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中)

“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徐姝哭得泣不成聲,眼淚像是斷線珠子一樣的往下掉,“沒想到大嫂會這麼傻,做了傻事……”

徐夫人嘴脣發顫,“傻丫頭,這不怪你。”

徐姝卻深深的陷入自責中,只是搖頭,“我向蓮娘告了密,怕大嫂看出來我不對勁兒,所以……,這些天總是躲着她。”說着,忍不住又哭,“要是我一直看着大嫂,她就不會……”

長嫂脾氣很好,一向對自己多有愛護和招呼,越想越是自責傷心。

此刻徐家的人聚在一起,皆是心情沉重。

徐二奶奶抹淚道:“早上大嫂來找我,說是最近累,讓我替她看着幾個孩子。我想這原本就是應該的,便讓俞媽媽接了孩子們,帶下去個惠姐兒一起玩,沒料到……”長嫂就這麼去了,偏偏之前還來找過自己,不知道家裡人會不會埋怨,“是我疏忽了,沒有注意大嫂不對勁……”

徐策一陣沉默。

徐離看向梨花帶雨的小妹,問道:“你是怎麼知道哪件事的?”

徐姝一向有些害怕他,不比大哥粗中有細慣着自己,也不像二哥素來溫和,事情還牽扯到蓮娘,以及大嫂的死,不由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

“姝兒。”徐嫺上前摟了她,“三哥只是想知道當時的情況,你仔細說清楚,纔不會讓大嫂死的不明不白。”

徐姝哽咽道:“我……,我怕大哥去了大嫂傷心,就想陪她說說話。那一天,我自己從後門溜進去,當時一個丫頭都沒有,我還奇怪……”往姐姐懷裡靠了靠,“然後我聽見窗戶裡有人說話,是大嫂和郭太太……”

徐策皺眉,“又是……”

徐姝抽抽搭搭說了偷聽內容,又講起當天阻止顧蓮的事,她哭道:“蓮姐姐是個好姑娘,我不想她死……”

“郭元益該死!”徐離咬牙切齒喝道。

徐二奶奶驚異道:“竟然有這樣的事?!難怪……,姝兒你那天胡言亂語,還對着顧氏喊‘三嫂’,原來……”

徐家的人都是各有所思,一瞬間沉默。

過了良久,徐策開口道:“雖然大嫂不是顧氏害死的,可到底引她而起,兩家人已經隔了一條人命,無論如何……”看向小兄弟,“這門親事是不成了。”

徐姝瞪大了眼睛,“難道要退了蓮姐姐的親事?那她往後……”

徐夫人神色疲憊萬分,開口道:“退吧。”搖了搖頭,“是我們兩家沒這個緣分,嫁進來,反倒害了人家,還是算了。”

自己這一生,夫妻和睦、兒女成羣。

雖然丈夫早幾年逝世而去,但是三個兒子都是聰明能幹,女兒們乖巧聽話,兒媳孫子們亦是和和睦睦的,算得上有福之家。

這一切,從兒子們有了那份打算之後就全變了。

長子長媳雙雙亡故,最貼心最得意的二兒子成了殘廢,小兒子的親事壞掉,接二連三的打擊襲來,叫自己心力憔悴不已。

此時此刻,徐家正在面臨着滅門之禍。

徐夫人幽幽嘆息,“都怪我,把你們生得太聰明瞭。”

徐策眼光一亮,微微側首,小兄弟和自己一樣複雜難明,彼此相對無言。

******

顧蓮沒有想到,徐離會親自登門求見自己。

這是彼此第三次見面,很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第一次,他身着戎裝手持一柄利劍,帶着自己,一路殺人如麻衝下山。那是一幕鮮血淋漓的記憶,場景鮮明奪目。

第二次,自己狼狽不堪的掉進了徐家池塘,難得他融化臉上寒意,一臉和煦的笑意看向自己,朝着自己伸出了手。那一天,徐家的後花園藍天白雲碧水,清風荷塘,一切都是那麼柔軟。

第三次,肯定不會是愉快的記憶了。

“你要退親?!”四夫人大驚大怒,豁然站了起來,“退了親,豈不是要了蓮孃的命?!到底蓮娘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她?今天你要是不說出個道道來,我就去找你母親理論!”

徐離身着一襲素色孝服,幾乎沒有表情,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看着顧蓮,——她的目光澄澈平靜,宛若自己第一天看見她的樣子。

四夫人見他不吭聲,更是大惱,“徐三郎,你倒是給我說出個四五六來!”

顧蓮拉住她,柔聲道:“母親,結親是結兩姓之好,既然徐家不願意,我們又何必再勉強呢?”迴應徐離投過來的目光,“徐家遭逢大難、舉步維艱,三爺想退親,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退便退吧。”

“胡說!”四夫人尖叫道:“婚姻大事豈是兒戲?若是這會兒徐家不說個門道,說退就退,那你以後還怎麼做人?難道要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

顧蓮反道:“三爺失了長兄,殘了次兄,聽說軍營裡損耗士兵過半,安陽肯定會惹來他人覬覦,只怕不日就有大難。”微笑面對徐離,“三爺想退親,一定是不想讓我跟着受難,都是爲了我好。”

四夫人聽得一怔,“有人要打安陽?”

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那那那……,徐家豈不是不能保了?這個時候,女兒的確不適合再嫁去徐家,這麼一想,反倒心裡發虛不敢鬧了。

“三爺。”顧蓮面上看着鎮定,心裡卻是拿不準,惹惱了徐離,會不會一劍殺了自己和母親,因而儘量放緩口氣,“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豈能爲兒女情長所困?三爺是英雄,走你該走的路,做你該做的大事去吧。”

徐離無話可說,之前二哥囑咐的託辭都已被她說完。

心裡不知道是該感到慶幸,還是失落。

“譁”的一聲,徐離猛地拔出劍來。

四夫人嚇得一退,“你、你要做什麼……”

顧蓮睜大眼睛看着他,這種面對面體驗生死的感覺,還是第一次呢。

——倒也刺激。

然而並非她們母女猜想的那樣,徐離切下一縷頭髮來,放在桌上,“蓮娘,是我徐某人對不住你,但這並不是我之所願,多餘的話我也不說了。”將劍放回劍鞘,“我以發代首寄於你處,在這亂世之中,如果將來你我都還能夠活着,我願意傾一命爲你達成心願,以做退婚所欠。”

顧蓮淡淡道:“你我既然退婚,我再留着你的頭髮不太合適。”上前撿起那束頭髮,扔在火盆裡燒了,“當日你救我一命,如果我死了,便算是一命還一命吧。”

火盆裡閃了一下火苗,冒出一縷焦糊的味道。

徐離冷聲反問,“難道我當日救你,就是爲了讓你去償命的?”斬釘截鐵道:“今日之諾,必無虛言!”

他長身玉立,孝服的映襯之下更加顯得冷如霜、心似鐵。

顧蓮沒有去反駁他,而是微笑,“那我祝三爺心想事成、達成夙願,等到將來三爺飛黃騰達之時,我再登門索要今日之諾。”她幽幽道:“但願我能活到那一天。”

徐離心頭一緊,抿了嘴,最終轉身大步離去。

四夫人彷彿才從一場噩夢中醒來,繼而看到被退婚的小女兒,又陷入了接下來的噩夢裡面,不由嚎道:“這……,這都是爲什麼啊……”

顧蓮靜靜看着那個堅毅冷酷的身影,一點一點遠去。

——最終從自己的世界消失。

******

李媽媽知道徐家退婚的消息後,又驚又嚇,接着便是傷心不已,因見顧蓮一直安靜的出奇,生怕她想不開尋了短見,只得強忍了眼淚守着。

顧蓮根本就不會尋什麼短見,自殺這種事還是算了。

就連退婚以後被人說是非,甚至不好再嫁,這些問題都暫時放在一邊,——徐家這麼急切的要另尋聯盟,可見情勢危急,安陽會不會城破人亡?

因而趕緊把值錢的首飾拿出去,吩咐李媽媽全數死當,換成了金條,徐夫人給的那對翡翠手鐲亦被當掉。

只留下祖父給的那盒子名貴寶石,太貴重的東西,貿然拿出只怕反倒招禍。

顧蓮讓李媽媽把金條分散,縫在自己和她的棉襖裡,連蟬丫也分了幾條,接着便讓李媽媽曬肉乾、做乾糧,每天緊張而忙碌。

顧府漸漸有風言風語傳出來,說是九小姐被人退了婚,已經失心瘋了。

就連李媽媽,都有些不安擔心的看着她,又怕惹急了,凡事總是依着,每天更是小心的守在身邊,不敢多走一步。

這段時間裡,二奶奶代表二房過來問候了幾句,丹娘自從生了芥蒂,再也沒有主動登過四房的門。

三房那一窩子烏眼雞自然更不會來。

大夫人一向都和四房不合,不過她是當家主母,加之大老爺在家看着,吩咐三奶奶過來瞧了瞧,——桐娘不知道是覺得堂妹落魄,還是生母回來以後,嫡母盯得緊,連丫頭都沒有派一個,一直保持沉默。

顧蓮根本沒把這些放在心上,甚至主動的找了父親,說是覺得安陽不安全,能不能找個地方避一避。

可惜四老爺並不把女兒放在心上,更覺得她這是被人退婚,心裡有恨,有事沒事折騰家裡人,一拂袖打發走了。

顧蓮十分無奈,但又不能自己一個人去哪兒。

於是在這樣古怪的氣氛裡,終於迎來新年。

除了徐家的人,安陽的百姓們並不知道內情,徐家偶爾的一次敗仗,對他們的影響不大,因此該熱鬧的還是熱鬧,到處鞭炮之聲不絕於耳。

顧府一樣熱鬧,因爲今年除了老爺子沒了以外,竟然是難得的四房齊聚,人比往年多了不少。儘管各房人心不一,但是大過年的,誰也不想去尋什麼晦氣,因而看起來還算和睦親近。

顧蓮看着盛裝麗服的顧家女眷,伯母們、嫂嫂們、堂姐們,還有身邊的母親和姐姐,一個個都融入了年夜的氣氛當中。

——唯獨自己,彷彿與衆人有些格格不入。

“砰”的一聲震天巨響,一朵明亮的煙花投入到夜空當中,像是一道流星,長長的劃破漆黑夜幕,璀璨奪目!

平哥兒歡喜得不行,亂蹦帶跳,“誰家的煙火這麼大?真好看!”嚷嚷道:“等下我要去找五叔,讓他帶我去放煙火!”

“砰……”又是一道亮光劃過。

杏娘順着聲音朝空中看去,奇怪道:“這是什麼煙花?一點都不好看,傻傻的亮一下就沒有了。”

話音未落,“砰……”,居然還有第三道亮光閃爍而過。

顧蓮看得清楚明白,這哪裡是什麼煙火,分明是事先約定好的信號彈!心中又驚又駭,緊接着外面的鞭炮聲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一般,顯得十分突兀異常。

這下子,其他女眷們方纔覺得不大對勁。

大夫人站起身來,說道:“怕是出了什麼事,我去外面問問老爺他們……”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清脆的銅鑼聲更迭響起,一聲、一聲,又一聲,另外街面鬧哄哄的,像是發生了什麼熱鬧的事。

原本歡聲笑語的廳堂裡,突然安靜下來。

就連平哥兒幾個小輩,都看出了大人們臉上的不安,一個個閉了嘴,不復剛纔潑猴似的模樣。

“不好了,不好了!”沒多會兒,就有一個小廝慌慌張張跑進來,居然顧不上內院外院的規矩,直接衝到了大廳門口,“諸位夫人、奶奶、小姐,外頭老爺們讓小的進來傳個話兒……”

在座的滿室女眷皆驚,——什麼事,居然慌到了這種程度?

“蕭蒼手下一個姓譚的副將,領着兵馬打了過來!” 那小廝一張嘴說得飛快,噼裡啪啦的,“聽說徐家的人已經不知去向,城門只得幾百老弱病殘,等下大軍一到便會破城!大老爺吩咐,讓大夥兒各自回房收拾細軟,半個時辰後,在後門一起坐馬車逃出安陽。”說完,緊追了一句,“大老爺說了,過時誰都不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