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趙黼應靜王之邀,前往王府做客。
先前因白樘夜見靜王,求了御賜金牌開城門之事,被御史參奏了一本,幸而靜王當夜雖借了金牌,卻也連夜往宮中值夜處稟奏明白,記錄在冊,因此皇帝才並未追究此事。
趙黼知情,自然越發敬重這位四叔,畢竟不是任何人敢擔這干係的。
靜王迎了趙黼進廳內,寒暄幾句,便笑說:“你昨兒因何把張可繁給得罪了?聽說張振近日回京,他可是最寵那女孩子的,受不得她有一點委屈,留神他找你麻煩。”
張振正是驃騎將軍張瑞寧的次子,也是張可繁的二哥,如今人在軍中當差,年紀雖輕,卻名頭響亮,先前在遼東一戰大捷,被封爲“襲遠將軍”。
品級其實並不高,但卻無人敢小覷半分,只因軍中半數以上的精銳斥候,都是他一手訓練調/教出來的,地位自然舉重若輕。
趙黼不以爲意:“多大點兒事,怎麼連四叔也知道了?”
靜王笑道:“你難道不知?你那府中一舉一動,外頭都能掀起滔天波瀾?遠的不說,就說近的,那日嫂子前往崔侯府……外頭就傳的風雨交加呢,你這小子……”
正說到這兒,忽然外頭報說:“薛公子來了。”
靜王忙停口,命叫傳進來,不多時,果然見一道淡黃衫子的人影緩步而來,生得眉目如畫,氣質溫柔,身段風流。
趙黼擰眉一看,冷笑不語。
原來這來者,竟正是薛君生,當下向着靜王跟趙黼行了禮,便垂手立在旁邊伺候。
靜王道:“君生不必拘束,且過來坐罷了。”
因靜王最喜薛君生的戲,這些日子來更甚是寵愛,薛君生時常出入靜王府邸,有時候甚至還住上幾日,自然是極熟稔的。
只不過如今當着趙黼的面兒,薛君生哪裡敢坐,便道:“小人只站着伺候罷了。”
趙黼已經忍不住大皺其眉,便看靜王道:“自在說話罷了,如何又叫人來?”
靜王含笑道:“君生並不是外人。”
趙黼道:“對四叔來說自然不是外人,只怕還是內人呢。可是對我就不一樣了。”
薛君生聞言,面上薄紅,卻垂頭不言語。
靜王掃他一眼,對趙黼道:“怪不得嫂子提起你時候,常是又愛又恨的,你什麼都好,就這張嘴也着實該有人管管了。”
趙黼笑道:“我不過是是說實話罷了,奈何多半人不愛聽。”
靜王到底叫了薛君生過來,就讓在他旁邊兒坐了,君生忙舉手給兩人倒酒。
趙黼瞥了他半晌,見他安安靜靜地,倒也並未再說什麼。
當下靜王又接口說道:“是了,倒是該說說正經事,嫂子爲你的事兒忙的焦頭爛額,你卻是想好了沒有?到底是沈家的姑娘好呢?還是驃騎將軍的小女兒……亦或者是崔侯家的那位小姐?”
薛君生本正專心倒酒,聽了末尾一句,手微微一顫,動作是極細微的,靜王便沒留意。
趙黼卻又瞥他一眼,便說道:“四叔覺着哪個好?”
靜王皺皺眉:“是你自個兒選世子妃,又不是我選,如何讓我說呢?”
趙黼笑的不懷好意:“橫豎四叔也沒妻室,不如從中選一個最好的,我讓給四叔就是了。”
靜王也朗聲大笑,又屈起手指在他眉心輕輕彈了一下:“沒正經的,這話給嫂子聽見了,不知氣成什麼樣兒呢!我當叔叔的,跟你搶女人不成?再說,這幾個女孩子年紀都太小了,最小的是……”
趙黼道:“崔雲鬟。”
靜王瞭然,又點頭道:“那沈家的兩位姑娘,我是隱約見過的,都是知書達理的名門淑女,自不必說,張家的女孩兒年紀小些,有些愛鬧,但也不失活潑有趣,至於崔侯家的這位姑娘……倒是奇了,我雖不曾見過她,可是有關她的傳聞,卻是聽了不少,有一日倒要親眼見見纔好。”
趙黼道:“見她又做什麼?”
這廳內自無閒雜,靜王微笑道:“你大概不知道,我隱約聽說,白樘曾有意給小公子……呵呵,連白侍郎那樣的人物都格外青眼的,必然是個奇女子,自是要見一見的。對了,如何嫂子卻往崔侯府上去,到底是從何處看中了這位姑娘的?”
趙黼心中暗驚,表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是我看中的。”
靜王驚問:“這是從何說起?快同我細細說來。”
趙黼冷不防擡眸看向薛君生,果然見他也有些怔怔地望着自個兒。趙黼便似笑非笑道:“四叔,你如何捨近求遠,薛先生可也是認得崔雲鬟的,你何不問問他們的因緣從何而起?”
靜王果然不知此情,果然忙問起來。
薛君生知道趙黼的脾氣,若是掩藏,只怕他越發會起逆反之意,當下便果然把在洛陽客棧內的遭遇一一說來。
薛君生是唱戲出身,讓他描述起這件事的過往,自然更是非同一般,只怕比唱戲更引人入勝,連趙黼也不禁聽得入了神,竟連酒都忘了吃。
半晌薛君生才說完了,靜王跟趙黼面面相覷,靜王便問薛君生:“這果然是真?君生不會是虛言呢?”
薛君生含笑道:“哪裡敢,刑部的白侍郎也曾到場的,半點虛言都不曾有。”
趙黼原本瞧他總有幾分不順眼,如今聽他將此事說的詳細,又如此堪入耳,因此再看薛君生的時候,眼神略正常了幾分。
靜王久久回味,忽然說道:“這崔姑娘倒果然是個非凡之人,可惜了……竟生在崔侯府。”
趙黼跟薛君生不約而同問道:“爲什麼可惜?”
靜王看看兩人,才笑道:“豈不聞前日飛揚漫天的那些流言?因爲這個,崔老夫人一怒之下,罰這女孩子跪了一夜祠堂,差點兒病弱不起呢。再者說……她生母被休,又被祖母見棄,此事京中人盡皆知,那些高門望族,哪個不是拜高踩低的,將來的終身可怎麼好呢?”
趙黼吃了一筷子胭脂鵝脯,道:“怎麼不好了,這不是還有我麼?”
靜王搖頭:“你不成。”
趙黼差點兒被嗆到:“爲什麼不成?”
靜王道:“雖然我不曾打聽嫂子,可是我看她的意思,自然是要從沈家跟張家裡選人,怎麼也輪不到崔家的。”
趙黼冷哼道:“我樂意不就成了?”
靜王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縱然嫂子從來嬌慣你,但畢竟要爲你以後着想,難道這也要依從你亂來?不過聽你的口氣,倒好象果然喜歡哪個女孩子似的……不過呢……倒也有個兩全的法子,可叫你跟王妃都心滿意足。”
趙黼忙問道:“什麼兩全法子?”
靜王笑道:“你便從沈家或者張家裡,不拘哪個挑個正室,然後再選那崔家的女孩子當側室,不就成了?以那崔家的作風,只怕不會爲了她挑剔。”
趙黼臉上陰雲密佈,連方纔吃的那塊鵝脯也有些不安靜,在胸口亂跳似的。
薛君生在旁,也爲之色變。
趙黼還未來得及開口,薛君生陪笑說道:“王爺所說倒是有道理,只不過如今世子連正妃都沒選好,哪裡就能立刻急着選側妃的?傳出去也不像。”
靜王一想,溫聲解釋道:“自然不必着急,那崔家的女孩子不是還小麼?先通風叫定下,以後再過門不就完了?只要世子定了,她在那侯府裡,只怕也能好過些。”
薛君生暗暗握緊了手掌,只不便再多言。
靜王看向趙黼道:“如何,你可感激四叔給你出的這個主意不呢?”
趙黼點頭笑道:“真是一個……餿主意。”
靜王正要飲酒,聞言噴了一口出來:“臭小子,我處心積慮爲了你謀劃,讓你享盡齊人之美呢,你還有什麼不滿的?當我不敢打你不成?”
趙黼忙笑道:“我當然是知道四叔的心意,只不過我身子單弱,太多的美人兒,怕消受不起。如今只要一個就夠了。”
靜王呸了口,晃眼看他道:“你哄誰呢?莫說是皇室子弟,就算是整個京城裡的少年,論這體格、身手比你好的,只怕挑不出一兩個來。莫說二三個,二三十個也消受得起”
趙黼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四叔不就處處比我強麼?四叔且又風流,比我懂那些,什麼二三十個還是四叔留着罷了。”
靜王失笑:“我對你果然太縱了,處處拿我打趣。不過,你想要一個倒也好,免得多耽誤了人家女孩兒。”
趙黼道:“這可怪了,又說什麼耽誤?”
靜王道:“你這個混脾氣,等閒也沒有人能消受的起,多要一個人,就多耽擱一個人。”
趙黼嘆道:“前一會子還把人誇得天上去,這一會兒卻又踩人家,到底是要怎麼樣?”
薛君生正聽兩人說話,竟沒留意靜王酒杯空了,見他示意,才忙起身斟酒。
趙黼見狀,就也又吃了一杯,靜王才問:“說實話,你果然看中了崔家的女孩兒不成?”
此刻薛君生拿着空了的酒壺去叫小廝來添,聞言便回頭看來,卻見趙黼手拄着腮,道:“我看中了,可人家看不中我呢。”
靜王眯起眼睛:“這是什麼意思?誰還敢挑揀你?”
趙黼卻搖了搖頭,只垂眼喝酒。
兩人吃了中飯,趙黼略睡了會兒,因吃了酒,心裡燥熱,聽聞靜王還歇中覺,他便出府,自帶小廝騎馬往回。
站在十字街頭徘徊了會兒,想到此刻酒氣沖天,倒是不好往別出去,於是仍舊徑直回世子府。
誰知才拐過街口,遠遠地就見有一個人直挺挺地,垂首站在世子府門口上,懷中抱着一樣東西,動也不動,宛若雕像。
趙黼歪頭打量了會兒,那人頭頂戴着一頂破斗笠,只微微露出颳得鐵青的下巴,透着幾許冷峭,趙黼瞅了半晌,竟沒認出此事何人。
門口小廝見了,忙上前來牽馬,有幾個侍衛怕有不妥,也都靠過來圍護。
趙黼下馬問道:“這是誰?杵在這兒是做什麼?”
小廝們道:“這人來了一個時辰了,趕他不走,說是跟世子認得的……”還沒說完,那人聽了動靜,便一擡斗笠,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趙黼對上此人精光內斂的雙眸,酒意頓時退了三分。
原來這會兒站在趙黼跟前兒的,竟是先前跟他在恆王府交手過的雷揚,也正是前世傷了他的人。
然而確切說來,此刻的雷揚才似是前世傷他那“匪首雷揚”。
濃眉銳眼,宛若岩石般的冷峻下頜,雖一身布衣,卻有凜然的氣度。
又瘦削精練許多,跟先前在恆王府相見時候那一把亂蓬蓬連鬢胡、略有些憨豪之態的模樣大相徑庭,簡直如換了個人似的。
趙黼上下一打量:“你來這兒做什麼?”
雷揚右手縮在袖子裡,微微垂落,可見仍是廢的,只左手抱着一柄長長之物,外頭用布包了起來,卻是一把劍無疑。
雷揚道:“世子曾說,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
趙黼嗤地一笑:“你是來投我?可是六爺身邊兒不要廢物。”
雷揚並不惱,只淡淡道:“是不是廢物,世子試過便知。”
趙黼眯起雙眸,眼底卻透過一絲銳色:“哦?”才說一聲,一擡手,竟把旁邊一名侍衛的腰刀抽了出來,一刀劈向雷揚。
這一刀毫無預兆,似雷霆萬鈞,衆小廝侍衛嚇得色變,紛紛後退不迭。
雷揚亦閃身後退,只與此同時,那劍當空而起,外面包着的布跟劍鞘跌落塵埃。
雷揚舉手一抄,竟是用左手持劍,劍氣如虹,擋住了趙黼的攻勢。
趙黼一笑:“好!”腳下連環步再上,竟是步步緊逼,雷揚雖然後退,但手上劍招卻行雲流水般,甚至比先前跟趙黼過招之時,更多了無限刁鑽凌厲!
趙黼只顧一味緊逼,雷揚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身後已經到了牆壁之時,雷揚大喝一聲:“世子留神!”手腕輕輕一抖,仍是反手劍的招數,輕靈如蛇,竟從趙黼的劍風中劈破出來,只聽“鏗”地聲響,劍碰刀,趙黼虎口一麻,手中腰刀應聲飛了出去!而雷揚劍鋒不停,直取他的頸間!
世子府的侍衛小廝們嚇得大叫,想搶救卻已經來不及了,趙黼卻面色如常,嘴角甚至有一絲笑意。
生死一線之時,雷揚堪堪停手,劍尖嗡嗡然,微微顫動似靈蛇吐信,卻半寸也不再往前。
趙黼看着雷揚,撫掌大笑:“好一個反手劍雷揚,當真精彩。”
此刻的雷揚,纔是趙黼所認識的“反手劍匪首雷揚”,不僅是反手劍,而且用的是左手。
前世趙黼因跟他交手吃了大虧,自然不曾忘懷雷揚這個名字,但是在恆王府跟他相遇之時,一來雷揚的面貌身姿渾然不同,二來他是右手持劍,交手劍風跟他所熟悉的更是不同。
趙黼一開始也有些疑心,便只是小心試探,可一個人的劍風絕不會差這許多,更何況前世差點致他死地的那人明明右手殘疾。
因此才懈怠下來,被雲鬟出聲才醒悟。
趙黼這些所知所察,原本是無誤的,他只忘了有一點:人是會變的,且有時候還是鉅變。
前世雷揚因不會做人,被恆王府同僚設計陷害,殘了右手,因要復仇,最後苦心孤詣練成了左手劍,又淪落成匪首。
對趙黼來說,他先入爲主的所知所感,便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但對雲鬟來說,她並未跟雷揚交手,更不懂什麼劍風劍招,左手右手,只記得“雷揚”這個名字,她並沒有趙黼跟雷揚交手的經驗,不認得雷揚的臉,便自然不會被那些經驗心得、所知所感所迷惑,只記得名字,反而是最簡單明瞭的。
雷揚收劍,趙黼問道:“你因何這會兒纔來找我?”
雷揚這才垂眸,沉聲道:“我母親去世了,多謝世子給的銀兩,讓我母親在最後這段日子裡並未委屈,後事也已妥善安置。”
趙黼點了點頭,雷揚道:“請世子容我留在身邊兒,報效犬馬之勞。”
趙黼擡手在他肩頭一拍,笑道:“有你這樣的高手在身邊,是我的榮幸。”
雷揚目光中涌出感激之色,垂首道:“多謝世子!”
趙黼因吃多了酒,又動過武,便有些乏累,回府之後飽睡半日,忽然聽外頭有些亂糟糟地,依稀有人說什麼:“出了事……”、“死了”之類。
趙黼心下不耐煩,正欲將人斥退,又聽聲音竊竊說:“那崔家姑娘……”
當下,就如同分開八片頂樑骨,澆落一桶冰雪水似的,更比世上所有解酒藥都好,趙黼一個骨碌爬起來,急出門,卻見院子門口,是靈雨在同經過的幾個侍女說話。
趙黼忙掠過去:“你們說什麼崔家!”
那幾個侍女見他神色不對,不免都怕起來,還是靈雨說道:“方纔他們說……說什麼外頭有消息,說崔家出了事,彷彿是沒了一個姑娘……”
趙黼渾身汗毛倒立,眼睛有些發直,靈雨道:“世子,你怎麼了?”
正要去扶他,趙黼甩手往外奔去,因走得急,又或是沒看路,腳下被臺階誑了一下,幾乎跌了過去。
衆侍女一聲驚呼,趙黼卻渾然不在意,踉踉蹌蹌,卻疾如風似的離去。
趙黼衝出世子府大門,卻因他跑出來的急,府內的馬兒還沒備好,趙黼急得跺腳,正要徒步而去,忽然見前方來了兩個人,得得地騎馬來到府門口。
後面一人便跳下地,上前道:“敢問……”
一句話還未說完,趙黼縱身躍起,飛身落在他的馬兒上,打馬便行!
不料他動作快,有人卻比他更快,旁邊那馬上的人馬鞭一抖,那鞭子如靈蛇般,便捲住了趙黼的手腕,微微用力,幾乎把他拉下馬兒來!
趙黼本來並沒留意此人,身子被拉的一歪,也算是他見機的快,忙生生穩住,反手將馬鞭握緊,往自己處一扯。
這才擡眸看向來人,卻見他二十左右,生得倒是相貌堂堂,臉微有些黑,濃眉大眼,身着武將常服,身上卻有一股威殺之氣。
趙黼見他的容貌打扮,不由
作者有話要說: 脫口道:“張振!”
襲遠將軍張振見趙黼認得自己,脣邊露出冷峭笑意:“世子好眼力。”
趙黼來不及同他寒暄,便道:“我有急事,先借馬一用,回頭再說!”手一鬆,將馬鞭揮開。
他正欲打馬再行,又聽得“嗖”地一聲,馬鞭復攔過來,這次卻圍住了趙黼的腰,張振手上用力,拉的他寸步難行。
趙黼急得雙眼發紅,怒道:“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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