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宋先生
寧衛民竭力的去寬慰康術德。
他從世界格局、國家大勢、經濟需要入手,繼而又說了文明傳承、文化信仰,最後再到百姓民聲、切割不斷的民族血脈,但凡能推舉出來的理由幾乎都說了。
儘管許多推斷目前還沒法證明,但畢竟這是歷史上註定會發生的事,邏輯關係上是絕無漏洞的。
饒是康術德將信將疑,無法從根本上完全相信。
卻也不能不承認,寧衛民的分析頭頭是道,確有很大的可能性。
因此老爺子終歸是因此定了大半拉的心,情緒不再那麼飄忽,也不再感到焦慮了,甚至還很承徒弟的情。
就這樣,老爺子便難得地簡述了一些曾經極力避免、閉口不言的過往。
把有關宋先生的一些傳奇經歷告訴了寧衛民,算是滿足了他的好奇心,
康術德說,宋先生的名字正是宋修文。
聽着像是宋子文的兄弟,可實際上跟四大家族沒什麼關係。
宋先生年紀大概比他大個十六七歲,就是京城本地人,家裡是開窯廠的。
但不幸的是,其少年時父親身染沉痾,母親因傷情過度,先後撒手人寰。
宋先生是家中獨子,因此在其父母過世後,許多八竿子打不着的遠親,都過來打秋風、佔便宜。
甚至有人意圖謀奪、強佔宋家產業的。
於是宋先生惹不起,躲得起,索性速速變賣了家裡的產業。
就用這筆錢和幾個思想進步的同學一起東渡扶桑求學,以此擺脫了京城這攤爛事兒。
而宋先生雖然是被迫留洋的,但因爲懂得今後萬事得靠自己,到了東京之後,真的很刻苦地去學習。
後來不但考上了東京高等工業學校,而且還是窯業科和物理科的雙料高材生。
結果就因爲學業出衆,留學期間,還被一個在東京和京都都有古董店的大商家看重,把自己獨生女兒嫁給了他。
宋先生娶的東洋媳婦,叫做一橋慶子。
“一橋”這個姓氏在東洋很少見,屬於東洋貴族階層。
像江戶幕府末代將軍德川慶喜因爲繼承了一橋家,就被叫做一橋慶喜。
所以這個姓氏,實質上就是德川家的旁支,自然十分顯貴。
其實宋先生之所以會被這樣的東洋名門望族看重。
除他了一表人才之外,關鍵還是因爲他答應了一橋家入贅的要求。
不過宋先生自己也有個條件,就是宋家只有他一個了,他也是獨子。
他的子嗣,也必須得爲宋家傳承香火才行。
就這樣,待大學畢業之後,宋先生就帶着日本老婆一起回到了京城。
由於擁有兩張大學畢業證書,還懂英語、俄語、日語三門外語。
學有所成的宋先生在當年無疑屬海歸派精英,想找份待遇優厚的工作是沒有問題。
事實上剛回國不久,他就順利地進入了北洋政府農商部工作。
並且因爲能力出衆,很快就立了功,榮獲一枚五級嘉禾勳章。
可惜他實在無法適應北洋政府陳腐的官僚環境。
才幹了一年,就因看不慣官場黑幕,得罪了上官,不得不憤而辭職。
此後,宋先生轉而興辦陶瓷廠,打算運用所學專業把祖業發揚光大,同時也可以實業救國。
偏偏國內的工商環境又實在差得要命。
不但北洋政府各類攤派和苛捐雜稅衆多,一個正派的商人還要遭受地痞流氓的盤剝和騷擾。
結果這條路一樣是沒走通,不到兩年,廠子倒閉,宋先生的積蓄徹底虧光了。
最後不得已,宋先生只能求助於那位東洋岳父資助,又在京城開辦了一個古玩鋪,聊以謀生。
說起來,做這行宋先生倒是有優勢。
尤其是在陶瓷燒製工藝上,他滿肚子的學問,應該算是國內頂尖的專家。
實際上他和清室善後委員會不少人都是好朋友,還接受過京城美術學校校長林風眠的邀請,曾兼任過一段時間陶瓷藝術的客座教授。
所謂清室善後委員會,就是溥儀遜位後替北洋政府清理故宮財產的那些人,後來就都成了故宮的古物專家。
而京城美術學校呢,就是後來的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也就是國家美院的前身。
因此憑着這份慧眼識珠的超羣本事,宋先生弄到了不少好東西。
生意便很快就紅火起來,一躍成爲了當年京城知名的古玩商家。
至於宋先生和康術德的緣分,完全是因爲1929年的一場大雪。
據老爺子自己所說,那時正是他最落魄的時候。
不但被“杆兒上的”奪了風月場所門口乞討生計,被折斷的手指還沒養好,而且還花光了身上最後一個大子兒。
剛剛被“雞毛店”的老闆從店裡攆了出來,又餓又凍在街上走着,不知該往何處去。
結果沒想到,他走到南池子大街,又被輛拐彎打滑的汽車給撞了。
萬幸的是,那輛車恰恰是宋先生從汽車行僱的。
當時,司機見康術德是個小叫花子,只撞破了頭,本沒當回事,重新發動汽車就想離去。
可宋先生是個好人,不忍見這麼個半大孩子負傷凍死街頭,就將康術德帶回了家裡,給他治傷。
後來,也不知是康術德有眼力見兒的機靈勁兒幫了他,還是她感恩戴德的厚道起了作用,又或是他的孤兒身份讓宋先生有點同病相憐的感受。
反正等他傷養好了,也沒被轟走。
宋先生把康術德就留在身邊當個常隨夥計。
不但管吃管住管衣裳穿,每個月給他一塊錢,還教給他認字。
毋庸置疑,像康術德這麼一個差點成爲街頭“倒臥兒”的乞兒,自然很感激,也很珍惜這樣的機會。
他十分好學勤快,也一心一意的爲宋先生辦事。
慢慢的,隨着見識和知識的增多,他的聰明機智逐漸都展現了出來。
無論是宋先生賣貨給人,還是趟鬼市淘貨,又或是去大宅門看貨。
康術德在他身邊,都能恰如其分的予以輔助。
由於康術德非常擅長與人聊天和從細處舉一反三。
是既能夠讓顧客長面子,又懂得如何小販討價還價,還懂得從別人嘴裡探聽消息。
這種能力,當然非常適合古玩生意的。
宋先生也就對康術德越來越器重和依仗,把平生所學都盡力教給他。
倆人的感情也日益增厚,既似師徒又似親人。
(注:雞毛店,解放前最簡陋的小客店,一間小屋,土炕佔了一大半,可住七八個人,僅避風雨,其陋可知。住客多是外地來京貧民,他們日間外出謀生,有做小買賣的,有拾破爛的,有做小工的,有當腳伕的,有打執事的,還有討飯的。因爲沒有被褥,僅靠墊雞毛取暖,所以叫雞毛店。別名又叫花子店,可想而知,說明住這種小店的人和要飯的叫花子無異。清代大詩人蔣藏園(士栓)寫有京師樂府詞多首,其中“雞毛房”一首,詠的就是這些小店,詩曰:“冰天雪地風如虎,裸而泣者無棲所。黃昏萬語乞三錢,雞毛房中買一眠。牛宮豕柵略相似,禾稈黍秸誰與致。雞毛作茵厚鋪地,還用雞毛織成被……腹背生羽不可翱,向風脫落肌粟高。天明出街寒蟲號,自恨不如雞有毛。”寫的何其沉痛!另一位詩人櫟翁詠“雞毛房”雲:“齊人無地可容身,風雪嚴寒手足皴。鳥革何方能覆翼,雞毛有被也生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