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老太爺曾經官至正三品禮部侍郎,顧家世代清名,在安陽一地威望極大,——他的死訊一經發出,幾乎滿城驚動!
不說尋常人等,即便馬上就要揮師北上的蕭蒼,亦過來弔唁了一番。
徐府的人全部出動,外面有徐氏三兄弟幫忙打點,後宅女眷有徐夫人、兩位少奶奶幫忙。剩下諸如徐嫺、徐姝姐妹,還有小一輩的徐家姐兒哥兒,全都過來拜祭,滿滿擠了一屋子的人。
除了徐二奶奶才生下來的小嬰兒,徐家的主子悉數到齊。
徐離算是未來的孫女婿,不僅過來拜祭,還日日堅守在顧府幫忙招呼周旋,甚至讓人把安陽城頭掛上了白色孝幔。
——安陽是徐家的天下。
整個安陽城,頓時陷入了一片悲哀的氣氛之中。
只怕顧老太爺活着的時候,也沒有料到自己死了會辦得如此風光。
不過在顧蓮看來,人死燈滅,喪事辦得再風光都是白搭,只不過該做孝子賢孫的時候還的做,穿了一身雪白的麻布孝服,按規矩一直守在祖父的靈牌面前。
一有客人過來弔祭,就得跪下去表示感謝,還要痛哭流涕一番,以示自己內心是多麼的哀慟,多麼的捨不得長輩離去。
徐姝悄悄的摸了過來,塞了一塊帕子,附耳道:“等下人來了便擦擦眼,不然你哭得不夠傷心的話,回頭要被人說不孝。”
顧蓮接過帕子,聞了聞,什麼味道都沒有。
但下一瞬,馬上覺得眼睛被薰得不輕,眼淚止都止不住,——自己的確用得着,不然還真有些哭不出來。
徐姝繼續咬耳朵,“可惜現在是夏天,不然我讓人給你做一對護膝。”看了看硬邦邦的青石地面,孝子賢孫們跪在地上,是不允許放墊子緩衝的,“早也跪、晚也跪,遲早要把膝蓋給跪壞。”她低聲囑咐,“你這樣……”
顧蓮聽了她的交待,再次下跪時,便悄悄將裙子多摺疊幾次墊着膝蓋,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作用的。
——小姑子雖然淘氣異常、無法無天,但卻很是體貼。
俗話說,買豬看圈。
徐離雖然有些冷面冷心,但是徐嫺溫和大度,徐姝性子純真,婆婆徐夫人看着不像是刻薄的,——兩位徐家少奶奶接觸不多,目前覺得還不錯。
如果徐家是一個氛圍好的,那麼自己嫁過去,將來的日子就會好過許多。
至於他們家是能成王,還是最終敗寇……
顧蓮搖搖頭,這些可就不是自己能夠掌控的了。
想到此處,不由朝前面看了一眼。
靈堂的設置分爲一前一後,前廳停放着顧老太爺的靈柩,負責接待男客們過來弔唁,從前面正門而入;隔了一個長長的廊間,則是後廳,正中擺放着老爺子的靈牌,女客們從後門而入。
如此一來,便把男客女客各自分開。
聽說徐離一直在前廳,顧、徐兩家世代交好,他又是顧家未來的孫女婿,便執晚輩之禮,與顧家幾個爺們一起負責接待客人。
其實算起來,彼此相隔不過幾丈距離罷了。
顧蓮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得對面的丹娘輕聲驚呼,“什麼人?!”
此時沒有客人過來,靈堂安靜無比,在場的二奶奶、杏娘、桐娘,以及顧蓮,都順着聲音看了過去。
靈堂裡掛着重重疊疊的白色孝幔,一陣晃動過後,走出來一個素色長袍的玉面少年,——不是別人,正是自命風流的何庭軒。
二奶奶微微皺眉,丹娘已經開口,“何家表哥,這邊可是女眷來拜祭的地方。”指了指前面,“若是想要拜祭,勞煩請繞一圈兒去前面吧。”
杏娘滿心不快,想要反駁,卻被妹妹顧蓮一把拉住。
何庭軒面不改色,一派優雅從容上前道:“我知道這邊是女眷呆的地方,這會兒不是沒人嗎?我怕嫂嫂和妹妹們哭得傷心,特意過來看望一下。”
二奶奶不想讓他太難看,上前道:“多謝何家表弟一番好意。”
她正要開口想勸人出去,那邊何庭軒已經跟杏娘搭上了話,“五表妹別太傷心了,我瞧着你都瘦了一圈兒。”
杏娘微垂螓首,小聲道:“多謝表哥關心。”
對面丹娘見狀惱的不行,遂罵外面的丫頭們,“你們都睡着了?看見客人來,也不知道引個路嗎?!”
一個小丫頭委委屈屈跑進來,“我們說了,可……”
何庭軒回頭一笑,“六表妹,好端端幹嘛發起火來?小丫頭們不懂事,讓管事媽媽去教導便是,何苦自己動了肝火?”
丹娘見他胡攪蠻纏,不由怒道:“你到底走不走?”
杏娘不快道:“你攆人做什麼?無緣無故誰也沒得罪你,跟吃了炸藥似的!”
丹娘本來就對四房的人有氣,兼之何庭軒不知分寸,杏娘還跟着偏袒掩護,不由冷笑,“這裡是女眷待的地方,他一個外男擅自跑進來,算什麼?!”聲音拔高,“你們不要臉面,我們這些人還要呢!”
杏娘氣得不行,“你說誰不要臉?!”
何庭軒趕忙勸道:“好了,好了,兩位表妹都別吵了。”
——居然擺出一副好人勸解的模樣。
顧蓮看着頭疼,上前拉了杏娘,“姐姐少說一句。”又看向二奶奶,“二嫂勸一勸六姐姐。”然後看向何庭軒,懶得跟他糾纏不清,冷冷道:“何表哥,你先出去罷。”
何庭軒眼睛盯着她,——俗話說,“想要俏,一身孝”,九表妹原本就膚白貌美,此刻一身孝服,更是美得叫人驚心。
只可惜已經許配給了徐家,一面想着多看幾眼,一面敷衍道:“都是我不好,反倒惹得兩位表妹生氣。”
顧蓮見他不肯走,還繼續沒完沒了的糾纏下去,心思一動,喚來李媽媽道:“你去前面找一下二哥他們,說是何家表哥在咱們這兒呢。”
杏娘回頭瞪了妹妹一眼,“你做什麼?”
顧蓮不想跟姐姐頂嘴,只道:“何表哥順道過來看了我們,等下自然要去前面,不知道路還得繞一大圈兒,想讓他走個近道過去。”
二爺很快過來,一見妻子和妹妹的臉色便都明白了。
趕忙去拉何庭軒,“表弟跟我來,用不着繞院子過去的,從這邊穿廊往前走幾步就到了,近得很呢。”
何庭軒沒有辦法,只得跟着他來到前面靈堂。
三爺和五爺都是吃了一驚。
五爺詫異道:“表弟,你怎麼跑到後面去了?”
何庭軒訕訕一笑,“走岔了,走岔了。”
徐離冷冷掃了他一眼,——長得人模狗樣的,臉色卻是心虛得緊,再聯想到李媽媽專門過來叫人,很快有了猜測。
必定是這人故意跑到了後面去,打發不走,蓮娘才讓人來前面搬救兵。
——心下不由大怒!
四老爺從外面送了客人回來,見着何庭軒,意外道:“庭軒,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在外頭怎麼沒有看見你?”
何庭軒避而不答,只道:“幾天不見,四表叔竟然瘦了許多。”
四老爺頓時紅了眼圈兒,“老爺子走的突然,我們這些做兒子豈能不傷心?”又滿意的看向他,“你是個懂事的,唉……,我要有這麼一個兒子就好了。”
“顧伯父。”徐離忽地上前開口,指着何庭軒,“這位公子生得儀表堂堂,怎地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我有心結交,卻是不識。”
四老爺先是一愣,旋即大喜。
何庭軒不過是一個秀才罷了,學業一般,只怕難走功名仕途一路,若是能夠得了徐家的青眼,或許可以另闢蹊徑。
趕忙道:“這是我家大嫂的孃家侄兒。”
何庭軒是一個心思反應快的,不等四老爺往下介紹,便拱手,“在下姓何,鄙名庭軒。”徐家老三在顧家幫忙的事,早就聽說,“這位就是徐三爺吧。”
徐離抱拳還禮,十分謙虛,“你我平輩,哪裡當得起三爺二字?”問起何庭軒的年紀來,居然只比自己小兩個月,於是道:“若不嫌棄,叫我一聲三哥便是。”
兩人相談甚歡,頗有一見恨晚的感覺。
當了晌午時分,相約一起去狀元樓喝酒說話。
酒樓裡難免有個說書的、唱小曲兒的,偏生遇上一個不老實的,去調戲人家唱曲兒的小姑娘,鬧得酒樓裡哭天喊地的。
徐離親手抓了那人,摔在地上,高聲道:“朗朗青天白日,居然敢對良家婦女動手動腳?!徐某生平最恨這種下流之輩,今日便好好的教訓你一番!”
那人大呼冤枉,“三爺,我只不過是問了幾句話……”
徐離不聽對方解釋,只是從小廝手裡抓了馬鞭,狠狠一鞭子抽下去,“叫你眼睛不老實!”接着,又是重重的一鞭子,“叫你言語不乾淨!”
他本來就是習武之人,噼裡啪啦一頓打,打的那人皮開肉綻、鮮血模糊,鬼哭狼嚎的喊個沒完,“啊……,三爺饒命啊!三爺……”
樓上的客人都嚇得躲在一旁,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何庭軒自幼嬌生慣養,哪裡見過這等兇殘的陣仗?每抽一下,自己都要跟着抖上一抖,哆嗦道:“徐……、徐三哥,差不多就算了吧。”
徐離扔了鞭子,惱道:“真是晦氣,擾了你我喝酒的興致!”
“三爺饒了我吧?三爺……”那人疼得在地上打滾,滾得一地的血跡。
何庭軒趕忙縮了縮腳,生怕沾在自己身上。
徐離端酒大喝了一口,吩咐道:“把這人拖下去!剜了他的雙眼,割了舌頭,叫他以後再做不了下流之事!”
立即有兩個隨身侍衛上前拖人,“蹬蹬蹬”下樓去了。
只聽樓下一聲慘呼,“啊——!我的眼睛!”接着又是痛苦的一聲,“唔……”聲音像是含了一個棗,囫圇不清,自然是舌頭也沒了。
何庭軒渾身哆嗦個不停,結巴道:“徐三哥,那個……,那個我還有事,就先回去了。”雙腿發軟,好不容易撐着桌子才站起來,“改日再請徐三哥喝酒。”
“別急。”徐離微笑,“我還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他口中的好地方,不是別處,正是安陽專門關押死刑犯的鐵門大牢。
讓人提了幾個等待侯斬的犯人出來,領着何庭軒到了刑場,自己抓起一柄專門砍頭的大鐵刀,問道:“何賢弟,你以前見過砍頭沒有?”
“沒……,沒有。”
“沒關係。”徐離笑道:“難得我今兒有興致,就親手砍幾個給你看看吧。”
語氣輕鬆,好似只是切幾個西瓜而已。
“別別別……”何庭軒趕忙拒絕,可是對方根本就不聽自己的,眼見那柄雪亮雪亮的大刀舉了起來,馬上就要手起刀落、血濺當場!
再也堅持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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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表哥病了?”
“嗯。”李媽媽回道:“聽說跟徐三爺出去喝了一回酒,不知怎地,竟然吃壞了肚子,連着瞧了好幾個大夫都不見好呢。”
——徐離請何庭軒去喝酒?
顧蓮心下一笑,自己纔不信徐離會有這份雅興呢。
不管徐離是用什麼法子,嚇住了何庭軒,只要往後耳根子能清淨,姐姐少惹一點事出來就行。
第三天上頭,見着了前來拜祭的葉宜和葉二太太、葉五娘。
葉家不過是商戶,頭幾天來得都是達官貴人、名士能人,以及顧家的親眷,士農工商,葉家在這個時代的階級裡面算是末流。
若非之前有了一段交情,只怕登門,顧家的人還不讓進來呢。
不過對於顧蓮來說,全然沒有這個等級觀念,說起來,自己和這個小姑娘還算聊得來,不免領到側屋多問了幾句。
“你母親最近怎麼樣了?可好些?”
葉宜目光黯淡,“不過是熬日子罷了。”似乎不願多提,只是打量着她,想要說幾句卻又無從說起,神色十分遲疑。
顧蓮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樣,覺得頗爲奇怪,“怎麼了?宜姐兒你有話說。”
葉宜微有靜默,最終卻是搖頭,“沒有。”她道:“你要保重身子,節哀。”
眼下顧家已經亂成一鍋粥,顧蓮雖然疑惑,但是沒有功夫多想,何況自己與對方的交情有限,於是點頭,“多謝關心,我知道的。”
正要寒暄幾句,春曉腳步匆匆從外面進來,“小姐……”
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
葉宜聞音知雅,當即告辭而去。
等人走了,春曉方纔低聲道:“外頭有個小丫頭,不知道怎麼混進府裡來,被媽媽們逮住了,她哭着喊着要見小姐您。”
顧蓮詫異,……誰會想着見自己呢?眼下事態混亂,還是親自看一眼來人才能夠放心,因而道:“帶進來吧。”
不多會兒,進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見了顧蓮以後,“撲通”一聲跪下,哭道:“……求九小姐收留我!”
“妙能?”顧蓮認了出來,這不是棲霞寺裡的小尼姑嗎?
妙能哭了一陣,哽咽道:“那天我躲在醃鹹菜的大海缸裡,一直不敢出來,餓了幾天幾夜,實在忍不住才爬出缸子,結果……”越哭越是傷心,“九小姐……,我家裡早就沒有人,求你收留我。”
顧蓮眉頭微蹙,——自己當初在棲霞寺的事情,不便透露出去,除非殺了她滅口,否則還是留在身邊更加妥當。
妙能以爲她不答應,慌忙道:“小姐放心,我什麼活兒都會做的。”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是師父的記名弟子,其實就是服侍吃喝拉撒的,頭髮還在,願意賣身爲奴給小姐,當牛做馬只求賞一口飯吃。”
“行了。”顧蓮不想聽她繼續嚷嚷,叫了玉竹進來,“帶她下去換身衣服,然後按手印寫賣身契。”看向妙能,“以後換個名字,就叫……,諒兒吧。”
——原諒這亂世的不安,大家都要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