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黼能下地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來至齊州大營。
晏王竭力勸阻,一來是因爲他身上的傷,太醫同軍醫官都說還要再休養兩三個月方得妥當。二來,晏王也知道趙黼去齊州是爲了什麼。
他怕出事。
褚天文所做自然不對,一個褚天文也着實不算什麼,只是他背後的不是別人,而是當朝太子,故而雖是個卑賤宦豎出身,在齊州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褚天文仍能夠橫着走。
但是以趙黼的脾氣,這一去自然會天雷地火,只怕無法收拾。
可是面對晏王的攔阻,趙黼只是笑道:“孩兒多大了,難道還似先前般不知輕重?父親放心,這一行我是必去的,不然以後在他們眼裡,咱們雲州、晏王府,就如蟲豸一般任憑拿捏了。何況我也並不是去打架,而是去討個公道罷了,道理在我這邊兒,去了京城也是不怕。”
不由分說便上了馬車。
晏王在背後看了半晌,一直等馬車消失眼前的時候,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正欲回府,身後忽然有人靜靜悄悄叫了聲:“王爺。”
晏王回頭,驀地一驚:“雲鶴?”
一身灰色布衣,杜雲鶴看似風塵僕僕,來至跟前兒躬身行禮:“杜雲鶴拜見王爺。”
晏王上下打量了會兒,道:“你是纔來?”
杜雲鶴點了點頭,道:“我聽說跟遼人一戰,生死懸命,有些不放心,便特趕來一看究竟,世子呢?”
晏王長嘆道:“你來遲了一步,他方纔帶人出城往齊州去了。”
杜雲鶴一怔,面上露出思忖之色,旋即道:“也罷,世子從來不曾受這樣大的困頓,讓他出出這口悶氣也好。”
晏王點頭道:“杜先生進府內說話。”
杜雲鶴應了聲,將進王府之時,目光如無意般掃過周遭,卻見影影綽綽,有些看似路人商販的可疑人影晃動。
兩人進門之時,杜雲鶴道:“是太子的人麼?這許多年了,竟仍是不肯放心殿下。”
晏王笑道:“太子是個多疑的人,由他去吧,這許多年我也都習慣了,沒這些人在跟前兒晃,都覺着少些什麼似的。”
不提杜雲鶴忽然來至雲州,只說趙黼帶着人馬,滾滾出城。
張振跟雷揚一左一右,護衛在馬車兩側,這一次本不需要張振跟着,是他自己主動要求跟隨……其實不過是想看趙黼的行事罷了。
雲州距離齊州並不多遠,不足百里的路程,半天也就到了,若非顧忌趙黼的傷處,棄車騎馬的話,還會更早一些。
齊州軍早得知消息,一時如臨大敵。
世子趙黼帶人跟遼國金刀駙馬花啓宗於盤山死戰連日,幾乎兩敗俱傷,慘烈非常,世子更因此幾乎喪命,此事早已經傳遍附近三州。
齊州知府早在半月前便藉口家中事故,將齊州事務一概交付通判處置,自己藉故逃走,只爲避風頭。
而在齊州大營中,一名探子飛奔進內,跪地道:“報!世子趙黼所帶兵馬,已經在十里開外。”
褚天文揮手,那小兵倒退出去,褚天文來回踱步,嘆了數聲,擡頭看周圍將官。
在座的都是齊州軍中各校尉,參將等,卻一個個面如黑鐵,多半都垂頭喪氣,一句話不說。
褚天文端詳了會兒,皺眉道:“衆位,大家都知道世子的脾氣,他這一次來,只怕來意不善,衆位有什麼看法?”
衆人面面相覷,都不做聲,褚天文道:“世子若發作起來,只怕誰也不能置身事外的,諸位爲什麼一言不發?”
褚天文說完,纔有一個虯髯漢子擰着濃眉,道:“這還有什麼可說的?既然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兒,就該擔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什麼可說!”
旁邊一個斯文些的將官勸阻道:“陳參軍!”
那陳參軍兀自滿面惱恨,道:“難道我說錯了麼?本該是雲州和齊州同心協力,可人家在前頭出血出力,我們卻在後面幹看着,算是什麼……”
還未說完,褚天文喝道:“住口!”
那陳參軍轉開頭去,褚天文滿臉的憂忠之色,苦口婆心似的道:“誰說我們是幹看着,如此鼠目寸光!這畢竟是齊州的地界,當時探子報說,發現遼軍向我齊州進發的蹤跡,我們難道還要貿然出擊?自然要以齊州的安危爲要!行軍用兵之道,自然要根據萬變之軍情做出調整判斷,萬沒有撇開齊州,去救援雲州的道理!”
也有幾個人點頭附和。褚天文皺眉想了會兒,又長嘆道:“何況勝敗乃兵家常事,且世子如今不是好端端的麼?他若是明白大義的,自然不會造次。”
這樣說了數句,又有探子來報說道:“世子的車駕已經在三裡開外。”
衆將士都有些不安起來,褚天文環顧周遭,道:“不必怕,晏王世子性子雖差,可是我們都是奉命行事,並沒有錯處,難道他敢亂來不成?這畢竟是軍中,于軍中作亂,非同小可!他若敢行,難道不怕太子、皇上也不饒他?”
有幾個將官是褚天文的心腹,當下才慢慢地有些定了心,又拍馬屁。
其中一個笑說:“監軍說的極是,這世子素日胡鬧,不過仗着皇上寵愛罷了,倘若他果然犯了大忌,難道皇上還會護着他?他若是個聰明的,就不敢如此。”
另一個也笑道:“賈參軍言之有理。”
有幾個並不肯信服的,彼此對視,眼中皆有怒意,卻敢怒而不敢言。
褚天文抖了抖衣袖,道:“看看世子也該到了,大家都振作些,隨我迎接世子罷了。”
那陳校尉因心中不滿,便走在最後,誰知卻見一人扭身仍退回內堂,他看一眼,只以爲或者另有什麼事兒,也未在意。
衆人才出門,就見一個小兵風似的跑進來,差點兒跟前頭的褚天文撞個滿懷,忙剎住腳道:“晏王世子……世子進大營了!”
褚天文忙問:“帶了多少人?”
那小兵道:“看着有一兩百人。”
褚天文聽了,笑道:“聽見了麼?才一兩百人。”
褚天文自忖:趙黼如果存心鬧事,斷沒有帶這麼點兒人過來的道理。
當下揮退那小兵,放心大膽地往外而行,才轉出軍機堂,驀地止步。
身後齊州將官們也都齊齊地剎住步子,卻見眼前,來了一隊人馬,分兩列往前而行。
人人都着清一色的黑色鐵甲衣,腰間按刀,頭上都綁着雪一樣的飄帶,隨着行進隨風揚起,彷彿白幡烈烈。
每個人都臉色肅然,靜默往前而行,耳畔只聽見嚓嚓地腳步聲,雖然沒有一絲說話的聲響,卻卷地一股肅穆而濃烈的殺氣撲面而來,令人打心底戰慄。
正中間兒,卻有四個兵士,擡了一頂馱轎,上頭高高坐着的人,鳳眸龍睛,氣質殊然,身上是玄色滾龍袍,頭上也同系着一條雪色緞帶,只是那臉色,卻彷彿也跟這緞帶一樣雪白,同那玄衣相襯,幾乎黑白分明。
雖人有些清癯消瘦,揣着手兒,似懶洋洋地窩在馱轎裡,可擡眸之時,眼神清冽肅殺,又因他人在高處,越發似俯視衆生般,眼神之中,天然一種如藐視地上蟲豸般的鄙夷輕慢。
褚天文左右看看,見這陣仗,不知所以,便笑了笑迎上:“不知世子前來,有失遠迎。”
此刻趙黼仍是揣手在袖子裡,眼皮兒也沒擡一下兒。
擡着馱轎的士兵也並不理會褚天文,一徑往前,來至軍機堂前的屋檐底下,才停下,將馱轎緩緩放在地上。
此刻原本站在檐下的齊州將官們紛紛都避退,來至屋檐臺階底下見禮。
褚天文只得轉過身來,見他如此怠慢,仍是不敢發作,便陪笑上前:“參見世子。”
趙黼微微擡眸,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褚監軍,見到本世子還活着,是不是深覺失望?”
褚天文忙道:“這是什麼話?先前聽聞世子被遼軍圍困,下官也是心急如焚,只不過當時因探馬回報,遼國大軍正欲兵臨齊州,倘若下官帶兵救援世子,他們必會趁虛而入,到時候不僅齊州,雲州也會危殆……故而下官從大局着想,才未敢妄動,不然早就親自帶兵去營救世子了。請世子明察!”
趙黼聽他說完,方擡頭,緩緩地吁了口氣:“那麼來攻打齊州的遼軍呢?”
褚天文道:“或許是看到下官帶兵嚴陣以待,故而他們不敢進犯,便自退了。”
趙黼笑了笑:“遼國的精銳都被花啓宗帶着,哪裡又分出一支軍來,我倒是不知,何況雲州跟洛州守軍所報,根本沒有什麼遼國主力進攻齊州。”
褚天文正色道:“後來下官仔細想了想,或許這是遼軍的疑兵之計,只是爲了拖住齊州軍罷了,也是探馬偵訊不力,早在先前,下官便命人將負責查探的斥候、哨探數人,一概以貽誤軍機罪斬首!”
此言一出,原先出聲的那陳校尉面上越發透出悲怒之色。
趙黼點了點頭:“看樣子,你已經找好了替罪羊了,褚監軍,你真真兒是個人物,縝密,細緻,陰狠毒辣,只可惜……都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褚天文眉頭一蹙,趙黼微微欠身,雙眸盯着他:“可惜啊,今日任憑你口燦蓮花,本世子,不吃你這一套。”
褚天文心頭微顫:“世子……”
趙黼道:“你忘了,你縱然把這齊州的所有士兵將官都斬了,監軍也仍是你,統帥也仍是你,貽誤戰機,玩忽職守,都是你……你是第一個該死的。”
趙黼話音剛落,便有兩名黑甲侍衛上前,竟擒着褚天文手臂,將他壓倒在地。
褚天文不由叫道:“世子!你這是做什麼!”又大叫:“來人!”
褚天文在此地自也有許多心腹,且一早聽說趙黼要來,他也暗中有所安排,當下從外頭涌進百餘士兵,持槍帶甲,兩下相持起來。
趙黼卻依舊安穩不動,只淡淡道:“都別動。”
目光掃過眼前的齊州軍,眼神中睥睨之意更盛:“遼國士兵有虎狼之稱,本世子乾死了比雲州軍多兩倍的遼軍,你們這幫連遼軍都不敢去拼殺的膿包廢物,也敢來試試嗎?”
他的聲音竟似有金石之聲,動人心魄,齊州軍一個個手腳戰戰,又見面前的黑甲軍眼中各帶殺氣,咬牙切齒,卻彷彿要隨時出擊搏殺般,哪裡敢動,有人甚至悄悄後退。
褚天文見勢不妙,便大叫道:“你縱然是皇世子,可我是齊州監軍,你並無權力如此對我!你莫非是想軍變麼!”
周圍衆將官見狀,神色各異。
趙黼道:“你急什麼?本世子不過是爲國除奸,軍法處置而已。”趙黼說罷,便又問道:“當日我定了兩軍合擊的計策,都有誰知道?”
褚天文身後衆將士面面相覷,還是那陳校尉往前一步,道:“原本負責作戰的三路軍統領跟副將都知道。”
趙黼掃了一眼:“人都到齊了?”
這一句話大不善,將官們頓時微微躁動,卻又不敢大造次,陳校尉回頭看了會兒,忽然道:“賈參將不在。”
趙黼眼神一變:“那是什麼人?”
陳校尉道:“姓賈,名威,是褚監軍一手提拔上來的親信。”面上又透出些不忿之意。
趙黼眼睛閉了閉,便低低地笑了幾聲:“好極了……原來、原來如此……”
他連連點頭,忽地道:“把東西拿進來。”
說完之後,便見有十二個黑甲侍衛從外頭魚貫而入,兩人一隊,擡着一個箱子,走到跟前兒,將箱子放下。
衆人都不知是何物,那侍衛俯身,把箱子打開。
頓時之間,現場一片驚呼之聲,原來這箱子裡的,竟是一把把刀,且都不是新的,像是才用過的一樣,有的連刀刃都捲了起來,可見砍殺之激烈,多數上頭血跡斑斑,有的糊了厚厚地血,都乾透了,幾乎看不出刀身本來面目,就如一把血刀相似。
在場之人,都不明白這是何意,褚天文探頭看了一眼,也不解。
趙黼道:“你們誰知道,這兒有多少把刀?”
一個侍衛推了把褚天文,他試着說道:“看似兩三百……”
趙黼笑了笑,輕聲道:“錯了,這裡是五百把雲州軍的佩刀。多麼?不多。”
無人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無人敢出聲打擾。
趙黼卻又問道:“你們又可知,這場戰我方死了多少兵士?”
更加沒有人敢回答。
趙黼道:“告訴他們。”
站在褚天文身邊兒的副將死死地握着腰間刀柄,昂首挺胸,紅着眼,咬牙大聲道:“是兩千六百三十二名弟兄!”
今日隨着趙黼前來的,都是在這場大戰中殘存的士兵,這場戰中死去的,有他們的兄弟,手足,幾乎比親人更親之人。
話音剛落,衆人眼中都流露出悲憤之色,牙齒幾乎都暗咬的格格作響,目眥俱裂,卻無人發一聲。
頓時之間,滿院靜默,風撩起每個人腦後的雪色飄帶,殺氣跟怒悲之意沖天。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不知不覺中,原本衝進來的齊州士兵,陸陸續續鬆手,兵器墜地。
趙黼的聲音仍是淡淡的,道:“我對死了多少人本來並不關心,畢竟既然投身從戎,保家衛國,縱然慷慨捐軀,也是死得其所。可是,倘若他們本不該如此死法,是有人暗中通敵謀害,這個,本世子絕不能接受。”
褚天文喉頭髮僵:“世子,我……”
趙黼道:“我今日來,便是爲那些戰死沙場的士兵們討一個公道。”他忽地微微一笑,“褚監軍,你的身上,可以容得下多少把刀?”
褚天文回頭,猛地看見箱子裡那些沾血的腰刀,就彷彿一個個戰死的亡魂,正向着他露出渴血的笑。
他忽然明白了趙黼將這些刀帶來的用意,剎那間,幾乎連每根手指,每根頭髮絲都疼了起來。
趙黼輕輕地扯了扯袖口,神色淡然,慢慢說道:“你最好撐得久一些,不然就不大好玩兒了。”
褚天文渾身發抖。
趙黼起轎離開時,聽到身後褚天文聲嘶力竭,厲聲叫道:“不!放
作者有話要說: 開我……趙黼,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是太子的人!”
眼波微轉,仍是清冽冷酷的,趙黼頭也不回,被高高地擡着往外。
身後,是一聲慘厲嚎叫。
謝謝小夥伴們,麼麼噠(╯3╰)
作者向你扔出一隻血腥瑪麗六並飛快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