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鬟朧忪,不知這沒頭腦的一句從何而來。
兩人咫尺而立,沈舒窈的手還搭在雲鬟腕上,指腹有一點微涼。
彼此相看,原本寧靜的含光殿內,幾乎似有冷風拂繞。
頃刻,雲鬟道:“王妃這話是何意?我卻不懂。”
沈舒窈緩緩地又握住她的手,緩聲細氣道:“姑娘何必還跟我論些虛套,當初咱們一塊兒上學,彼此相交,姑娘的性情,我豈會不知?早就看出你絕非是池中物了,沒想到如今,竟又有這樣的造化。”
雲鬟挑眉,只覺着她的手握着自己的,竟很不自在。
雖然她看着滿面笑容,可通身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氣息,令人不悅。
幸而沈舒窈很快就將她的手放開,又嘆道:“難道你都不記得了?想那會兒晏王妃還在,曾欲要從京城貴女之中挑選世子妃,本是有意我跟妙英妹妹的。誰知,世子竟當衆說了那樣一番話……大概姑娘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天晏王妃宴請沈家姊妹,正雲鬟假扮“小鳳子”,被盧離用一封藍夫人跟阿泰有事的信調虎離山,當時王妃陪着兩姊妹,趙黼在座的情形,是親眼見過的。
那會兒雲鬟還當人家是言笑晏晏相會甚歡,後來才知道其中內情。
雲鬟道:“不過已經是陳年之事,怎麼王妃還記得?”
沈舒窈笑了笑:“雖是陳年舊事,只怕不管是你我,都是無法忘記。對你而言,也該是一件兒極得意的事呢?”
雲鬟道:“我並不懂。”
沈舒窈掩口笑道:“你口上說着不懂,實則心裡是個比世人都精細明白的,可笑我當時纔是真不懂,後來聽說那些傳言,他又屢次去鳳儀接你,那樣不避嫌疑,我才知道,原來他之所以當着王妃等人的面兒打我的臉,只是爲了你而已,你啊,把我們都瞞的好苦。”
沈舒窈含笑說到此,面上露出些許無奈的表情,又望着雲鬟道:“好妹妹,當時看你風清月冷的,還當是個極內斂清淨的女孩兒,又怎麼知道竟是個最深藏不露的呢。”
雲鬟默默看了沈王妃一眼,當時明明避趙黼如蛇蠍,在她口中,卻竟成了個極會心機又很有手段之人了。
且她此刻雖笑容滿臉,因語調溫和,所說的話乍然聽來,也似頑話,可細細品味,卻竟句句帶刺,令人不好搭腔。
雲鬟從來心下坦蕩,且沈舒窈身份如此,便並不同她辯白什麼。
沈舒窈自又說道:“可知先前你投水身亡的消息傳出,妙英甚是驚疑傷心,找我說起此事,我看她落了淚,便勸她說,你本是個不凡的人物,等閒又怎會莫名就死了?必然另有造化,許是我說的有理,她竟信了,果然也減了好些傷心。現在想想,倒算是我未卜先知、做了件好事了。”
雲鬟越發摸不清她的用意,只是袖手而聽。
沈舒窈道:“然而你可知當時我的心思?”
雲鬟擡頭,聽王妃道:“我雖懷疑你是否真的這樣簡單就亡故,以此安撫了妙英,但又聽說晏王世子因爲你而傷心吐血的事,我卻是無法安撫當時的世子的……”
雲鬟覺着有些刺心,便道:“王妃,何必說這些。”
沈舒窈道:“原本也是不想提的,只是,可知我從小到大,那天在晏王妃跟前兒,被他打臉似的……實在是、前所未有的事,彷彿奇恥大辱一般,但既然他看上的是你,我卻是心服口服的。故而當時只是滿心可惜你如何竟不在了……”
雲鬟知道趙黼時常說話不饒人,且又經常毒刺的很,也知道當時趙黼讓沈舒窈很下不了臺,卻想不到這會兒沈舒窈還念念未忘。
雲鬟問道:“王妃……後來進了靜王府,也總該是於意已足了?不過,聽說原先沈府是要妙英跟殿下聯姻,如何竟起了變故?”
前世嫁到靜王府的是沈妙英,今生,本無人干涉靜王的親事,既然親事生了變故,唯一的變數就是沈舒窈了,這件事她之前就猜測過,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有親口問詢的機會。
果然,聽見這一句問話,沈王妃輕笑道:“你說的不錯。當初府裡定的本是妙英,只是那個丫頭有些糊塗,以她的性情,嫁給了靜王爺,只怕難以勝任種種繁雜,我便苦口婆心勸了勸她,她果然就知難而退了。”
沈舒窈的回答,卻跟雲鬟曾推測的差不許多。
雲鬟因見她把往日的這些內情都揭破了,以她縝密不露的性情,不知道到底所圖爲何,心中很是警覺。
口中便應付道:“如此倒也兩相襯和,妙英許了張將軍的公子,張振我是知道的,是個最爽快的性情,軍中又且前途無量。王妃同妙英,也算是各有所歸,各得其所。”
沈舒窈嘆息道:“你當沈府裡出了那種事,張家還會堅持聯姻麼,只怕早就在想法子撇清取消了。”
雲鬟先前只略耳聞張府跟沈府的親事有些擱置,此刻見沈舒窈說起這話時候,面上並不像是惋惜失望等色,反仍是極爲冷淡。
雲鬟道:“妙英豈不是會難過?”
沈舒窈道:“何止難過,做爲罪臣之女,將來還不知會流落到哪裡去呢,連我恐也被牽連在內。”
雲鬟不由問道:“王妃爲何看着並不擔心似的?”
沈舒窈道:“我又何必難過,各人自有命數,這也不過是命罷了,何況先前妙英總驕橫自大,目中無人的,如今這般,不過天意,且也讓她也嚐嚐這世間百態,冷暖疾苦而已。”
雲鬟竟無話可說。
許多前塵舊事於心中掠過,雲鬟斂神:“王妃向來所做的事,都是爲了靜王殿下麼?”
沈舒窈並不知她的話中有話,雖問的今生,卻也是問的隔世。
沈舒窈淺笑道:“並不是。”
雲鬟意外:“那又是如何?”
沈舒窈道:“你如何還不明白,我只是爲了我自己而已。”
迎上雲鬟吃驚的眼神,沈舒窈嘆息道:“聽說你先前在崔侯府的時候過的不好,然而你可知道,我在沈府裡,卻比你更煎熬十倍?”
崔雲鬟再怎麼也算是侯府的嫡女,何況侯府也畢竟不是高門大戶,只算中等人家。故而那營營苟且、鉤心鬥角的事也略見少些。
但是沈府卻不同了,高門似海,何況沈舒窈生父早亡,只跟其母相依爲命,大家子礙於顏面,表面上自然照料的妥妥當當,然而私底下所經歷的一些齷齪恨事,從未對任何人提起,也從來無人知曉。
所以在被趙黼當衆打臉後,沈舒窈面上雖看着泰然,心中暗暗發誓,有朝一日必然讓趙黼後悔莫及,然而趙黼畢竟是皇族,卻要如何報復?
直到傳來沈府要爲妙英跟靜王結親的消息。沈舒窈從來最擅軟語殺人,三言兩語挑撥,無非是說靜王素日的名聲雖佳,但私底下品行有些存疑,且若進了王府,那些繁瑣規矩甚多等話,沈妙英半分沒聽出她的包藏禍心,反而覺着她爲了自個兒着想,甚是感激。
沈舒窈又在沈正引面前表明心跡,讓沈相認爲她卻也是個好助手,當即才成全了這門親事。
於沈相而言,竟是最錯的一招。
原先沈相還未覺察什麼,直到那殷家爭奪田產的事暴露出來後,沈相才知道這沈舒窈的確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所謂姻親,竟是拿來的籌碼。
雲鬟道:“難道嫁入王府就好了麼?”
沈舒窈道:“不然呢?當時王爺雖還是個閒散王爺,卻畢竟是皇親貴戚,百裡挑一,最難得是對我極好,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雲鬟道:“既然百裡挑一,又且疼人,姐姐卻是好福氣,只可惜了妙英了。”
沈舒窈淡笑道:“好妹妹,這是她自個兒不要的,與我們何干。”
雲鬟竟有些按捺不住,道:“若非是王妃從中挑撥,危言聳聽,她哪裡會改變主意?”
沈舒窈不慌不忙,接道:“既然她聽了,就怨不得別人,因爲她自個兒太過自以爲是罷了,她此刻尚且樂在其中,如何你卻替她不平起來了?”
雲鬟道:“並沒有不平,只是有些感慨罷了。凡事都是別人虧欠了你,就算別人自尋死路,這所有也都跟你毫無干系。”
沈舒窈面上的笑容有些僵,卻不知雲鬟究竟所指。
前世,因明白自己側妃身份,趙黼又那樣相待,故而云鬟行事從來低調不爭。
沈王妃賢名在外,待她也十分和藹,除了起初派人送了熬的湯來,有些難喝。
雲鬟卻每次都一飲而盡,並不避着人,只爲讓王妃的人回去告訴一聲:她已經喝過避子湯了。
雲鬟當然知道那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生死對她而言卻也平常,甚至有幾次被趙黼所迫,反而覺着死不過是種解脫罷了。
乃至後來沈舒窈種種噓寒問暖,她做這些實在是太過得心應手,雖然明知她是做戲,但對雲鬟來說,那種毫無破綻的關切,縱然只假,也彌足珍貴了。
直到最後。
那日,江夏王府。
沈王妃命人傳了她去,道:“王爺很快就要回府了,這一次他又打了勝仗,很該慶賀慶賀纔是,只是最近聖上病弱,倒是不好鋪張,然而王爺是最疼愛你的,你且記着,好生照料王爺。”
雲鬟垂眸答是。
沈王妃擡手,有一名老嬤嬤上前,捧着一個托盤。
王妃將盤中的酒壺取下,道:“這個你拿去,這個壺是新近得了的,是個內有乾坤、最巧奪天工的。”
後阿里,雲鬟才知道這內有乾坤是什麼意思。
雲鬟恍惚中,沈舒窈正也打量着她。
這般礙眼,雖然仍是男人的打扮,因昨夜趙黼的狂浪,到這會兒,雲鬟並未裹胸束腰等,是以婀娜身段,顯露無疑。
那樣掐掌般的細腰,在長袍之下若隱若現……卻更有一番風流嫵媚之意。
沈舒窈不由道:“怪道皇太孫爲你如癡如狂,神魂顛倒,連我都有些愛上了。”
雲鬟從回憶中醒來,仍看沈舒窈。
卻聽她說道:“我自然知道相爺的打算,所以想推王爺一把,可知王爺什麼都好,便是有些太過心軟了,尤其是太肯顧惜皇太孫了,若他肯狠心些,也不至於落到如今這樣田地。”
因知道靜王面對趙黼下不了手,故而在趙黼被蕭利天帶走之後,沈舒窈不惜自作主張,暗中取了靜王的大印,發令給齊州監軍王煥之,命若趙黼踏出城門,便即刻誅殺等話。
但竟留下了此禍患,眼見皇位後繼無人,只一個靜王,本來可以順理成章地被封爲太子,誰知趙世竟遲遲不行此令。
當初爲了讓老皇帝心悅,不惜藉着進宮面聖的機會,用銀針刺穴的法子促使胎兒早產,便是想讓這孩子誕生在皇宮中,且讓皇帝第一個看見。
皇帝已經年邁,最喜歡的就是新生的子嗣,小皇子又生在跟前兒,可謂一舉兩得。
可誰又能想到,機關算盡,趙黼卻又在這個關鍵時候回來了。
真如功虧一簣。
正雲鬟道:“王妃想把所有人都算計其中,只怕要註定失望了。”
沈舒窈卻緩和了面色,道:“姑娘怕是誤會了,我這次來,其實是想同你示好的。畢竟你也知道,聖上屬意的人始終都是皇太孫殿下,大概是因爲先前太子被刺死之事難以釋懷,故而想補償殿下罷了。”
雲鬟正詫異於她的高深“涵養”,忽有所動。
沈舒窈道:“另外我倒也要向姑娘道喜,若是皇太孫殿下成了太子殿下,將來您就是大舜的皇后,咱們也算一家子了。”
雲鬟道:“我有一事不解。”
沈舒窈靜候,聽雲鬟問道:“之前太子夫婦被害,陛下讓我跟白尚書查明此事,竟查到英妃娘娘昔日的一名嬤嬤身上,不過,我跟尚書都覺着此案尚有疑點。”
沈舒窈道:“哦,這跟我什麼相干?”
雲鬟道:“王妃方纔說,太子是被人刺死,不知王妃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舒窈眼波微動,繼而道:“我是說被刺殺身亡,因畢竟聽外頭說有刺客在,才這般隨口說的。如何,可有不妥?”
趙莊在寢殿,於皇帝面前吐血而亡,當時以及事後,但凡知道點內情的,都以爲太子是毒發身亡。
且畢竟太子身份尊貴,連季陶然都不得去查驗屍首。因此那死因便有些成疑。
雖然沈舒窈補充的答話聽着並無不妥,但云鬟心中仍覺着古怪的很,便將此事存在心裡,等儘快得閒同白樘或者季陶然說一聲。
沈舒窈見她盯着自己,卻嫣然一笑,道:“都是將來的皇后娘娘了,難道還要像是先前在刑部一樣,又要開始查案了不成?先前還可以任性胡鬧,倒也罷了,以後可是端端使不得的,否則傳了出去,只怕有辱國體。”
雲鬟皺皺眉,心中宛若蒙着一層陰雲,說不出來是怎麼樣。
沈舒窈道:“我來了也有半天,也該去了,以後若得閒,姑娘可以去找我,我也會常來的。若還能像是咱們昔日在鳳儀的時候那樣好,那可真真兒的錦上添花了。”
靈雨見沈舒窈去了,纔敢進來,忙問道:“姑娘,可有什麼不妥?”
雲鬟道:“沒什麼。”
靈雨道:“王妃忽然來到是做什麼?”
眼前刷地一團火光閃過,是酒杯落地,跌得粉碎。
銳響震得雲鬟耳朵嗡地一聲。閉了閉眼,纔將幻象壓住。
雲鬟道:“不管做什麼,這次……她不會如願。”
晌午,趙黼仍未回來,派去的小太監也毫無消息。
雲鬟略吃了幾口飯,身上已好了些,靈雨因得了趙黼的叮囑,卻還要勸她再好生休息。
忽然有內侍來到,說道:“聖上傳崔姑娘快去。”
靈雨陪着她前往寢殿,一路卻見雪後的九重宮闕,越發壯觀,白雪壓着琉璃瓦,巍峨壯美,天空更如洗過一般,透着汪汪地藍,賞心悅目,毫無瑕疵。
只聽靈雨笑道:“殿下回來,這天兒都放晴了!今兒又是初一,何其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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