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巽風陪了雲鬟往回,因同他故舊相遇,雲鬟便不急着回府,更樂得浮生半日,自在說話。
兩人沿着街頭緩步而行,巽風默默端詳雲鬟,先前雖聽阿澤說起她比先前更出落了,但親眼所見,才知果然越發出色,如今雖做男孩兒打扮,但仙姿靈秀,別有一番可愛之處,且又讓他想起在鄜州時候那段日子,當初並不覺的如何,現在回想,簡直似神仙逍遙。
巽風無聲而笑,復想起方纔種種,便道:“鳳哥兒可還好麼?”
雲鬟仰頭看他:“沒什麼大礙。是了,先前巽風說是奉四爺命來行事的,可是跟方府有關?”
巽風含笑點頭,雲鬟眼珠兒烏溜溜地:“在方府內咳嗽引開了林教習的那個人,是巽風對麼?”
巽風略有些詫異,卻也並不十分意外,笑說:“我已經壓低了嗓子了,你仍能聽得出來?”
雲鬟笑着低頭,巽風含笑嘆了聲,便又問道:“先前四爺傳了那林稟正去刑部,卻是因爲知道了林稟正身上一處極大的疑點,我也是從阿澤口中才明白,原來又是你指點的?”
雲鬟搖頭道:“這算什麼指點?不過是我偶然記得的,就跟小白公子說了罷了。”
先前白清輝跟雲鬟將驗屍以及嚴大淼所說的話盡數轉述,蔣勳因加了那一句,雲鬟有所觸動,凝神細想,便想到一幕。
五月裡那日,林稟正來授課,記得他那日穿着一件深青色的袍子,衣領略高,依舊如昔日一般冷淡平靜地將課講完,末了,他將面前的書本收起,轉身出門而去。
一衆女孩子也仍如往常一般涌到門口相看,只雲鬟仍坐在位子上未動,就在林稟正經過窗前的時候,雲鬟不以爲意瞥了眼,正好兒看見他手指擡起,輕輕地撥了撥衣領處。
這個微小動作自然不足爲奇,雲鬟也並沒留意,旋即散漫地轉開目光。
然而此刻,再度細想,她彷彿又回到了那日,就站在那個自己的跟前兒也看林稟正,——他擡手,撥衣領,在她凝神注視的目光中,他的動作竟極其緩慢,緩慢到每個細微之處都無限放大了。
而就在他手指輕掠裡衣領子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雲鬟眯起眼睛,就在衣領微傾之時,望見一道極鮮明的傷痕,一閃,覆被領口擋住。
那幾乎只是短暫呼吸的一刻,卻是關鍵所在。
彼時林稟正的眉頭微蹙,面上透出幾分煩惱之意,自然是因爲這傷口蹭着衣領,弄得他很是不適,先前上課之時,他竭力按捺,忍着並未動過,直到下課後,纔有些忍受不了,因此一撥。
這如隨意舉手撣塵的一幕,無人格外留心,縱然留心,也難記得如此細緻入微,絲絲分明。
可對雲鬟來說,已經足夠。
記憶一旦打開,便會搜尋到很多,比如那天,課餘之時,雲鬟自廊下走過,正有兩個教習嬤嬤往院長室去,其中一個道:“後院的兩棵樹也好修剪了。”
另一個道:“我已經吩咐下去,不過據門上的老張頭說,今兒那老吳沒來,明兒再修罷了。”
“如何沒來?他從來並不缺勤的,莫不是病了?”
兩人聲音漸小,一徑遠去。
有用的碎片拼接起來,便指向了一處。
鳳儀的死屍,由儀的血案,又加上林稟正跟方荏的關係,以及林稟正前世莫名而死之事……
雲鬟便把此事告知了清輝,自由阿澤轉告給白樘,只說鳳儀有人記得:在老吳頭失蹤後不久,曾見過林稟正頸間有傷。
此刻,巽風聽罷,微笑看她:“鳳哥兒,那許久前的事兒了,你偏都記得這樣清楚?可知我們四爺起初聽了,還不大肯信呢。”
雲鬟道:“我只是記性好一些罷了,不知四爺還打算怎麼做?”
巽風道:“因畢竟缺乏人證物證,四爺便故意傳了林稟正去,只爲敲山震虎,如今見他跟方荏有些不睦似的……就看他們下一步會不會路出馬腳。”
雲鬟想了想日子,道:“四爺要快些纔好,最好兩日內有所動作就好了。”
巽風問道:“爲什麼是兩日內?”
雲鬟改口道:“我、只是想速戰速決,不過是怕節外生枝罷了。”
巽風也並不追問,只頷首:“使得,總之我回頭就如此轉述給四爺。”
雲鬟仰頭看他,眨了眨眼,卻又什麼也沒說,只小聲兒說:“只望……刑部能快些結案。”
巽風陪着雲鬟回了車上,又親護送了回府,雲鬟下車之時,巽風思忖再三,終究同她說道:“先前只當小六爺是個尋常軍漢,四爺纔對他另眼相看的,倒也罷了,不料他竟是晏王世子,偏偏他性情很是古怪,自從回京,惹得許多人頭疼呢,可皇上卻十分寵愛他……”
雲鬟見他一一說來,知道是故意提醒自己的,便點點頭:“我不會去招惹他的。”
巽風見她如此懂事,心裡欣慰,又說:“我自然不怕你去招惹他,只是我見他對你……跟對別人格外不同,鳳哥兒你且留心些,若他還是先前的身份,倒也罷了,如今,既然是鳳子龍孫……”
雲鬟垂眸不語,巽風卻又道:“可是你也不必過於懼怕他,若他對你有什麼不軌之舉,崔侯府的人不管,你只來找我,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
雲鬟不想巽風竟有這番心意,心頭一動,便擡頭笑說:“放心,我並不怕他,且世子雖然性情古怪,但他心裡是知道分寸的,更何況,他也擾不了我多久了……”
雲鬟說到這裡,便收住口,只含笑向着巽風點了點頭,才進門去了。
巽風目送她去了,心中奇異之感仍舊不散,忽然又想:“爲什麼鳳哥兒說世子擾不了她多久了?這到底何意?”因想不通,便按下此情,只回刑部罷了。
只說雲鬟進府,自先去上房,還未進門,就聽見裡頭歡聲笑語,雲鬟聽着熱鬧,就有些不想進去,畢竟她天生不是個熱鬧之人,若是反攪了人家喜歡,便不好了。
誰知門口丫頭見了她,喜的道:“姑娘回來了。”
雲鬟見已經報了,無法,這才又進門去,上前行禮過後,崔老夫人道:“怎麼纔回來?沈丞相府的四小姐送了請帖來,單請你改日過府呢,此事你可知道?”
雲鬟只稱“是”,又說:“沈姐姐先前提過一句。”
崔老夫人笑道:“好的很,跟書院裡的人都好好相處,纔是正經的呢。”說着,又叮囑雲鬟過府的時候,必要留意禮儀舉止,萬萬別叫人看了笑話之類。
半晌纔出,便欲回房,誰知走到半路,就見崔鈺同崔承兩個說說笑笑而來,崔鈺見了她,臉上笑容斂了幾分,規規矩矩站定行禮道:“姐姐。”
雲鬟只一點頭便要走,不料崔承過來:“我跟姐姐一塊兒去。”說着,便膩在雲鬟身上。
雲鬟垂眸看他,見小傢伙依偎着,故意撒嬌,十分可愛。
想崔印本就是個極好的相貌,羅氏更是個美人兒,崔承人如其名,果然便生得粉糰子一般,人見人愛,故而老太太也多喜歡他。
先前倒也罷了,因跟府中衆人感情甚是疏離,印象裡崔承也不過是個被嬌縱壞了的孩子而已,只各行其是而已。今兒見他這樣粘自己,雲鬟略有些措手不及,面上卻還是不爲所動狀,淡聲道:“我那裡沒什麼好玩兒的,承兒去跟你哥哥玩兒吧。”
崔鈺也道:“承兒隨我去吧,別隻是攪擾姐姐。”
不料崔承道:“不,我就是要去。”他嬌縱不講理的性子又發了,竟抱着雲鬟的手臂不肯放開。
無奈之下,雲鬟只得帶了崔承回了屋裡,崔承進門後,便立刻撲到牀邊兒,十分自來熟地把那小牛犢兒抱了起來,百般愛撫,就如久別重逢似的。
雲鬟見他居然還記得這小牛兒,對這般一個孩子來說,可也算是“長情”了,不由一笑。
崔承玩了會兒,忽然對露珠兒道:“對了,你快快去我的房裡,找石榴姐姐,說把我前日得的那東西拿來。”
露珠兒不知所以,只得納悶去了,半晌果然取了個小小布包回來。
崔承跳到跟前兒,便拿過來對雲鬟道:“給你。”
雲鬟見是個五彩斑斕的小錦囊,便問:“是什麼,給我做什麼?”試着打開來看,卻見裡頭竟是個不大不小的金鑲玉戒子。
雲鬟問:“這是做什麼?哪裡來的?”
崔承道:“我跟父親出去別人家裡,看他們家的姑娘,都有戴,姐姐卻沒有,昨兒父親領我出去會客,因我對答的好,要賞我東西呢,我就要了這個,正好給姐姐戴着。”
雲鬟握着戒子,望着崔承,不知何故,心裡彷彿漲滿了什麼,但此前明明是空的……
一刻又想起上回趙黼在這屋裡,因兩人有些口角,崔承竟跑過來攔住趙黼,雖然他人小力微,但竟然有那份勇氣,有那份心意。是以當時雲鬟也驚住了。
這次又這樣……東西自然是最微不足道的,可是,這孩子居然會想着她?雲鬟先前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他不來搗亂胡攪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崔承已忙不迭催促:“姐姐試試看,合不合適呢,不然可以換的,我跟店裡的人說好了。”
雲鬟看着他,眼睛忍不住有一絲紅了,脣邊也露出笑意,低頭往手指上套了套:“很合適。”
崔承看了眼,又道:“果然很好看,我的眼光不錯吧?”
雲鬟本來不慣戴金戴銀的,先前在江夏王府內,那許多珍奇名貴的金銀珠寶,她一概都放在箱子裡,極少穿戴也從不見格外喜愛。
然而此刻,卻竟覺着這樣一個小小的價值也值不了幾何的戒指……竟極順眼。
崔承又道:“以後再給姐姐買更好的。是了,還有一件事兒姐姐要高興呢,你猜昨兒父親領我去見的都有誰?”
雲鬟如何知道,只望着手上的戒子微笑搖頭,崔承面上露出一絲驕傲之意:“是個極有名的大人物呢,是由儀的方督學,他還讚我聰明,說我必然會進由儀,大有前途呢。”
雲鬟聽了“方督學”三個字,渾身一抖,變了臉色。
崔承正得意,忽然見雲鬟直直看着自己,便道:“姐姐你怎麼了,你不信麼?是真的……”
雲鬟抓住他的手,把崔承拉到自己身邊兒,此刻脣竟有些不由自主地發抖,想叮囑什麼,想提醒什麼,甚至想問什麼,卻統統地說不出口。
崔承見她臉色不好,有些害怕:“是不是我吵了你了?我、我不說了,姐姐別惱。”
雲鬟回過神來,盯着崔承看了半晌,便把他抱住:“沒有……你很好、承兒很好。”但滿心的驚跳惶恐,竟無法壓制。
次日,雲鬟依舊去鳳儀,因昨兒崔承說了那一句話,令她一夜做了許多噩夢,一會兒夢見方荏獰笑連連,一會兒夢見崔承大叫救命!
她雖然不曾親眼見過宋邰跟韓敏的死狀,但因愛生憂,由愛生怖,所以便無師自通地竟想出許多可怖場景來。
儘管早知道方荏不是好人,也知道蔣勳都幾乎被他戕害,可是畢竟跟蔣勳不算熟悉,故而只是聽着感慨罷了,但是崔承……一旦習慣他依偎身旁,一旦記住他的模樣,又如何能容忍這樣的孩子,居然會可能被……
這份感同身受,格外嚴重,早上起來,眼圈兒都是紅的。
半日也甚是恍惚,上了一節琴課,一場書畫後,忽然一個小女孩子跑到跟前,便對雲鬟道:“崔妹妹,張嬤叫你去一趟呢。”
張嬤嬤原本是宮內的教養嬤嬤,在鳳儀裡負責監察女孩子們的行爲舉止等,若有逾矩犯規的,便會叫去訓斥提醒。
雲鬟卻是第一次被叫去,心裡想:莫不是昨兒的事走漏了風聲?亦或者是先前白清輝來書院門口等候,被人看見說了?
一邊兒想,便往後院去,不多時來至地方,見房門開着,雲鬟邁步往內,還未到裡間,便聽得身後“吱呀”一聲,房門竟被慢慢掩了起來。
雲鬟回身,卻見一個人站在門邊兒上,身形頎長,因背對着光兒,面目有些看不清楚,但是雲鬟卻一下就認出了這是何人。
雖覺着情形有些不對,雲鬟仍是規謹行禮道:“見過林先生。”
林稟正凝視着她,走前幾步,雲鬟左右略看了兩眼:“聽說是嬤嬤叫我來的,不知是有何事?”
林稟正並未回答,只徑直走到她跟前兒,低頭細看她的臉,忽然說道:“我說過好似在哪裡見過你,果然並沒有記錯。”這聲音有些陰陰沉沉地。
雲鬟略覺有幾分口乾,面上卻也尋常:“先生這話……不知從何說起。”
林稟正看她竟不動聲色,便說:“先前我在方家門口,曾掃了一眼……只沒看清罷了。”
這自然是指趙黼第一次帶她去豐匯樓的時候。雲鬟不言語,林稟正又道:“然而昨日,我卻是看的極爲清楚。”
雲鬟微驚,不覺擡頭看向他,——昨日她隨着趙黼行事,趙黼爲人是最機警的,自不會露出什麼破綻,何況方府之中雖有小波折,卻又被巽風化解了。
除非……
雲鬟心頭微震,盯着林稟正,眼前卻出現在豐匯樓前的那一幕。
當時趙黼因作勢要打她,雲鬟便閉眸揚首讓他打就是了,誰知等了半晌不見動靜,雲鬟因睜開眼睛看……
就在那時,目光所及的方向,在那川流不息掠過身邊兒的雜亂人影之中,有極不起眼兒的一角,是豐匯樓的二樓窗口。
——再仔細看去,卻是窗戶邊兒上,有一道人影,正靜靜地倚靠彼處,也同樣微揚下頜,居高臨下地冷冷看着這一幕。
當時他自然把她看的極清楚,但云鬟雖也看見他了,只因當時專注同趙黼制氣,哪裡還會留意別的?
林稟正歪頭,見她臉色微變,又道:“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裡竟敢闖入方府,可知那個地方……看似天堂一般,實則是十八重地獄?”
雲鬟究竟不知他此刻意欲何爲,卻聽林稟正低聲道:“不過,那花兒摘的卻是甚好,就如摘去了方荏的心一般,可知那是他在府內最珍愛的一樣兒東西了?那如喪考妣的樣,真是前所未見……倒是讓人極痛快的。”說這句的時候,面上便露出奇異的笑容來。
林稟正在鳳儀,從頭到尾都是不苟言笑,這卻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
他原本是個美男子,笑起來自然
作者有話要說: 也不差,可是在雲鬟看來,這笑容裡依稀透出幾分狂肆陰柔之意,她竟覺得心在慢慢下沉。
林稟正笑了會兒,忽地戛然而止:“你去哪兒?”
原來雲鬟趁着他失笑的這刻,偷偷地挪步往門口去,見被他發覺,便道:“嬤嬤既然不在,我待會兒再來。”
林稟正已又走到她跟前兒,他垂眸看了雲鬟片刻,聲音極柔和道:“不用等了……你既然這般好奇,甚至先前不惜深入虎穴,那我便帶你親去看一場好戲,如何?”一邊兒說着,一邊兒伸出手來,牢牢地握住了雲鬟雙肩。
——————
感謝小天使們~~明天應該會終結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