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力散去之後,嘴裡彷彿有一股血腥氣,雲鬟掙扎着爬起身來,擡手按了按驚跳的心,又聽到窗外那依舊轟響的炮仗聲,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口乾舌燥,身邊兒又沒有一個人,雲鬟便叫倒茶。
不料喚了兩聲,那兩個丫頭都沒聽見,雲鬟懶得再叫,扶了扶額,便自要下牀去,誰知一動之間,忽地心底掠過一道影子。
剎那間,就彷彿他自虛空裡來,道:“你是不是口渴了?”
雲鬟一震,凝眸再看,卻見他舉手先喝了一口,又笑着走到跟前兒:“就算你死了,我也陪着你……如何?”
這一刻,竟幾乎分不清是真實亦或者是記憶。
雲鬟呆坐榻上,微微閉上雙眸。
——爲什麼竟會在這時侯,又夢迴當日?
又會想起那個本該跟前世一起遺忘埋葬的人?
雲鬟想,其實趙黼有一句話說對了。
倘若不是前世季陶然出事,她對趙黼原本並沒什麼深仇大恨之意。
是從那之後,他步步緊逼,分毫不讓,才讓彼此之間打了結,且那結越來越緊,最後成了死扣。
最終,如他所願,他生生地將她逼到了一個……讓他意外,也讓她自己深覺錯愕的地步。
當初季陶然身亡,雲鬟幾乎緩不過勁兒來。
那兩日裡,不管是睜眼閉眼,幾乎都能看見季陶然,他在跟前兒大叫“不”,他倒在血泊裡,雙眸尚無法閉上。
她的記憶是那樣清晰,伸直連他身側的血一寸一寸蔓延,是何種詭異悽絕的姿態……都能一清二楚。
直到趙黼派人來報:“大理寺白少卿來了,要求見側妃娘娘。”
原本她對所有都置若罔聞,萬事不關心,可是聽到這一句,卻彷彿蒼蒼寂既世界之中,終於有了一聲響動。
略動了動,身上卻乏力的很,兩天來她水米不進,整個人似虛脫了,此刻連手指都無法擡起似的。
忽然醒悟過來……縱然此刻見了白清輝,又能說什麼?
原本雲鬟從未想到這個問題,心頭轉念間,便意亂了。
她本不想再見白清輝,誰知不多時,靈雨卻飛跑來說,趙黼竟引了他往待月苑而來。
雲鬟看看自己衣冠不整之態,忙掙扎着下地,卻幾乎站不穩腳,倉促將垂落的青絲掠起,心也似這散亂的髮絲一般,又夾雜着微微驚跳之意。
靈雨早也忙替她披了一件外裳,才略整理妥當,趙黼已經進了門來。
白清輝註定是空走一遭兒,只因趙黼曾對她說:那兇手是想殺人滅口。
雲鬟不信這一句,但是更怕這一句。
她想知道一個答案,又怕那個答案成真。
當時,晏王殿下早就亡故,而太子因爲宮內醜聞而見棄於皇帝,底下恆王蠢蠢欲動。
只有靜王爺依舊淡然如故,但是……私底下,向來跟太子不對付的沈相沈正引,卻毫無疑問是靜王一派的。
畢竟沈府最小的女孩兒沈妙英,正是當時的靜王妃。
而朝中有些擁戴靜王的人,也不在少數。
只不過大臣們並不敢公開表明罷了。畢竟按照長幼之序,縱然太子倒下,自是恆王優先考慮。
至於“江夏王”趙黼……
其實卻也是個不容被小覷的人物。
趙黼雖然打小兒遊離京城之外,少年時候晏王夫婦又相繼亡故,然而他卻是一代軍事天才,征戰西北,屢建戰功。
更因爲江夏口一戰,以五百部屬戰水賊三千,竟將爲禍數年的賊匪殺的丟盔棄甲,屍體落在河中,將河道都堵塞了,連着一天一夜,河水都是紅色的。
故而皇帝聞聽戰果,龍顏大悅,特封爲“江夏王”。
這三字,便有着嘉獎彰顯趙黼戰績之意,但凡聞聽的人,不由便會想到當日那一場以寡敵衆的大捷,以及那從血海里頭蹈出來的——江夏王趙黼。
漸漸地,兵部衆屬都也有些傾向趙黼,不知從何時起,朝中軍權竟漸漸地握在了他的手中。
因此自然會有許多非議。
只因趙黼雖能征善戰,但在外傳說裡,他的性情暴戾,殺人如麻,是個極爲可怕之人。
而在京內,隨着年紀越長,他的性情越發陰鷙,行事無忌,隨心所欲,不入正統,且又手握大權。
所以從百姓到朝臣,對他的畏懼竟大過於敬。
若不是因他鳳子龍孫的身份,又加上皇帝跟靜王都護着,只怕早就有無數的彈劾把他埋了。
但就算是皇族中人,在太子搖搖欲墜的關鍵時刻,趙黼的存在,還是不免引發了一些人的疑嫉之意。
雖然明面上,他是不管太子還是恆王都急欲拉攏的人,至於靜王,倒是不必拉攏,因爲他們關係向來極好。
據說在晏王夫婦身亡之後,趙黼悲傷過度,無法自持,多虧靜王從中安撫開解,他才漸漸重整精神。
而面對衆人的非議,靜王也從來都站在趙黼一邊兒,替他開解調停,一片拳拳維護之心。
因此靜王對趙黼而言,雖是年輕的四叔,卻真如叔如父一般。
如果……不是因爲季陶然之事,如果不是從那之後兩人之間糾結無法可結……
雲鬟深吸一口氣,將心頭眼前幻影揮開,猛地站起身。
微微暈眩,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窗戶上彷彿有些泛白之意,遠處還有爆竹聲響,悶悶地彷彿天際的雷聲。
雲鬟快步走到窗口旁,將窗扇一把推開。
有些溼潤而冷冽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精神一震。
雲鬟凝眸,看向遠處。
江南並不常落雪,雲鬟自從來到會稽,就沒見過飄雪,反倒常常下些凍雨,但是此刻凝眸看去,卻彷彿看見雪色微光的一片,彷彿是夜雪初落。
只是定睛再看,卻並不是,只是下了一層霜罷了,所以屋瓦上都有些亮。
耳畔忽地彷彿響起一聲悠遠的鐘聲,卻又似近在耳畔,震得她神魂都有些顫,與此同時,鐘聲裡響起誰人拍掌連笑。
繼而他說:“我玩笑罷了,是不是真嚇壞了?”
而她輕輕一嘆:“你要是一輩子都這般……可倒也省心。”
當時,寧肯認定他是全全新新的趙六,寧肯就是那樣爛漫無忌的少年,猴子似的跳脫不羈,跟衆頑童也能玩在一起的單純之人。
然而,終究是不能的。
晨曦中,雲鬟的雙眸朦朦朧朧,半晌,卻輕輕一笑。
節下過的甚是安泰,因爲纔來了新地方,認得的人也不是很多,有些跟陳叔相熟的,纔過來可園彼此拜一拜,極少用雲鬟出面。
是以這幾日雲鬟落得清閒,只放鬆身心,吃吃喝喝,自覺比先前養胖了好些。
初六這天,徐志清派人來送帖子,請她十二日過府吃酒。
雲鬟心想徐府正是本地大戶,來往的自然也龍蛇混雜,本想借口不去,陳叔勸道:“既然來這兒久居了,這些應酬交際自然免不了的,何況我看徐二公子爲人不錯,在地方上有個能依仗的人,倒也是好的。”
這日,陳叔讓旺兒帶了兩樣東西,便陪着雲鬟前往徐府赴宴。
徐志清正在裡頭招呼賓客,聽聞門上報說謝公子來到,忙撇下衆人,親自出來接了進去。
來至廳中,見滿座嘉賓,都是當地裡有頭有臉、素來跟徐家交好的人物,連本地主簿、縣丞竟也都在其中。
衆人見徐志清親自領了雲鬟進來,有些知道的,便站起來相見。
徐志清笑道:“各位,這是謝鳳謝賢弟,是我的至交好友。”有幾個人便上來相見,雲鬟也自一一應酬見過不提。
說話間,徐志清引着雲鬟,便來到一位風度翩翩,透着儒雅之意的文士跟前兒,便道:“這個想必不用我多說了,這是周掌櫃,賢弟只怕認識了?”
雲鬟見他說的古怪,不由定睛看着周掌櫃,卻見他身量不算高大,只是中等,然而臉容清秀,下頜三綹長鬚飄拂,眼睛卻有些細長,微微眯起之時彷彿在打量人一般——可卻是先前從未見過的。
周掌櫃目光閃閃,笑道:“我雖然就在謝公子家鋪子旁邊兒,但卻是還未見過的。”
雲鬟聞聽,這才恍然,原來這周先生就是在陳叔鋪子隔壁,接了王掌櫃成衣鋪的北邊客人,當下忙又見過。
衆人寒暄半晌,不過是說些生意經以及平日裡的逸聞趣事之類,開席之後,酒過三巡,便越發熱鬧,聒噪之聲不絕。
雲鬟因不吃酒,跟她同桌的也都是些素來跟徐志清交好的青年子弟,有幾個好讀書的,見雲鬟如此的相貌氣質,不免有意同她攀談。
怎奈雲鬟並不是個愛高談闊論的,又見裡頭說起了戲酒等,有幾個粗混些的,不免又說起女子……瞬間評頭論足,臉酣耳熱。
雲鬟見熱鬧的實在不堪,勉強同衆人應酬了幾句,又見徐志清在別的桌兒上被圍住了,她便悄悄起身,趁人不注意出了廳。
這花廳是臨水而成,對面兒卻是一座並不大的戲臺,方纔聽那些人說,待會兒還有戲來。
這徐家雖是做商出身,可這一處地方卻建的很有意趣,若果然在對面唱起戲來,那聲音從水上傳來,自然是格外清亮婉轉的。
雲鬟打量了會兒,耳畔忽地聽裡頭說道:“可惜了那春紅,好一個尤/物,就那麼燒得一塊兒炭似的。”
另一個說道:“雖然是難得的尤物,只可惜有那麼一句——蛇蠍美人啊。誰能想到她竟是那樣心狠手辣的?”
衆人鬨笑,又說:“雖然心狠手辣,卻更有意趣,豈不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雲鬟又聽說起了春紅,更加刺心,忙抽身沿着水上游廊上岸,此處卻是徐府後花園,雖是冬季,並無百花爭豔,但有幾處的太湖石跟臘梅卻很有可觀。
雲鬟只顧看着景緻,不覺走遠了些兒,誰知正看景中,忽地聽見假山石後一聲嬌笑,正詫異中,卻見一道穿着水紅綾子裙的身影婀娜一閃,從假山石叢中極快地去了。
雲鬟心中一凜,心想:“徐府乃是大家,裡頭人口雜多,就如侯府等地方,自然人情複雜,倒是不可亂走,免得撞見什麼不應該的。”
她心中轉念,便欲抽身回去,誰知一回頭的功夫,卻見眼前微微一暗,竟有個身材高大之人,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跟前兒,正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她竟不知此人是何時出現的!
雲鬟心裡暗自有些驚怔,因不認得這人,便淡淡地轉開一步,正要從他身旁經過,那人卻笑了聲,擡手握住她的手臂,口中輕聲道:“且留步。”
雲鬟皺了皺眉:“請放手。”
那人見她神色冷淡,然而偏偏天生麗質,縱然清清冷冷,卻別有一番意思。當下挑眉,便鬆開手笑道:“你是哪裡來的孩子?”可雖然鬆了手,腳下卻偏往小徑中間一挪,便擋住了雲鬟去路。
雲鬟見他故意如此,便問道:“閣下又是何人?”
那人道:“我是這府裡的人,你卻不是,否則不會不認得我,嗯……莫非是老二請來的客人?我怎麼不知道他認得這樣出色的人物?”
雲鬟聽他口吻似有輕佻之意,又聽他說“老二”,自然是說的徐志清,當下將此人上下一打量,卻見他生得倒也是一副好皮囊,不言語之時,有些器宇軒昂之意,只可惜一開口,便如個色/鬼一般。
雲鬟當下道:“原來是徐大公子,失敬。正是徐公子請我來的,我離席太久,只怕徐兄要尋了,勞煩讓開。”
這人果然正是徐府的大公子徐沉舟,聞言笑道:“聰明,不過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雲鬟哪裡肯跟他多話,轉頭看了看,便要繞路走開。
徐沉舟道:“回水閣只這一條路,你再走就走遠了。”說話間,便俯身下來,在她耳畔低聲輕語:“除非你告訴我你的名字,不然今兒是不放你走的。”
雲鬟本是個極冷淡的性情,可見這人初次相見便如此無狀,何況如今她又是男裝,光天化日之下對個男子如此曖昧,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雲鬟冷冷道:“我姓謝。”
徐沉舟道:“名字……”
雲鬟皺眉:“謝鳳。”
徐沉舟眼睛一亮:“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呀,真是人如其名。”竟擡起手來,挑向雲鬟下頜。
正在此刻,忽然聽得一聲咳嗽,徐沉舟身後有人道:“小謝,二公子尋你呢。”
徐沉舟待要回身之時,雲鬟早趁機往前,便從他身側走了過去。
這來人,卻是周掌櫃周天水,似笑非笑地掃一眼徐沉舟,波瀾不驚地向他拱了拱手,便陪着雲鬟自去了。
徐沉舟目送兩人離開,一則惋惜,一則驚愕,摸着下頜自言自語道:“有意思,老二從哪裡認得這許多了不得的人物……”
且說雲鬟多賴來人解圍,忙同他往回而去,因出了假山石徑,便道:“方纔多謝周先生了。”
周天水道:“何足掛齒,只是小兄弟爲什麼不在水閣吃酒,好端端卻跑出來?”
雲鬟道:“因有些氣悶。周先生呢?”
周天水笑道:“他們談完了女人,又說打仗,都是我不愛聽的,故而出來躲清靜。”
雲鬟一怔:“
作者有話要說: 打仗?”
周天水掃了她一眼,細長的眼睛斜睨看人的時候,更多了幾許意味深長,道:“是啊,西北起了戰事,小兄弟沒聽說過麼?聽聞是晏王病了,晏王世子代父出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