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還沒走到舅家,就在橋頭遇上了等在黑暗中的外婆。她本生得矮小,被黑暗一遮,便愈發矮小了。顫巍巍地站在夜風中,好像一陣風便能把她刮不見了。
看到寧青穹的身影,外婆立刻三步兩步衝上橋頭,一把拉住了寧青穹:“你可回來了,外婆還以爲你走不見了!要是再晚點,你外公和你舅舅就要出去找你了!”
寧青穹看看天色,也知自己回來得有些晚了,歉意地對外婆笑了笑,說道:“今天第一次走,走了些冤枉路,等明天再走,就不會那麼晚回來了。”
“囡囡你不要再出去了,明天讓你外公中午就回來,讓他去送,啊。你一出去,外婆這心裡就七上八下的,生怕你出個什麼意外。”
“哪能有那麼多意外啊。”寧青穹笑道,“不過外公少挖半天藥也好。”外公年紀很大了,寧青穹真是擔心他天天上山出個什麼意外。可他偏偏又不肯聽勸。
寧青穹把包袱往背上一坤,就扶着外婆往巷子裡走,這條道在夜晚是極黑極崎嶇的,周圍的人家多數都歇下了,並不點油燈,四周靜得能聽到走路的回聲。
寧青穹有些害怕,靠緊了外婆,猶覺四面八方灌來的風都裹着冷厲陰寒。外婆感覺出來了,笑話她:“這有什麼好怕的,你外婆我年輕的時候走山路,鬼火都不知道看過多少回了!”
寧青穹咋舌,一口氣問了一串問題:“鬼火?長什麼樣的?嚇人嗎?”
“可怕,怎麼不可怕!剛開始出現的時候只有那一小團,眨眼的功夫就變得很大很大,像箭一樣從你身邊飛過——不過也就是嚇嚇人而已,誰又見過真的鬼呢?你就算怕,它們也碰不到你。”
寧青穹這下似也覺得不怕了,擡頭一看,說話間已經到了家門口,大堂裡還點着油燈,外公就坐在院子的藤椅上,乍一看像乾枯的老樹藤,幾乎要和藤椅融爲了一體。這大冷的天,肯定不是在院子里納涼的,他是在等寧青穹。或是等着什麼時候就動身出門找她。
外公見寧青穹回來了,立刻就起了身,邊轉回屋邊說:“囡囡還沒吃飯吧,先吃飯,給你熱着呢。”
寧青穹想,這熱着飯菜的柴火,舅母又該嘰歪了,只這時確實又累又餓,也就沒說什麼,只隨着外公的大步伐進了屋。外公已經開了竈臺上的鍋蓋,將大鍋裡的三盤剩菜和飯端了出來,寧青穹一看剩量,便問:“你們還沒吃嗎?”其實她心裡已經確定了。
“等你回來一起吃呢。”外婆果道,先給寧青穹舀了飯,又將柚子皮拿去下了鍋煮水,才坐下來一起吃了。
寧青穹看向外公,見他如老樹皮一般的手背上又添了草割的新傷口,心中微微發酸,開口問道:“外公明天下午不上山了吧?”
這位老人姓劉名兆叔,他的一生概括起來,可謂是跌宕起伏。他小時候本是一名孤兒,卻機緣巧合被當地有名的縉紳收養,成了他的養子,從此衣食無憂了。然而這樣的日子沒過多少年,本地就遇上了造反,反賊喊着均田地呼啦啦竄過,這位有錢有地的縉紳一家就被抓來當了典型,不但金銀田地糧食等一併都被搶了個精光,連家裡人的命也丟了大半。
老劉家僅剩的幾個人裡就有養子劉兆叔,他挖藥的本事便是那時爲了生計學會的,後來反賊事敗,老劉家得回些許薄產,幾個正經子侄一分,到劉兆叔這養子手裡也就不剩什麼了。因而他便照舊挖藥爲生,一次在山中救了寧世安他爹,機緣巧合結下情誼,纔有了寧世安與劉大姑娘的這一門姻緣。
此後十數年,劉兆叔又過了十幾年好日子,沒想到臨到老了,竟然又過起了苦日子,日日上山採藥供給藥鋪。
許是他早年起伏磨礪所致,劉兆叔這一輩子都脾氣好好,不曾與人紅過臉,也是個樂天知命之人。
劉兆叔別的愛好都沒,只貪一樣杯中物,飯沒吃兩口,先如往常一般取了自釀的白酒倒了一小杯,小啜了一口,眯了眯眼,笑了:“是啊。和仁和藥鋪的掌櫃說好了,明天給他送足天麻,給結算半貫錢,囡囡,你想吃啥,外公給你帶回來。”
“不想吃什麼。”寧青穹搖了搖頭,低頭扒了兩口飯。
“明天帶點你最喜歡的田記艾青糰子回來,正好……”
劉兆叔的話說到一半,主屋那邊突然哐噹一聲,像是什麼東西砸了。寧青穹擡頭看去,隱約聽見舅舅和舅母的爭吵聲傳來。外公劉兆叔已經當先站起過去看情況了,寧青穹擱下筷子,也追了出去。
舅母尖利不饒人的嗓音颳着顫音飛出窗櫺,刺啦啦劃破蒼穹:“找營生,找什麼營生!你養着那抄家犯的女兒一天,你就找不到什麼好營生!”
寧青穹的腳步猛然一頓,停在了院子中。
舅舅劉志一向對舅母溫言軟語,這一點似外公劉兆叔,從來不與人紅臉,今晚的聲音竟也難得高亢了起來:“那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兒!你不心疼,非讓她洗衣裳賺那幾個銅板,我都不說什麼了,但也不能讓她一個小姑娘大老遠的天天往徽山書院那邊跑!出了意外怎麼辦?”
寧青穹眼眶微微一酸。對於這個極可能把自己多年寄居生活費都賭出去的舅舅,她內心裡也不是沒怨過,只沒想到,他竟因自己晚回些許時候跟舅母吵了起來。
“能出什麼意外,她也老大不小了,誰家姑娘這會子還不會做事幫襯家裡?當年我像她那麼大的時候,餵豬餵雞打豬草什麼不會幹?我做錯什麼了你這樣說我?”
“你敢說你沒錯?這十年你一直把我掙的錢大筆大筆拿回孃家幫襯你弟弟,明裡暗裡苛待我爹孃我都沒說你,現在我姐姐姐夫都沒了,倒要我外甥女爲了幾個銅板天天做浣洗娘了?你還說你沒錯?”
“劉志!”舅母尖叫一聲,“你這個賭棍竟敢跟我提錯不錯!我拿回家幫襯爹孃弟弟怎麼了?當年是誰發咒賭誓地說我爹孃就是你爹孃,我弟弟就是你弟弟的?你還跟我提你那喪門的姐姐?要不是你收留了你姐姐,你會丟了營生,你會染上賭?我拿錢回家那也比你拿錢丟賭場好!你不讓她洗?那好,你把她接下來這些年吃我們的用我們的錢都拿出來,拿出來啊!”
應是覺得這架越吵越不像話,劉兆叔對寧青穹說了一句“回去睡吧”就幾個箭步就衝了進去。寧青穹見外婆都快哭了,摸了摸身上,連條帕子也沒摸出來,只好勉強對外婆笑了笑,“外婆,那我回去睡了。”“先拿柚子皮擦擦你的手。”外婆回過神,忙忙地背過身去,就往廚房走,應該是拿柚子皮煮的汁去了。
寧青穹就想先回屋,轉眼一看,表妹劉雨姍站在她自己屋子的門邊,貌若無助地靠在落了漆有點斑駁的廊柱上,一臉彷徨。寧青穹以前和表妹談不上交情多好,因爲她有點看不慣表妹明明生活並不困苦,卻跟生活十分困苦一樣,幾個銅板的東西也愛跟自家人計較來去的。如今見她睜着一雙隨時像要落下淚來的盈盈水杏眼,那麼彷徨孤單,好像就看到了某個時段的自己。……那個驟然失去了爹和孃的自己。
寧青穹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對她微微一笑:“放心吧,沒事的。”
劉雨姍一點不領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轉身跑回了屋。粉裝衣袂連風飄,染得夜色也像上了彩的物畫,在寧青穹的眼角留了一道粉色的紅痕。砰的一聲房門傳來,寧青穹也跟着微微垂了眼,像要驅掉一身風寒雪冷一般,她輕輕地抖了抖腳,才往自己的屋中去。
過沒多久,外婆就提着一盆柚皮熱汁進來了。她把盆放在書桌上,擰了帕子,就握起寧青穹的手用帕子幫她細緻地裹了起來。絲絲的疼癢在指尖瀰漫開,外婆忽然說道:“你舅母的話,你別往心裡去,她瞎說的。”寧青穹微微一笑,點點頭,“我沒往心裡去,外婆。”
舅舅的情況,她是知道的,雖然是可能受了自家影響,但也不至於就讓他染了賭字,這是他的問題,不是她寧家的問題。裹好了,寧青穹就說:“外婆,你去睡吧,差不多的時候我自己收拾就行了。”她站起來送外婆出門,這位老人慾言又止,似乎是想對寧青穹說什麼,張了張萎靡的嘴脣,最終只是長嘆一聲,就轉身出去了。
寧青穹插上了插梢,就返回來,坐到了桌邊。桌前臨着一扇格子窗,只開了一條小縫,透過這條縫,正好能看到舅舅和舅母的房間。那邊依舊亮着澄澄的燭光,漆黑的人影晃動,仍舊在爭吵不休。又過了好一陣,外公劉兆叔出來了,他佝僂着背,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走得那麼慢,彷彿身上壓了千鈞的重擔,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之後,舅舅也出來了,他的腳步篤篤地響亮,走至院中,隨腳踢翻了院中的浣洗大木盆,踢得它發出沉悶的嗚咽聲,然後一個倒扣,悽慘慘地趴在看院角。那個位置,正在石縫小花的旁邊。寧青穹蹭得一下站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花:城門失火,殃及池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