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溪澗流水輕盈,竹木蔥鬱,攀援而上的古藤密密籠在草榭屋頂,紅泥小路上,輕微叩門聲如約而至,南蓮一身衣袍如雪在屋內起身,眼神安定下來,朝門外開口:“以彥,進來吧。”
“是,師父。”想起那日師父的語氣,顧以彥隱隱有疑慮和不安,甚至於自身也存在難以言明的困惑。
“怎麼樣,這幾日安心休養,身體恢復得如何?”房內木香怡人,南蓮目光慈愛,對眼前的弟子頗爲關心。
“多謝師父掛念,身體已無大礙。”顧以彥輕聲迴應。
“那便好,其實你身體底子不錯,若不是體內那股寒魄,以你現在的悟性,多半已趕上你父親當年的風采。”
顧以彥卻是一陣沉默,南蓮看出他內心情緒的起伏,拍了拍他的肩膀,輕笑:“孩子,我知道有些事你想要明白,內心也一定被困惑所擾,爲什麼自小所學劍法與其他人不同,父親又爲什麼這麼安排,對麼?”
點破他心中那團疑雲,顧以彥擡起眉目微微點頭。南蓮轉過身,取下懸掛於草簾之上的一柄長劍,似乎回憶起久遠的年月:“你父親教你的劍法,自是承自劍聖一脈沒錯,只不過他所承是‘破’劍訣,而你所習的,卻是‘護’劍訣。”
“護劍訣?”
“沒錯,正是‘護’劍訣,當年隱居海外胄雲山的劍聖獨孤玄柯將畢生所悟劍法分爲‘破’‘寂’‘護’三字真訣,並分別授予三名弟子,大弟子便是你父親顧航楓,二弟子莫玉晨,最小的弟子……”南蓮視線離開手中長劍,短暫落到顧以彥身上,“最小的弟子叫清則,可惜這三字劍訣只是曇花一現,尤其是‘護’劍訣曾經在雲堇大陸冠絕羣倫,爲師有生之年能見到那樣靈動磅礴的劍法也算三生有幸了,只是到了後來,因爲子魂劍的出現,所有的平衡被打破,這一切也全都發生了改變。”
“可父親既承‘破’劍訣卻又爲何將‘護’劍訣傳於我?”顧以彥這一問令南蓮陷入沉默,老人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背過身無聲吐了口氣,終究還是不敢將當年真相言明,只是淡淡道:“二十年前,雲堇大陸上曾經有過一場殤魂之戰,而起因,便跟如今封印在寂冥湖的子魂有關……”
南蓮頓了頓,將長劍重新收好娓娓開口:“子魂原本生於酆都天徑,上古時期不過是存在於洗魂河河底的一塊黑晶,被人發掘鍛造成劍後才流落到世間,可酆都鬼城聚數百年陰戾之氣,這樣的黑晶鍛造出來的極兇之劍又哪是凡人可以隨便駕馭的,二十多年前,劍癡瀟煜亭就因得到子魂劍後很快墜入魔道,殺戮無處不在,而那時四大門派才從驅逐邪教的泥沼中脫身,再無餘力與瀟煜亭相抗,整個雲堇大陸陷入前所未有的風雨飄搖中,直到後來海外劍聖攜素殤劍的出現,才逐漸平息了這場浩劫,跟子魂一樣,素殤劍最初是寒之極地雪獄山山頂一束至純冰魄,因山體坍塌爲世人所得,後來被一對奇人夫婦打造成長劍,最後,這對夫妻更是以身殉劍,後人爲了祭奠他們便給此劍取作素殤之名。”南蓮提到素殤臉上也肅然起敬,深深看向顧以彥,這纔將他疑惑點破:“你父親之所以傳你‘護’劍訣,是因爲劍聖門下的三字劍訣中,只有‘護’劍訣最爲特別,若無至純心性便無法領悟劍法中蘊含的真正劍意,當年正是你父親的師弟清則用素殤劍平息了蒼生劫難,而他所承便是‘護’劍訣,興許是你父親覺你心性純良纔有這般決定吧。”
憶起兒時情景,父親剛毅嚴肅的面容在腦中清晰,顧以彥眼裡又是一陣哀傷。“難怪自小習劍父親從不讓旁人在側,原來所學便與其他人不同……”
“如今既知子魂劍煞氣流瀉一事,門派各執事長老座下的得意弟子理應出面與其他三大門派取得聯絡,但眼下,爲師有另外一件事交給你。”南蓮從懷中取出一個繡花香囊,微弱燈光下色澤暗淡,顯然已有些年月,但香囊走線細緻精美,所繡之花呼之欲出,“那日你言明身上痼疾之後,我曾說當今世上或許有一人可以醫治,這人複姓慕容,隱居空憐山中,你找到她可以叫她曉花婆婆,現在你將這個香囊帶去,她性情偏執,一般人都難以見她一面,但若是能讓她看到這個香囊,相信她定會全力醫你。”
從南蓮手中接過香囊,顧以彥看出師父眼裡微光閃動,似乎有萬般字句如鯁在喉難以言說,於是輕輕點頭:“謝師父。”
“對了,還有一事,連日來幾次見你似乎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是有什麼心事麼?”
顧以彥擡起頭看着南蓮,內心對他的敬重又多了幾分,淡淡開口:“並非緊要之事,只是聽聞門派其他師侄議論,師父貴爲掌門師尊,這麼多年從來不收徒弟,如今打破慣例肯讓弟子拜入門下,難免受寵若驚。”
“哈哈,原來竟是爲此事煩惱,其實是我與你父親頗有淵源,但都是些陳年舊事,以後若有機會,你自會知曉一切。”南蓮言辭間笑意坦然,這麼多年歲月流轉過去,的確只剩一杯清酒淡看雲煙的心情了吧。
“弟子明白了,明日一早我便動身前往空憐山。”
“這一去頗有些路程,萬事務必小心。”南蓮從旁邊矮櫃上取來一本古舊書卷交給顧以彥,“這卷書是爲師閉關期間領悟的心法及劍術,劍術自比不過你從小所學護劍訣,但如今你已拜入慈雲劍派,自然要立門派根基,切記!往後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暴露劍聖一脈的絕學,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至於心法,此番你尋藥有果便可勤加修煉,務必趕在冬至前回來。”
內心一時百感交集,顧以彥畢恭畢敬跪於草蓆之上:“弟子謹遵師命!”
“去吧。”
“弟子告退。"
看他身影漸行漸遠,一聲嘆息消散在涼意微伏的空氣裡,南蓮輕輕拉上門扉,想起久遠歲月裡那場命運下的人事浮沉,內心只願這孩子能比他父親更幸運些了。
次日清晨,撥開雲層的光線鋪滿慈雲山石階,收拾了簡單行囊,顧以彥第一次這樣清朗暢快,從小聽母親講述了太多江湖軼事,兒時那份憧憬此刻在內心格外鮮明起來。
“顧大哥!”暖陽輕風的廂房長院裡,初安從高大桉樹後走出。那襲鵝黃衣衫在風裡微微擺動,耳邊幾縷散發撫過她清麗脫俗的面容,顧以彥從房內聽到聲音轉過身來,那一瞬,彷彿木格門窗定格着深秋暖意徜徉的畫卷。
“初安姑娘?”見她同樣揹着一個青布包裹,顧以彥略感詫異。
“你是要去尋藥對不對?那天我便說了,只要有醫你寒疾之藥,我一定陪你去找!何況你還捨身救過我,我總該做點什麼來報恩吧。”初安語氣俏皮,眯起雙眼故作怪樣。
“這……恐怕有些不妥,你貴爲軒雨莊一莊之主,萬一有個什麼閃失我如何擔當得起?”顧以彥面露難色。
話音剛落,初安驀地睜大眼睛跳到他跟前:“妥妥妥……妥得很。”而後眉眼間一陣惆悵,聲音也跟着低下來:“其實吧,你也見過軒雨莊是何模樣,我從小在這麼一個滿是風雪的地方長大,很少見過外面的世界,每次聽置辦物事的師弟回來講外面的新奇東西我都羨慕得緊,只是師父對我管教甚嚴,從不許我出莊,如今終於能夠出來了,好多東西我就想看一看……”
顧以彥眼神沉下去,彷彿被初安的話觸到內心柔軟的地方,在屬於自己的狹小空間長大,對週遭事物的歡喜標準無非是內心認同與否,眼前這個少女眼中,同樣折射着渴求而單純的光。
見他沉默不語,生怕被再次拒絕,初安伸出纖細的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哪怕……哪怕看一眼也行,我保證!”
顧以彥沒有回答,出廂房門時卻順勢取過她肩上的包裹,笑道:“既然決定幫我,那還愣着幹嘛?”
“嘻嘻,太好了,我就知道顧大哥是個極好之人!”初安喜出望外,忙跟在他身後一起出了慈雲劍派山門。而廂房的角落處,霍辭鈞見他們去遠才慢慢從陰影處走出,零星光斑在他臉上虛閃,眉梢一分分緊下去,其實在出莊之前,師父就曾單獨叮囑他,“若安兒找到當年救她之人,她做的任何決定你都無需攔她,或許這些年來,爲師給她的保護終究抵不過宿命的安排。”
Wωω тt kǎn ¢o
宿命的安排?當初師父口中的這句話令霍辭鈞咀嚼良久,雖然不知道在師妹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但師父說完那席話彷彿一瞬間蒼老下去的畫面卻令他終生難忘,霍辭鈞長久看着山外長空,最後緩緩轉身,朝着慈雲大殿方向沉默走去。
出了慈雲劍派山門,兩人行了半日才遇到一處驛站,僱了馬車一路顛簸慢行,顧以彥早已不是初到雲堇大陸時的心情,兩山夾道的崎嶇山路上,車伕嘹亮的歌聲在車簾外迴盪,側耳傾聽才識出是:“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呵,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呵,更在斜陽外……”
而身畔,初安不堪疲勞就此枕在他手邊安靜地睡着,聽到歌聲也只是動了動脣角,朝顧以彥挪近了身子,似乎是睡夢中感受到涼意,顧以彥不由輕笑,取出包袱中的衣衫替她披上,然後掀起車簾一角看着外面橫跨頭頂的峭壁怔怔出神。
“公子,過了這條峽谷不到半個時辰便是雲堇大陸北邊的青蔭臺了。”車伕從外面探進頭來,見初安倚着顧以彥休息,話到一半聲音便壓了下去。
“師傅,不知從青蔭臺去往空憐山有多久路程?”
“原來公子是要去仙山呀,不過那地方可不大好找,老朽只知道在雲堇大陸南疆的某處,需要穿越整個大陸,腳程快的估計也要兩個月時間,自從二十年前山上出了神醫後,很多病人都慕名前去,最近幾年卻突然少了,都傳言那神醫已經羽化成仙,對人間疾苦也就不再過問了。”車伕取下斗笠,揮鞭在馬身上抽了兩記,轉過黝黑的臉朝車內問道:“怎麼,公子也要去尋仙醫麼?”
“噢……只是有重要之事要去那裡拜訪一位故友。”顧以彥輕輕應了一聲,不知道車伕口中的仙醫是不是就是要尋找的曉花前輩,不過既然是師父的故友,想必也同樣上了年紀,羽化成仙難道是指前輩仙逝了麼?
“重要的事啊,雖然不能陪公子穿過大陸,但是老朽知道這大陸上有條古道可以快上半月到達南邊邊漓源郡,只是……”車伕話說了一半欲言又止,倒是顧以彥問道:“莫非是有什麼難處?”
“呵呵,倒也不是別的,只是不知道公子敢不敢冒這個險?”馬車轉過山腳,眼前也變得豁然開朗,蜿蜒盤桓的河流盡數收於眼底,車伕拉起繮繩,馬匹也漸漸放慢腳步。
“此話怎講?”
馬伕豎起趕馬鞭指了指腳下:“公子眼前的這片雲堇大陸早在數百年前於古都遺蹟之上重建,雖然大多古蹟沉入了地底,但也並非盡都如此,有人就曾發現過一條古道,只是這條古道甚是奇怪,入口需要放兩盞特殊燭火纔會出現,因此,這條古道也被取名燭陰路。”說完見身後沒動靜便又道:“不瞞公子,老朽當年其實是這大陸林中的盜馬賊,跑黑商的貨物沒少堵上性命走那條古道。”
顧以彥看着他破舊灰衫下膀闊腰圓的身形,早已看出他與尋常馬伕的不同之處:“這條古道除了入口奇怪,還有其他危險的地方?”
“自然存在,古道本來深埋地底,每日不同時辰古道上會佈滿白霧,尋常人吸入一點,輕則中毒重則斃命,道上的人都管這東西叫‘幽瘴’,公子若願涉險,可去橋西當鋪找一位姓柯的掌櫃,就說旗三哥介紹來的朋友,他定會竭盡全力幫助公子。”
“多謝!”雖然素不相識,顧以彥還是心存感激。
“哈哈,公子僱我馬車時我就瞧着公子並非常人,綿薄之力講不上謝字,何況這燭陰路雖爲捷徑卻也多有兇險,能不能幫上忙還取決於公子自己。”旗三哥笑聲粗獷,駕着馬車很快匯入雲堇大陸主道上,迎面而來的高大古城牆下入城者絡繹不絕,人聲也嘈雜起來。
“初安姑娘。”馬車安穩停靠後,顧以彥輕聲喚醒熟睡中的初安。
“嗯……已經到了麼?”初安悠悠轉醒,睡眼朦朧中才發現披在身上的短衫,雙頰微微一紅,當即將短衫疊好跟着顧以彥一起下了馬車。
“公子,老朽只能送你們到這裡了,前面便是雲堇大陸的北玄門。”
順着車伕所指方向,大片古木掩映下的高大城牆如同阻絕在天地之間的屏障,初安第一次看到此番情景怔在原地啞口無言。
見她如此神色,旗三哥笑道:“姑娘,這大陸上好玩有趣的事可多着呢,眼前這嘉墉城以小吃聞名,出嘉墉城往南再三十里便是大陸最繁華的宿城,姑娘不盡數領略一番那就當真可惜了。”
“嘻嘻,外面的世界果然跟軒雨莊不一樣!”初安滿眼歡欣,一把抓住顧以彥的手便走,這一下措不及防,顧以彥被拉得一個踉蹌,趕緊回過頭來邊走邊擺手:“旗師傅,有勞了!”
旗三哥看他二人樣子爽朗一笑:“公子慢走,一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