一刻,有一隻手在她額頭上探了一把,卻又很快離開。
雖只是一瞬,但那種溫度,永不會忘。
方荏的這居室是由儀之中最偏僻的所在,此刻又因由儀未曾上課,故而書院內人自然極少。
但因刑部出動這許多人馬,加上世子趙黼,清輝巽風等也匆匆來往,是以街頭上衆人紛紛駐足觀望,又見擡了兩人出去,雖不得靠近,卻難禁紛紛揣測。
原來林稟正雖受重傷,一時倒也未死,白樘命人將方荏跟林稟正都帶入刑部之中,請太醫來救,卻都勉強保住性命。
只不過,消息不知如何竟不脛而走,有許多朝中官員前來刑部,都是爲探望方荏問詢端倪的,白樘便只叫侍從以方荏傷勢未愈不便見客爲由攔住,卻叫把來訪衆人的名單都一一記下。
這天,在刑部之中,來了一位稀客,正是大理寺負責偵查由儀案子的衛鐵騎。
衛鐵騎快步衝進內堂,滿面怒色,見了白樘,劈頭便道:“你想怎麼處置此事?”
白樘道:“怎麼了?”
衛鐵騎看着他,冷笑道:“你竟問我怎麼了?難道四爺居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白樘只是低頭看卷宗,衛鐵騎見他不爲所動,便上前一步,伸手按住那些卷冊,道:“還看什麼?眼前的大事兒都不能了結,又看什麼亂七八糟?”
白樘淡淡道:“有話你就直說,如此沒頭沒腦的誰又明白?”
衛鐵騎瞪着他,半晌道:“你不用跟我裝,我不信你絲毫風聲都沒聽見,何況如今人都在你們刑部,你還在等什麼?不錯,我說的就是方、方……姓方的!”
白樘道:“方大人麼?”
衛鐵騎回頭,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含糊罵了句,才道:“什麼方大人?披着人皮的惡狼,一想起那副嘴臉我便想吐。”
白樘道:“你查到了什麼?”
衛鐵騎看着他,忍氣低聲道:“先前我收到密報,說是這方荏最喜歡幼童,在由儀作惡多年,宋邰韓敏等都是他的孌寵。”
磨着牙說到此,又道:“我雖不大敢信,但本來這件案子就蹊蹺,便帶人去方府搜查,果然在書房內搜到些不堪入目之物,正要帶回大理寺,太子府的秦長史忽然來到,說是太子有命,因叫方荏負責整理《國史》,因此他書房中的種種都是機密,不能爲外人動,硬是把我攔住了。”
白樘垂眸:“以你的脾氣,就這樣甘休了?”
衛鐵騎含怒失笑道:“那可是太子,不是別的什麼官兒,我就算是吃了豹子膽,難道要跟太子對着幹不成?回頭我立刻成了反叛論罪,你能救我?”
白樘嘆道:“你也算識時務者爲俊傑了。”
衛鐵騎道:“不必寒磣我。你到底是如何把這方荏捉拿回來的,有無將他定罪的鐵證?看看太子是不是還會找什麼藉口來救人。”
白樘道:“林稟正能開口了,明兒便審他。或有所得。”
衛鐵騎眼睛一亮,湊近了道:“四爺,你果然敢……敢揭了這件事?這可是個爛瘡疤……要不然怎麼我才一動他,連太子都覺着疼了呢?”
白樘長長地吁了口氣,無奈:“本來指望着衛大人揭的,誰知你這樣識時務,我便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衛鐵騎衝他笑道:“此事棘手又且重大,自然是得您親自出馬,我還是難當此大任。”
白樘不理會他,衛鐵騎又道:“如何我聽聞那日,連晏王世子也去了,另外還有一個小孩子在?是不是方荏又……到底是哪家的公子這樣倒黴?”
白樘遂沉了臉,衛鐵騎察言觀色,不等他開口,立刻舉手道:“我不問了,我尚且有事,明兒再來聽審,四爺,我告退了。”彎腰行了個禮,飛快地去了。
不料,還未等到次日審訊,這日午後,刑部尚書潘正清來見白樘,因道:“昨兒鬧那一場,如何把方大人也帶回來了呢,既然傷着了,便讓他在府內好生將養就是了,可知從昨兒開始,來找我問詢的便絡繹不絕?”
白樘道:“大人,此事並無這樣簡單,雖表面看來是林侍讀欲行兇,然而追其究竟,跟方大人也脫不了干係。”
潘正清道:“不是這樣說,你只查問是不是林侍讀殺了人就是了,何必牽連方大人呢,方大人向來官聲甚佳,何況我又聽說他傷的委實……總之如今他這般,已經是極慘的了,大可不必再行別的。”
白樘面無表情道:“就是因方大人傷的十分之重,才更要將此事問個水落石出,也好還方大人一個公道。”
潘正清見他總不鬆口,又看左右無人,便拉拉白樘,小聲兒道:“衡直,你休要固執,豈不聞太子親派人阻止了衛鐵騎行事?自然是維護方荏之意,如今方荏又傷的如此,若是護理不好,便會一命嗚呼了,索性做個順水人情,放他去吧,太子那邊兒也好交代。”
白樘道:“這件事我原本不想沾手,可是事到如今,卻已經撇不了了,何況還未問明,何必就先認定了方荏有罪?大人放心,若太子怪罪下來,橫豎都擔在我肩上,我會親自向皇上稟明此案。”
潘正清啞然,半晌道:“你何苦如此?你……唉!”知道他一旦做了決定,也是九牛不回的,當下只得唉聲嘆氣去了,又怕有人來找,便稱病早退。
將晚間,白樘思謀再三,便親來見林稟正。
因傷勢過重,失血過多,林稟正至今不能起身,躺在榻上,臉色雪白,裡頭兩個侍從守護,門口也有兩名侍衛看守着。
白樘入內,正林稟正因傷口過於疼痛,才自昏迷中醒了過來,看見白樘,便笑了笑。
白樘俯視着他:“你何苦如此……”忽然想到這一句是方纔潘正清說自個兒的,便淡淡住口。
林稟正凝視白樘片刻,忽然道:“我只問四爺,你們這些人……竟有哪一個是敢動他的?”
白樘道:“我已經接手此案。”
林稟正笑着點了點頭:“可知我、鬧得如此,便是想將此事張揚出去,我縱然是死,也不想就看他道貌岸然地得了善終,我要讓……世人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白樘道:“爲何要殺宋邰跟韓敏,他們尚小。”
林稟正緩緩吁了口氣,道:“他們雖小,卻已經長歪了,從根子裡……就已經爛透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剪除……”
白樘冷道:“那鳳儀的老吳呢?”
林稟正又笑了一笑:“他也是一樣的。”
白樘挑眉:“一樣?”
林稟正道:“他們那種人,根本就是禽獸,我只一眼便能看出來是與不是……他也是一樣的。”
白樘暫且按下此事不提,又問道:“那方荏,是何時……”就算如他,一時也竟問不出那一句話。
林稟正卻已經知道他要問什麼,道:“那把用來懲治他的刀子,是我七歲的時候無意中撿到的,那時候,我已經跟了他三年了。”
白樘一震,負在腰後的手微微握緊。
“然而這多少年來,到底還有多少人爲他所禍,又有多少人變成了他一樣的惡魔,誰又知道?”林稟正的笑就如同在黃蓮之中泡過一般,他凝視白樘,忽地又問道:“四爺,你當真敢揭破此事,公告天下嗎?”
白樘道:“我會盡力而爲。”
林稟正眼中透出幾分笑意:“我跟那丫頭說起你不能的時候,她本不理我,聽我這樣說,才辯解說你會,說你一定有法子,我尚且笑她天真呢。”
白樘眸色微動:“崔雲鬟?”
林稟正一點頭:“不知怎地,那小丫頭十分信你。”
白樘不言語,林稟正又問道:“她如何了?”
白樘道:“她是個跟別人不同的孩子,並沒什麼大礙。”
林稟正喃喃道:“是啊,那丫頭跟別人不同……不過,這樣的孩子,只怕將來也……豈不知,太高人慾妒,過潔世同嫌……”他低低地嘆了一句,因連連說話,牽動傷處,頓時又疼得緘口,眼前一陣模糊,竟身不由己地昏睡過去。
白樘不曾立刻離開,站在窗前看了林稟正半晌。
自從清輝把蔣勳的遭遇告訴他之後,他便命人暗中細查方荏底細,自然並非一無所獲。
似林稟正,宋邰,韓敏,以及蔣勳等人,這些孩子都是出自由儀的官宦子弟,但他們的出身,或者是潦倒貧寒,遭逢變故,缺乏依仗,不知應變,或者是生性怯懦軟弱,無力反抗……
方荏作惡多年,自然知道哪一種人才是他最適合的下手對象,他所挑的,不是懾於他的威壓不敢吱聲,就是天長日久便適應了這種“相待”,甚至也如他一般,開始欺壓別人。
白樘自林稟正房中出來,本是想去看方荏的,可心中竟覺得十分不適,便轉身離開。
先前太醫來查看,方荏渾身上下,那些可說不可說的傷,足有十五處之多,尤其是下/體,早就毀的看不出本來面目,可如此他竟還能活着,着實也算是奇蹟。
是夜,白樘本欲留在刑部,可想到白日清輝也曾到場,他便破例回了白府。
不料清輝卻不在府中,竟仍是歇在蔣府。
白樘本欲再回刑部,怎奈白老夫人又念幾句,便只好歇在府內。
如此半夜,外頭忽然有人來到,白樘心頭莫名驚動,卻見來的正是巽風,面有異色,對白樘道:“四爺,方纔方荏跟林稟正相繼身亡,已經連夜去找了嚴大人來驗屍。”
兩人回到刑部,白樘先去看過了方荏跟林稟正的屍身,卻見方荏神情略有些扭曲,因臉上帶傷,更不似人形。
林稟正卻神色如常,若不是探着已沒了鼻息,還以爲只是睡着。
白樘站了半晌,方緩步回房。
燭火搖曳,他的案上放着許多書冊,最上一本,是書吏新送來的今日來探望過方荏的訪客名單。
白樘舉手翻開,一個個顯赫的頭銜跟名字躍入眼簾:兵部侍郎熊文鬥,駙馬都尉沈畋,太子府參事……足有十數人。
夜風自窗外輕吹進來,秋日夜深,涼風之中竟有幾許森然寒意。
白樘慢慢地將冊子合上,此刻心底忽然想起林稟正白日所說的那句話:
“這多少年來,到底還有多少人爲他所禍,又有多少人變成了他一樣的惡魔,誰又知道?”
死了一個方荏,但被他所害的那些人,還有多少是無辜的,又有多少成了加害者?或許是這冊子裡的每一個人,或許另有其他。
白樘垂眸,臉色雖平靜,眼中卻慢慢地有火光,輕輕一聲喚,門外有人進來,白樘將那記載的一張紙撕下,遞過去道:“交給離火,上面每一個人,都要仔仔細細查明白,不許錯過任何一點。”
那人躬身,
作者有話要說: 雙手接了單子,悄無聲息退了。
此刻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時候,白樘望着眼前燭光,舉手又拿了一本卷冊翻開。
嘩啦一聲,書掀風生,燈火影動。
縱然黑暗再深,也總有光明可破,縱然暗夜再長,卻也終究會有黎明降臨。
濃墨般的夜影中,他獨對一盞燈火,正襟危坐,守候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