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1章 高招
人的本性都是趨利避害,都是自私的,懶惰的,都是從衆的,這點絕對沒錯。
但這一切只能解釋爲動物性的本能。
畢竟人的定義就是高級動物嘛,這些東西只能反應出人類的生物基礎。
而人性中的光芒,使人脫離動物性的桎梏,能夠體現人與動物的區別,可以稱之爲“高級屬性”的那些東西,卻無不需要剋制和違背這些動物本性,才能達到和實現。
而人類中往往能做到這一點的個體,都是人類這個羣體的佼佼者。
這些人就像開了基因鎖一樣,思路和思維方式和普通人絕對不一樣。
寧衛民就是這樣。
在他左右爲難之際,他忽然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想到了當初闖了禍的殷悅身陷險境,面對牢獄之災,自己也曾這樣患得患失。
於是乎,當時讓他豁然開朗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康術德的那些提點和教導至今猶在耳邊。
“莊子說,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
“真要做大事,光有做事的能力還不夠,你不僅要任事,還得能擔事啊……”
“如果人要面臨兩難的選擇,那麼最容易做出的選擇,往往是錯的……”
這一聲聲,一句句,彷彿是衝着他的心說的。
尤其是看着大師已經年過六十的臉龐,寧衛民就感到好像眼前的人化身成了自己的師父似的。
而就在這時,大師似乎也已經看出了他的猶豫和難處,相當體諒的說,“當然,這件事和你無關,而且我懂得,風險不小,確實有可能賠錢的。這只不過是我個人的一點想法和意願而已,所以我還是那句話,我的請求,你可以拒絕的,我的朋友,你無需顧慮什麼,哪怕你說‘不’,也不會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保證……”
人的真情是具有強大感染力的。
於是乎,面對大師如此寬容,寧衛民再難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一個“不”字。
“不,不,我很樂意幫您這個忙,我加入。剛纔我說過的,只要您開口,我就會盡全力。”
他甚至感到沒法面對大師溫和的眼光,趕緊假借低頭沉思避開了大師的視線。
“哦?真的?”大師露出愕然的表情,還有點不敢相信,“我的朋友,你可要想清楚啊。”
深受震動的寧衛民力圖掩飾自己恰纔的退縮和心虛的表現,便一本正經的信口雌黃。
“您別誤會,我確實很意外您和威登家族的情感牽絆居然這麼深厚,竟然願意爲了這位朋友甘冒這樣的財務風險。不過我剛纔的遲疑,並不是因爲擔心風險,怕承擔財務上的損失。我只是覺得,現在這麼硬碰硬的話,時機對我們不利,我們屬於被動迎戰,實在是太吃虧了。那麼我們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或者說,我們有沒有可能以更少的代價,換一種方式,去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他這麼說,也是情理之中。
大師終於釋然,楞了一下,隨即就對他點頭,露出了信任的微笑。
“哦,你是想到了什麼嗎?那大可以說出來。我就知道,你的思路與衆不同。總會給我啓發,給我驚喜的……”
“我……”
而眼見大師居然對自己這麼期待,寧衛民立刻又陷入了作繭自縛的尷尬,不免一時有些詞窮,
蒼天啊,大地啊,他只是這麼隨口一說。
爲什麼大師會誤會呢?
怎麼對他這麼有信心啊!
他真是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讓自己的嘴以後別這麼沒溜兒。
不過俗話講,絕妙的主意往往都是逼出來的。
或許是話趕話的意見說到這個份兒上了。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說出點一二三四來,實在是太過丟人,
又或者是寧衛民的確天資聰明,頗有幾分急智。
甚至或許是寧衛民自己也說不清的因素作祟——很可能他內心裡早就有了一種渴望和衝動,想去嘗試着改變一下重大的歷史,已經不滿足於順應歷史做混吃等死的豬。
反正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他宛如一休哥附體,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噹之勢,還真生憋出了一個念頭來。
“卡頓先生”寧衛民咳嗽了一下,順了順嗓子,忽然問,“巴黎的證券交易所我不熟悉,這裡最大的券商是哪一家我也不太清楚。我想知道的事,這裡的股票玩兒法花樣兒多麼?這裡的券商有哪一家是有融資融券業務的?”
“嗯?你的意思是要通過券商借錢買入股票嗎?”
皮爾卡頓沉思了一下,隨後的回答多少有點興味索然。
“你說的這個辦法我們也曾想過,法國的法巴證券和里昂證券都有這些服務。還有美國的摩根大通,英國的巴克萊證券也可以。不過由於法國經濟下行,這麼多年股市也一直不景氣,這些券商提供融資的數額都不高,最多不過以股票市值的百分之三十來放寬。利息卻不低,要收百分之十四。何況換個角度,如果我們採取這種辦法,那對方當然也可以。這麼做反而會讓我們的成本更高,完全於事無補啊。”
然而他卻沒想到,寧衛民不但沒氣餒,反而嘴角泛起了得意的笑。
而且有句話皮爾卡頓算是說對了,寧衛民的思路就是和別人的不同。
“不,卡頓先生,其實我不是要融資,我是想融券啊。您知道哪一家券商手裡有LVMH的股票嗎?只要這些券商肯爲我們提供這隻股票的融券服務就好。”
“融券?你還要賣出LVMH的股票!”
“是的。爲什麼不可以?現在的LVMH的股票已經被炒高了。我們合夥繼續買入的話,對方再和我們搶奪籌碼,當然還會漲得更高。那LVMH的股票就會因爲這場戰爭,嚴重背離基本面。這種情況下,賣掉股票纔是正確的,早晚股價要回歸正常,我們一定是獲利的。爲什麼我們不賣?”
“可是……可是……那一票否決權怎麼辦?”
“我們還按照您的計劃進行啊。用我們湊在一起的五億美元去買就好了呀!”
不說還好,寧衛民說了這些話,皮爾卡頓大師算是真正的被他給繞糊塗了。
“那……那你到底是要買還是要賣呢?我……我怎麼聽不懂你的計劃呢?”
“哈哈!當然是我們先買再賣啊。”
“這……”
看着皮爾卡頓放下了咖啡杯,用手帕去額頭擦汗的窘態,寧衛民又笑了。
“卡頓先生,您不要着急,聽我給你慢慢解釋,其實這一點不矛盾。”
說着,他索性拿過了紙和筆,一邊畫着示意圖,一邊繼續解釋。
“請看,我們先用資金去買百分之四的股票,是爲了幫助你的朋友亨利得到一票否決權,以便保證他在LVMH的關鍵利益不受侵害,而且一直能留在董事會。這些股票份額非常重要,是我們的基本盤,當然是買入就不會賣掉的。無論我們買下它們付出多少代價。”
皮爾卡頓點點頭。
雖然大體上還是懵圈兒,但起碼到這一步爲止,他是聽懂了,也是認可的。
“但其他的份額可操作性就大了。比如我們如果再用融券的方式去沽空這隻股票,是因爲這些股票本來就不值這麼多錢,我是想通過這種幾乎無風險的方式去賺錢套利,好彌補我們高位接盤所造成的資金損失。而實際上這種交易,屬於對衝交易,目的是在保證我方股權權益的情況下,去減少風險,抵消額外付出的資金損失。說白了,只是我們把券商持有的LVMH轉手賣掉,和我們自己手中持有的LVMH股票毫無關聯。”
別說,大師就是大師,別看上了年紀了,但腦子還是很靈光的。
雖然愣了一會,但就像做對了一道應用題一樣,很快就繞過這個彎兒來了。
法國老頭的精神狀態也隨之興奮起來了。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們這麼一邊買一邊賣,就相當於,我們其實並沒有受到股價上漲的影響,最後股票買到手裡了,代價只是付給券商的佣金和融券的利息。”
“對,您說的太對了。我就是這個意思。當然,爲了安全起見,我們可以分散幾個賬戶,或者用別人的戶頭來不同的買賣交易。買入的交易可以正大光明,但賣出的融券交易就要小心藏起來了,這樣的話,我們真正的打算,纔不會被對手察覺到。”
“好,太好了。”大師高興壞了,忍不住激動的擁抱了一下寧衛民,“我的朋友,我不會忘了你做的這一切的。我現在就去給亨利打電話,我要讓你們見見面。”
但是,大師的樂呵勁兒也就是很短的幾分鐘,也就是在他去撥打電話的時候,很快就又察覺到了一些弊病。
“不,等等,等等……”
他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認真的思考了一下,又放下了電話,重新走了回來。
“寧,你的這個計劃好像有個關鍵問題難以解決啊。我是說,如果你的主意可以奏效,那就需要一個前提,必須保證LVMH的股票在我們賣出的點位迅速回落才行,可我們怎麼能保證這一點呢?我是說,萬一MH那邊他們還繼續斥資買入怎麼辦?萬一LVMH的股票一直被他們推高,或者引來別人渾水摸魚搶籌,就此一直維持在高位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要是這種事情發生,我們的損失就等於成倍增加……”
一瞬間,皮爾卡頓似乎看到了最可怕的情況,他的臉色立刻不好看了,彷彿被自己的話給嚇着了。
不過,還是和他想的不一樣,寧衛民依舊淡定,無比堅定的說。
“不,請相信我,您擔心的這種事是不會發生的。一定不會。”
“可你的信心從何而來?你怎麼百分百保證呢?”
然而在皮爾卡頓來看,寧衛民是不可能找到令人信服的依據的。
假如他堅持的基礎只是主觀情緒使然,那當然是危險的。
“或許是我措辭不當,那我換一種說法,不知是否能夠爲您增強信心。”
寧衛民讀懂了大師的神情變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措辭恐怕有點絕對。
於是也不再固執,乾脆換了一種路數,再度爲大師寬心。
“好吧,我承認,您說的這種情況也許會發生。可就算是發生了,對我們的影響也沒有什麼。還是那句話,因爲我們做的是對衝交易啊,不是在賭博。我們沽空賣掉的股票數量,一定是我們手裡有的。只要維持這種比例,無論什麼極端情況發生,我們都能應付,不會出太大的問題。”
“最壞的結果是什麼呢?我們賣出的股票即使漲到天上去,比我們買入價還高出幾倍,可我們手裡不是還有足夠的股票嘛,怎麼也能讓我們全身而退啊。大不了就每年虧掉幾千萬美元交給券商罷了。憑皮爾卡頓公司的收入,憑我個人資產的收益,我們堅持幾年毫無問題吧。”
“可您想想,要想讓LVMH的股票出現這種走勢難度有多大?您也說了,法國經濟不好,股市不景氣。即便是公司內鬥的事情不再是秘密,招來許多渾水摸魚的人搗亂。可股價在偏離基本面的高位,可是需要巨量的資金來支撐的啊,又能保持多久?”
“甚至就連那個貝爾納·阿爾諾和他背後的拉扎德投行也沒這個能力,他們的資金一樣要揹負融資成本的。而他們目的當然是用最小的代價去獲得公司控制權。能不花的錢,他們纔不會付出。虧本的買賣他們也不會做。”
“更何況我們這邊的盟友也是LVMH董事會的成員,如果得到了一票否決權,主導不了公司的管理,但是搗亂總做得到吧?日本就有一種人叫做‘職業股東’,就是靠買夠企業的股權,然後動用一票否決權讓企業無法正常經營,來敲詐企業獲利的。這樣的消息一旦傳出,LVMH的股價能維持高位嗎?”
“還有,我只所以會把日本投機的資金調撥到海外來,就是因爲日本股票漲得太誇張了,讓我已經強烈感到危險了。或許法國股市整體的狀況還好,沒有經過誇張的炒作。可問題是,現在各國通信通話的條件也大大改善了。世界的各大股市互相影響的幅度越來越大。無論是東京股市,或者是美國股市,只要有一個一出事,我確信那就是雪崩的到來。那到時候LVMH會怎樣?”
寧衛民的這番解釋沒有白費,他的推斷讓皮爾卡頓震驚不已。
他仔細想了一想,成功被說服了。
概率這東西雖然看不見摸不着,但確實符合邏輯思維的客觀存在。
他現在的確明白了兩件事,寧衛民是個天才,而且他也是認真對待這件事的。
但這還沒完呢。
就在皮爾卡頓不知該說什麼好,想要再次擁抱寧衛民的時候,寧衛民居然又說。
“不瞞您說,在我看來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越來越大。我預計半年到一年的時間,一定會發生。所以在我看來,這甚至是我們一舉反敗爲勝的機會。時間是對我們有利的,我們應當一直囤積資金,拖延着麻痹着對手,等到市場發生重大變化的時候,大舉買盡LVMH的股票。然後此消彼長,我們反敗爲勝。到時候,你的朋友就會重新拿回他的公司。當然,這一條就是我個人的看法了。要不要這麼幹,關鍵還是取決於您,您是否真的能無條件的信任我?”
這一下,球又重新傳回了皮爾卡頓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