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日子裡,寧衛民一下子進入到極度繁忙的狀態。
因爲銀座的壇宮分店要想順利開業,還有太多的後續工作需要去做,並不是只把人從國內帶過來就算完事。
除了他要幫助這些國內來的職工,儘快適應東京的生活,熟悉分店的工作環境,規範他們的工作流程之外。
剛裝修好的店鋪和後廚,餐廳裡的舞臺,甚至是進貨通道和庫房,他都得帶着這些人仔細演練演練。
看看還有什麼不合適的,有礙經營和實際操作的地方,必得在開業前解決問題纔是。
還有,寧衛民秉承“博物館餐廳”的經營理念,爲增加銀座壇宮分店的文化情趣,營造出相應的文化氛圍,這次還專程從京城帶過來一批比較特殊陳列品。
比如說,電影《火燒圓明園》中咸豐帝和兩宮皇后整套朝服、盔甲的複製品。
乾隆朝內務府膳單、膳牌、菜譜,以及御用酒具、餐具、手爐、酒膳食挑的複製品。
明代《京城宮殿之圖》的複製品。
末代王爺和來自日本的末代王妃——傅傑、嵯峨浩夫婦的親筆題字。
整套《三國演義》的絹人,用蟬蛻製作的毛猴佈置的幹清宮御膳房的場景。
以及九龍戲珠的宮燈,花卉果品料器盆景,瓜果蔬菜擺件,飛禽走獸的仿生瓷,螺鈿的漆器、鎏金的如意,粉彩的葫蘆、琺琅彩炭火鍋子……等等。
這些東西統統需要他費心思安置妥善展示位置,並且科學合理安排好照明燈具纔是。
何況最重要的是,菜品的原材料選用,也得抓緊時間儘快確定,這纔是當務之急。
別看寧衛民和廚師們已經擬定出了比較合理的菜單,也早在東京就聯繫好了提供食材、調料的供貨商。
但這只是理論上的設想,仍然是一廂情願,並不是完全從實際出發。
來到東京之後,爲了儘可能的排除經營風險,最大程度追求菜品的質量和口感。
寧衛民就必須得帶着廚師去摸清東京本地的口味,食材行情,掌握日本市場上的食材種類和特性才行。
也正是因爲這樣,他纔會不計金錢,先帶着國內的這幫人海吃海喝了足足兩天。
然後又和廚師們組團去逛了附近的築地市場。
什麼雞鴨魚肉、海蔘鮑翅、松茸蘑菇、蔬菜水果,買回來不知道多少。
不但幾乎按照預定的菜單做了一個遍,甚至有的菜用不同材料做了好幾遍呢。
這真的不是無用功。
別的不說,光家禽選用上的較真就極有必要。
要知道,在日本可是吃不上活雞的,而且冷鮮雞和冰凍雞的質地也不大好。
市面上見得着的,老百姓能吃到嘴裡的,基本都是西方種。
什麼美國羅德島紅雞,英國白科尼什肉雞,價錢便宜,但柴而無味,完全不符合壇宮烹飪菜餚的標準。
對於國內的廚師們來說,其實跟木頭渣滓沒什麼區別,嘗過之後,只有嗤之以鼻。
尤其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麼大的東京,連整隻的雞都不好找。
無論超市還是菜市場,賣的雞,全是被拆分肢解的。
當然,日本並不是沒有柴雞和土雞,他們也有,在當地叫做“地雞”。
可問題是,什麼比內地雞、名古屋雞,薩摩地雞,奇貴無比,而且數量稀少。
一隻動輒幾萬円,十幾萬円,年產量纔不過萬隻。
即便不考慮價格,想要長期穩定供貨,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寧衛民帶着廚師們幾乎逛遍了築地市場,纔好不容易找到一種湊合能用的日本白羽矮腳雞。
這種雞肯定比不上真正散養一百七十天的柴雞。
但比普通肉雞質量上要好一些,是能吃出點鮮味的。
不過矬子裡拔將軍也有代價,那就是採購成本的額外增加。
這種雞,哪怕壇宮每天都訂購三十隻,可供貨的商戶最低也要每隻兩千五百円。
一般的凍雞才一千二百円,對比起來,要足足貴了一倍。
那想想看吧,連雞都這麼難選,找鴨子當然就更難了。
寧衛民他們找來找去,市面上的鴨子居然統統不合適,是買一隻失望一次。
最終都要放棄了,卻峰迴路轉,讓楊峰誤打誤撞在一家寵物店裡發現了一種京都鴨。
結果他和寧衛民一合計,倆人乾脆買回去給烤了。
一嘗不錯,這纔算是找到了一種勉強能用的鴨子。
雖然這鴨子肉質偏瘦,油脂也不夠香,是做不了鴨油點心的。
但好在肉嫩,味道還過得去,鴨皮的酥脆程度也算勉強過關。
後來經過寧衛民和日本的供貨商彷彿溝通,那邊也答應說可以供貨。
只是提出,這種鴨子都是散養的,是京都的特產,要弄到東京來,經濟代價不小。
最低價四千二百円一隻,每天至少二十五隻的訂購數量。
得,就這個價兒,都頂超市裡的三隻加拿大鴨了。
關鍵還是體量上這京都鴨子和別的鴨子根本沒法相提並論。
這玩意大的才五斤毛重,做成鴨胚也就三斤冒頭,比雞大不了多少。
但沒辦法,小鬼子小鬼子,什麼都小,這已經是當下力所能及找着的最佳替代品種了。
至於再說到鴿子嘛……鴿子就更甭想了。
在日本吃鴿子可是違法的。
寧衛民要真敢在日本賣這玩意,就得坐牢罰款,距離關門不遠了。
所以可想而知,這年頭在東京要想把華夏美食做得不走樣,有多麼困難。
原材料難找到合適的不說,關鍵還挺貴。
哪怕按當下的官方匯率算,這都合八十八元人民幣一隻鴨子,五十元人民幣一隻雞了。
這樣的採購成本,做出菜來能不貴嗎?
哪怕日本人,大多數也吃不起啊。
何況一個飯莊所需的菜單,哪怕菜品再精簡,也得有個六七十樣纔像話。
那牽扯到的食材能多達數百種,如果都這麼一一選定,得耗費多少精力,多少金錢?
光這件事的工程量就大了去了呀!寧衛民他能不累嗎?
但這還不算什麼呢,後面的事兒更多。
大體上的原料缺定了之後,寧衛民還得趕緊去製作日、中、英、法的四語菜單。
隨之確定餐具款式、擺盤方式和服務標準的工作也就隨之而來。
偏偏服務人員的數量也不夠,與此同時,寧衛民還得抽時間來招聘人手。
畢竟國內調來的嫡系大部分都是廚師,這麼大的餐廳,如果光指着劉建興他們有限的幾個人根本沒戲。
他只能聘用一些有日本人,來擴充屬於自己的僞軍啊。
好在既然定性是僞軍,那就沒指望這些人能打硬仗。
專業技術方面不用多麼過硬,也不需要豐富的相關從業經驗。
真正需要他們做的,只是門口迎客,與日本顧客正常溝通,負責點菜罷了。
只要性格樂觀,勤快點兒,服從管理,英語水平能和華夏員工進行工作方面的基本溝通就差不離兒。
不過也是因此,兩國員工收入上的巨大差距,卻是個充滿隱憂的麻煩問題。
別忘了,這是日本經濟高歌猛進的鼎盛年代,東京的平均工資是很高的。
尤其是服務業,工作談不上穩定長久,還得賠笑臉。
像如今東京高級餐廳的一般員工,月收入二十五萬円左右。
資深員工和管理職甚至能高達四十萬円,遠遠超過了在一般公司就職的白領。
而且對於日本人來說,給華夏人打工或許也存在一定心理障礙。
反正與日本本地的餐飲企業相比,寧衛民要不多開點工資,人家肯定不給他幹。
那他至少得用多出三五萬円的價格才能僱到人手。
可反觀來自國內的嫡系部隊,那就立刻顯出不平衡了。
以楊峰和江大春爲例,他們在壇宮的廚師裡工資是一流水平,在國內也是毫無疑問的高收入羣體。
每月工資差不多能有一千塊人民幣,壇宮獨有的節約獎金還有八百左右,全算上差不多一千八九。
出國後沒了這筆獎金,有出國補助每月有五萬円。
算起來他們現在比國內還要多拿一點,能有兩千冒頭了。
但即便如此,和日本人的收入比較起來仍不夠看。
二十八萬円,目前可相當於六千多人民幣,這裡外裡差哪兒去了!
合着小卡拉蜜幹着碎催的活兒,拿到手的錢卻是大拿們的三四倍,這哪兒說理去?
當然,這倒是可以理解爲一種人力成本上的優勢,畢竟國內員工佔大多數。
但問題是,這種便宜是不好佔的,因爲太過不公平。
寧衛民要視而不見,時間長了,難保人心盡失,華夏職工情緒上不出問題。
說白了,這事兒就是擱寧衛民身上,他也會想不通。
所以怎麼妥善處理好這個問題,也是寧衛民需要儘快考慮清楚,拿出解決措施來的要務。
總而言之吧,壇宮飯莊距離開業雖然已經比較接近了,但急需解決的問題也是一大把,還基本都是急茬的。
你說這寧衛民能不操心嗎?他能不累嗎?
更何況這還只是銀座的壇宮飯莊一處而已。
別忘了,寧衛民這小子自己還有不少產業呢。
惠文堂書店的改建工作,他是拜託給香川凜子了。
但他回來總得露個面兒,好好表達一下謝意,酬謝一下人家啊。
而且這段時間,書店兩個店員應該又賣出去一些滯銷存貨,他理當給人家結清提成。
還有來自華夏的工藝品,自打去年文化節賣禿嚕了,這次他從京城回來也該去給店裡補貨了。
大刀商社的買賣也是真好,可經營上不足的短板同樣明顯。
拉桿旅行箱的宣傳廣告需要製作,更多的銷售渠道需要打通,倉儲和物流上擴大規模更是迫在眉睫。
偏偏這種情況下,寧衛民還得每天儘量抽時間和松本慶子見面。
即便他是最頂級的時間管理大師,那也分身乏術,忙不過來啊。
實事求是的上,這次回東京,寧衛民是真的先公後私,捨己爲人了。
基本上把個人時間和精力都花在壇宮飯莊的事情上了。
但凡有點工夫,就是爲曲笑母親聯繫醫院,以及兼顧一下張嬙和崔建音樂專輯的製作。
對於他自己的事兒,還真沒怎麼顧得上。
像惠文堂書店和大刀商社的買賣,他只是打電話問了問情況。
聽說未出大事,就完全維持了原狀,沒做任何經營方面的相關指示。
基本上算是躺平了。
但即便如此,有些事兒也是躲不開的,比方說書店和商社的年度彙算。
在日本,三月份是會計年度的最後一個月。
3月15日是確定申報所得稅的截止日期。
爲此,不但整個日本都充滿了年末的氣氛。
寧衛民也不得不暫時扔下其他事,硬生生擠出兩天時間,和自己聘請的稅理士仔細對賬。
否則的話,他要是敢用敷衍的態度對待此事,就有牢獄之災的可能性。
當然了,除此之外,對香川凜子表達謝意,也一樣是免不了的。
這是人與人交往的基本禮數。
但寧衛民也只能一切從簡。
就是等在公司門口,待香川和谷口下班,送了些“手信”又請他們吃了頓飯而已。
要想找補一下,也只能忙過這段時間再說了。
正因爲忙到了這個程度,甚至連個人名下股票和不動產漲到什麼價位了,寧衛民都無暇顧及。
這對於他個人來說,可是頭一次,是前所未有的“視金錢如糞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