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終獎下發之後,日本全國都迎來了消費狂歡。
除了那些從事派遣和兼職,只能打散工的人,但凡有正式工作的日本人在這個時期都欣喜無比,各自盤算獎金的用途。
不過這個問題上,不同年齡的日本人,其實差別還是比較大的。
作爲此時日本社會的中堅力量,正值四十歲左右的黃金工作年齡的人,還是理性者偏多。
就像谷口主任,他們這代人是二戰結束後出生的嬰兒潮一代,在日本稱作“團塊世代”。
儘管他們進入社會時正好是日本經濟高速增長的鼎盛期。
但因爲這一代人在小的時候吃過苦,晚飯的咖喱汁裡沒有肉是常態。
所以他們對於貧困深感畏懼,哪怕日子富裕了,還是不敢隨心所欲的享樂,毫無節制地太過揮霍。
像谷口主任跟寧衛民聊天時就回憶過,說在東京舉辦奧運會之前,他們還過着缺少電器的日子。
像水井,洗澡盆,蚊香,風鈴,煤炭爐,和服,塌塌米,一直與他的日常生活爲伴。
直至1964年奧運會一來,這古老的一切才走了。
可以說,他們這一代日本人,其實和生長在共和國五十年代人有一定共同點。
塌實肯幹,樸實本分,格外珍惜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沒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想法和追求。
往往在獎金到手之前,差不多就已經規劃出了比較切合實際的用處。
除了把獎金用於還房貸、車貸和信用卡欠費外。
許多人還要爲子女留出一大部分作爲教育經費。
其餘還要爲自己養老謀劃,或是存銀行或是買些金融產品去投資。
所以他們真正用於生活享樂的花費,除了買幾件衣服、辦辦年貨,去較好的餐廳吃一餐,最大的開銷可能就是去旅遊了。
正如谷口先生和谷口太太所盤算的那樣。
然而相比起來,他們的年輕後輩就不是這樣了,那是屬於追隨慾望去消費的一代。
20世紀60年代出生在大城市的日本人,被稱爲“新人類一代”,差不多可以對標共和國的七零後或者八零後。
他們在日本經濟高速增長期度過童年,是完全不知道戰爭和戰後物資匱乏滋味的這一代人,常常受到長輩“沒有忍耐力”,“被寵壞了”,“沒有常識”之類的責難。
這些新人類大部分人的小時候,都經歷過家裡每年增添新的電器的生活。
像電話、雙門冰箱、彩電、熱水器、空調、立體聲音響組合、微波爐,都是他們親眼見證怎麼進入自己家庭的。
上學的時候,大多數人家裡已經可以關起門來開冷氣,在塌塌米上鋪化纖地毯,放西式傢俱穿着牛仔褲看美國連續劇,或聽英國搖滾樂。
這種生活的改變讓這一代人都覺得很贊、好酷。
卻甚少有人介意傳統文化和街坊生活同時被破壞。
所以別看這一年的八月份,《櫻桃小丸子》漫畫原作纔剛剛開始連載。
但一經推出就獲得了超高人氣。
歸根結底這部圍繞着淘氣小學生小丸子及其家人日常生活展開的作品之所以能引發日本讀者的熱捧。
除了詼諧幽默逗趣兒外,更重要的則是因爲這部漫畫作品反映該的是戰後一代日本人的共同記憶。
《櫻桃小丸子》的故事以二十世紀六十年末至七十年代初爲時代背景,小丸子恰恰就是生於日本黃金年代的“新人類一代”。
所以對這一代人來說,生活好像一直都是越來越甜,沒有貧窮的擔憂,花錢就格外大手大腳。
他們對於獎金的用途遠不像他們父輩那樣有規劃,而且習慣於用信用卡透支。
住宅、汽車、家電、遊戲機、名包、名錶、名牌服裝,他們什麼都想要。
吃喝玩樂的享受也不可或缺。
餐廳、酒吧、柏青哥,滑雪、溫泉、出國遊,還有迪士尼樂園。
當下,在各種娛樂場所尋歡作樂,花錢如流水的主要就是這一代年輕人。
因此獎金髮得再多,對他們也好像不夠用,他們毫無疑問成了這個時代的消費主力。
哪怕左海佑二郎和香川美代子這樣窮鄉僻壤苦出身的孩子,他們也相信今天無論花掉多少錢,明天也可以通過努力賺回來的。
要不爲什麼明明身負鉅債,還敢在請客時擺那麼大的排場呢?
這就是樂觀的情緒在發揮作用,簡直就像羅大佑的歌曲名兒一樣——明天會更好。
然而,儘管如此,他們卻還不算對未來預期最爲樂觀,最敢花錢的日本人。
因爲僅僅比他們晚出生幾年的學弟學妹,也就是1965年到1969年出生的人,在這兩方面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那纔是純粹的享樂主義者,以及堅定的消費主義信徒。
由於剛進入社會的時候,就恰逢日本經濟泡沫膨脹,企業大量招聘僱員的時期。
像谷口主任子女的這一代人單獨構成了一個羣體,被稱爲“泡沫一代”。
他們從小樹立起的生活目的是趕快富起來跟美國人過一樣的日子,祖先留下的一切,對他們反而顯得陳舊落後。
在他們的童年,之前那些嚴禁他們的哥哥姐姐站着吃東西的父母,反而開始鼓勵他們邊走路邊嚼口香糖,甚至吞下漢堡包。
因爲整個日本社會從那時開始,就認爲學美國人就不會錯。
而當他們長大,日本社會的失業率幾乎等於零,大企業的終身僱傭制給上班族保證了一輩子的鐵飯碗。
甚至因爲有經濟專家預判未來日本社會會出現用工荒,許多企業已經開始進學校搶人了。
不光名校畢業生成了香餑餑,就是谷口主任的兒子,谷口辛佑這樣的三流大學生,也有企業需要,以優厚待遇招攬。
所以他們這“泡沫一代”,那纔是心氣兒高到了天上去,把人生中一切的美好都當成理所當然,把及時行樂當成唯一追求的羣體。
他們反正不擔心明天,玩兒的就是心跳,因此也是最能花錢的人。
別看年紀不大,出手卻大方。
他們不但需要他們這個年紀最需要的體育用品、遊戲機,摩托車,運動鞋。
也效仿比他們更成熟的哥哥姐姐們,學着化妝,談戀愛,買奢侈品,出入高級場所消費。
沒錢都不要緊這個年代又不愁工作,既可以打工掙錢,也可以找自己老子要嘛。
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想要錢就更容易了,援助交際就是這個時候開始興起的。這是笑貧不笑娼的時代,女性獲得合法的就業機會還沒多久,男人花錢又太過大手大腳。
那麼受到物慾的驅使,許多女孩子都渴望用最快的賺錢方法來感慨獲得可以讓同伴們羨慕的高檔皮包和高檔服裝,也就順其自然的和有錢男人泡在了一起。
沒人覺得這種事羞恥,她們只擔心自己衣着寒酸被朋友和熟人看不起。
這種心態其實目前的共和國也可初見端倪、
只不過那得換一個名詞兒,我們國人把這種現象叫做“傍大款”罷了。
反正不管怎麼說吧,對於發了獎金的日本人來說,眼下就到了所有的人都要比賽花錢的時候了。
而且再這種比賽中,越年輕的“選手”越不在乎,越不把自己勞動所得當回事,這就是這個時代日本社會最爲墮落和瘋狂的一面。
像這種崇尚奢靡,把錢不當錢的不良社會風氣,別說那些從苦日子熬過來的“老鬼子”們看不慣。
對於外國人,特別是在日工作的外國人,更是爲此深受刺激。
別處也不說了,就說說壇宮飯莊銀座分店。
那些跟着寧衛民來到東京打工的國內職工在這種時候就倍感五味雜陳,情緒上出現了重大問題。
爲什麼呀?
就因爲同工不同酬,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他們又不是寧衛民,怎麼可能用高出常人的眼光,去理解這種事情的本質呢?
他們也沒有寧衛民的手段,或通過參與金融投機遊戲,或通過當壇宮飯莊的房東收取房租,來增加個人的收入。
他們只知道大家都是打工人,他們工作的甚至比這些好逸惡勞的日本人更賣力。
但偏偏他們的收入明顯拉胯,遠遠比不上這些日本僱員。
平日工作中也就罷了,看着那些日本客人帶着漂亮女人光臨。
除了點魚翅、燕窩這樣的高檔菜,還喝十幾萬円、二十萬円的法國紅酒。
雖然他們也會覺得那種花錢如流水的奢侈程度很誇張,但這些壇宮的國內職工並不眼紅。
畢竟日本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那些能在銀座這樣高檔餐廳用餐的顧客都是非富即貴的社會名流。
這種對於常人的奢侈生活,對人家本就是司空見慣,人家從小到大就是這麼活的。
他們很清楚自己和這些顧客之間的懸殊差距,完全不是可以比較的人,那有什麼可難過的?
但是,讓他們很難接受的是,那些壇宮僱來的日本服務員,居然也在收入上大幅超過了他們,這就有點不可理喻了。
因爲這些傢伙明明就是沒有什麼學歷,也沒有什麼技術啊,都是日本人堆兒裡墊底兒的主兒。
甚至這些傢伙其貌不揚,連個頭兒都不高,要是生在在京城,他們連壇宮招聘的初試都過不了,形象上就給刷下去了。
但就因爲是日本人,居然每天就靠引領客人,爲客人點點菜,就能拿到每月四十萬円的薪水。
而且每時隔半年,還有相當於兩月工資的獎金。
對於這種優厚的待遇,讓那些國內的職工們可就真有點吃味兒了。
三十五萬円、四十萬円的工資加七八十萬円的獎金!
合着這一個月,這幫能吃不能幹的小鬼子,個個都成了百萬富翁!
換成美元都有八千塊了,要換成人民幣,那是好幾萬!
媽的!憑什麼?
憑什麼大家都幹一樣的活兒,甚至他們還乾的更多,但這幫小卡拉蜜一個月掙得數兒,卻足夠他們這些真正的行家裡手,恨不得忙和一輩子的!
這也太不公平了,哪兒說理去?讓人沒法不生氣啊!
是!他們出國工作是有補貼,除了國內的工資,每個月還有五萬円。
折算成人民幣,像楊峰和江大春這樣的廚師骨幹能有兩千多了,一般的職工起碼也有上千塊,比在國內還要多拿一點。
相對於國內企事業單位平均只有一百塊的工資水平,或者同行業二百多塊的工資來說。
他們有一個算一個,更是已經算是富裕階層,收入上足足領先國內的同胞數倍到十倍。
但即便如此,和這幫小鬼子的收入比較起來仍不夠看,一個天一個地差距太大了。
於是乎,在壇宮飯莊發放完獎金的第二天,副作用就顯現出來了。
國內的大部分的職工都有點心裡不平衡,有些人就表現出消極怠工的態度來。
12月11日的早上,壇宮飯莊開業前,好些廚師和服務員就湊一塊兒嘀咕上了,話裡全是酸溜溜的不滿和怨氣。
“喂,我說,昨天看見沒有,那幫小鬼子人人發了一筆洋財啊。乖乖,好幾十萬日元當獎金!把他們都快美出鼻涕泡來了!”
“可不,我當時就在旁邊瞅着呢,會計點名發的。這幫日本人人全都有,相當於倆月工資呢。不是我說,就他們拿走這筆獎金,咱們哥兒幾個綁一塊,跟這兒累一年都未必掙得出……”
“媽的!這樣太不像話了!都是人,憑什麼差別對待?”有人震怒了。
“哎喲,你別揣着明白當糊塗了。人和人能一樣嗎?俗話說人比人得死啊!誰讓人家是日本人……”
“日本人怎麼了?日本人才該死呢!我爺爺那輩,跟他們有血海深仇……”
“打住吧你!你來這兒目的就是爲了伺候日本人,你怎麼不把來光顧的客人都給掐死啊?廚房就有菜刀,有種你剁一個去啊”。
那位已經顧不上理這位憤青,跟其擡槓了了,說了幾句又把頭轉回了人羣之中,那裡正議論紛紛。
“你們說,日本人怎麼就能掙這麼多啊?這不人人都是富翁了嗎?我也沒覺着他們怎麼能幹啊!就咱們店裡那些日本人能幹個屁,除了點頭哈腰鞠躬行禮他們還會什麼?就這壇宮還不是靠咱們哥們兒頂着……”
“那沒辦法,人家好像所有企事業單位還有公司、工廠都是這樣的……”
“哎呀,來之前覺得日本好,來之後才知道自己和日本人有多大差異。最可氣就是餐廳那個青木,你知道那小子吧?昨天居然跟我面前炫耀,說他馬上就要用獎金貸款買汽車了,還問我咱們那兒是不是沒什麼人會開汽車啊?一般人的收入永遠都買不起汽車?你說他擠兌誰呢?這麼一比啊。我還真有點後悔來了,真不想幹了……”
“這話你可不該說啊。我怎麼聽着你這是在怪寧總啊?合着寧總帶咱們出來,還落個不是?
“哎喲,沒有沒有,我可真沒那意思。你別給我亂扣帽子,我是那沒良心的人嗎?”
“那你什麼意思啊?”
“我的意思很簡單,就是羨慕唄。說真的,咱們要是也有這麼份獎金,那我要回去,可就能跟全家老小交待了。”
“誰說不是呢。可你也就想想得了,這事兒連寧總都沒轍。要按你說的,那飯莊得發多少錢啊?怎麼可能!”
“對啊,寧總能有什麼辦法,這種事兒他可做不了主,那得請示上級。上級是肯定不會批准的。要我說,還是知足常樂吧,往開了想想,畢竟咱們管吃管住,這點日本人比不了不是?咱掙的是少了點,可都能帶回家去啊。”
“哎,這話我可不愛聽。什麼叫少了點啊!那少太多了。這不是食宿費能彌補啊。我要能那這麼一月的獎金,我交食宿費我都願意…“
“你能別這麼故意找茬嗎?你也得替寧總想想,這種事兒你提出來,除了讓他爲難,還能有什麼用?這是根本解決不了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