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滾雪球
如果說當下的京城之中,蘇錦是個人條件趨於中上的單身男性代表。
那麼身爲皮爾·卡頓服裝的金牌銷售之一的殷悅,顯然就是與他處境近似,同樣優秀的單身女性代表。
人美、心靈、有氣質、會打扮、能言會道、工作體面掙錢又多。
這都是她極爲出挑的個人條件,哪兒哪兒看着也挺不錯的。
甚至倆人的家庭情況都差不多。
過去蘇慎針身患沉痾的時候,管不了家裡什麼事兒。
蘇錦既得想法給父親治病,還得照管下面的妹妹,學習和生活。
他對蘇繡來說,可謂長兄如父。
殷悅則是父母雙亡,她和兩個小弟弟,與奶奶相依爲命。
生活來源除了靠父母單位每年給撫卹,就是他們一家人用糊紙盒換來的一點微薄收入。
所以殷悅對兩個弟弟也是長姐如母。
她成年後,也一樣也要用肩膀扛起家庭重擔,把他們拉扯成人。
不用說,她同樣單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在短期內完成了脫貧奇蹟,做到了旁人眼裡不可能的事兒。
這樣一來,她也就成爲了親戚、朋友、同學、鄰居們眼裡最佳的媳婦人選。
上哪兒去找這麼能操持家業的媳婦兒去?
八字兒根本不用算,絕對的旺夫命啊!
所以殷悅的煩惱也就由此而生了。
本身上班的時候,就會經常遇到一些外籍客人別有用心的糾纏騷擾。
這下好,下了班她也沒個清閒的時候了。
幾乎三天兩頭總有人登門,想要把一些他們自認爲般配的優秀小夥子介紹給她。
司機、醫生、民警、軍官、機關幹部,甚至還有飛行員。
把殷悅的奶奶喜得跟什麼似的。
老太太看着哪一個都好,緊着催孫女從中趕緊選一個,託付終身。
可問題是殷悅和一般的姑娘哪兒能一樣啊?
別忘了,她可是從“齋宮”裡那麼多優秀的姑娘裡脫穎而出,被寧衛民親自選拔到建國飯店專營店的。
每個月收入都不少於兩千塊的她,天天在四星級涉外酒店裡工作,周圍都是一般老百姓想也想不到的昂貴消費。
上千塊的首飾,幾百的服裝、化妝品,百八十元的一餐飯,十幾元一斤的進口水果。
看得久了,當然殷悅的眼界就不一樣了。
她的心不知不覺就變大了,不知足了。
她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那些進進出出這裡、買東西不要錢的人,過上肆無忌憚購物的日子。
所以現在的她,對一般人概念裡的好日子壓根不感冒。
在她的眼裡,真正值得她嫁的目標,其實就只有寧衛民一個人。
當然,殷悅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像寧衛民這樣的各方面都那麼出色的好男人,還且論不上她呢,惦記的人實在太多了。
從個人條件出發,別說她缺乏和霍欣競爭的勇氣和信心了。
就連她那幾個好姐妹,她也沒把握在競爭中一定就能贏過。
這就導致她對談戀愛索然無味,對嫁人一點興趣都沒有。
聽見有人介紹對象給她就厭惡。
對奶奶的催促,也是敷衍、躲着,裝聽不見,陽奉陰違。
反倒是天天都在挖空心思的琢磨,怎麼才能讓自己能過上理想中的日子。
應該說,殷悅確實是個天資聰明的姑娘。
憑着精明的頭腦,她很快就分析出了自己身上的優勢和劣勢。
自己出身貧寒,沒有背景,沒有學歷。
以目前現有的條件,如果想要靠努力工作繼續求得上進,無論在外企還是國營單位都太難了。
說白了,她的職場前程其實有限得很。
哪怕她再能賣貨,通過勤學苦練掌握了外語。
可沒有大學文憑也是白饒,根本不可能進入總公司,成爲管理層。
最務實的來看,她的職場天花板,也就是店長一職到頭了。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寧衛民那樣的運氣和能力。
無需學歷,就能獲得大師本人青睞和信任的。
而她唯一的優勢恰恰在於,寧衛民也給了她一個難得的機會。
讓她機緣巧合的走在了時代前沿,成了京城先富起來的那一少部分人。
在身邊的大多數人還在爲怎麼買彩電齜牙咧嘴,只能勒緊褲腰帶,從脣齒間摳錢的時候。
她已經靠上不封頂的業績提成,攢下了兩萬塊在常人眼裡堪稱鉅款的積蓄。
雖然因爲學識所限,她尚且還缺乏對“資本”二字的正確認識。
但打小在貧苦家庭環境里長大的她,對資源的算計和調配也特別敏感,尤爲擅長。
她似乎天生就能聞到複利的味道。
懂得不能讓這筆錢閒着,而是應該借給旁人,謀求比銀行更多的利息纔對。
於是她就無師自通的掌握了滾雪球的訣竅——用錢生錢,放貸。
要知道,如今社會形勢對比頭兩年也已經大不一樣了,京城已經不再缺少個體戶了。
從去年開始,找不到工作,被動下海求生的人越來越多。
而這個年代,商海里的生態環境還是很美好的。
藍色的海水清澈見底,全是魚蝦螃蟹。
除了一些天然的惡礁激浪,沒有多少大魚吃小魚的見血競爭。
只要不怕吃苦,所有的海洋生物想吃飽飯,是很容易的。
哪怕修鞋、修車、配鑰匙、補衣服、修鋼筆、修手錶、磨剪子磨刀、蹦爆米花,也能發發小財。
殷悅的同學和街坊鄰居中,都不乏下海經商,鼓搗生意已經有所斬獲的人。
但這年頭掙小錢容易,要想把生意做大,掙大錢就難了。
最大的障礙,最受困擾的問題,其實就是資金的匱乏。
銀行的貸款是絕對不會惠澤到小個體戶身上的。
但經商的個體戶們卻經常會遇到由於缺乏資金,甜買賣看得見吃不到的情況。
或者是沒看準的大批貨色積壓在了手裡,缺錢週轉的困難。
所以對資金有短期拆兌需求的個體戶,不但大有人在。
而且礙於火燒眉毛,幾乎都甘願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利息。
只要肯把錢借他們用,能幫他們度過了這個坎去。
肯付出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十五、二十月息的人,並不少見。
說白了,在民間,錢是很貴的。
而殷悅的精明,就展現在她敏銳的看準了個體戶對資金的需求,而且對放貸目標能做出最穩妥的選擇上了。
她可不會隨便就把血汗錢借給別人。
爲了降低風險,她信奉一個原則——做熟不做生。
首先放貸只找做服裝生意的人。
因爲她自己是賣服裝的,最清楚這行裡的利潤之大。
對找自己來借錢的人,她也容易分辨出,對方是否有選擇服裝的眼光和經營天賦。
其次,放貸的目標,還必須的是人品過得去,知根知底的熟人。
且有按手印的借條,營業執照正本做抵押和中人作保才行。
有了這些,欠債不還,就沒太大的可能性了。
因爲她畢竟有憑有據,能找着借錢人的根兒上。
哪怕借錢的人賠了。
但凡要點臉,還想把生意做下去,就不可能不認賬。
最後她還會根據自己掌握的信息,對每個借貸者羅列信用度。
信用好,人品好的,生意做得好的,她可以多借。
利息也會相應漸少點,儘量發展成長期客戶。
如果缺乏可靠性,她就少借,而且利息要的會高一些。
但再怎麼說,她是不會把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
針對一個借貸者,哪怕再信任,關係再好,她頂多放貸自己資產的一半就到頭了。
至於怎麼和目標提及這種事?那太容易不過了。
現在是手裡有錢的人才是稀缺資源,是完全的貸方市場。
殷悅只要找到這些做生意的人主動聊上兩句,讓他們知道自己手頭挺寬裕,再留下個聯繫方式就足夠了。
但凡生意人,就沒有不想借雞生蛋的,更沒有抹不開面子一說。
一旦遇到了用錢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會聯繫她,提出借錢的事兒來。
總之,作爲手有餘錢的金主,殷悅完全居於有利地位,幾乎是毫無風險的分享起改革初期的商業紅利。
像她第一筆錢放出去就特別順。
那次,是她借給了一個賣高跟鞋的初中同學五千塊。
說是一個月,可其實二十來天,人家就還了。
百分之十的利,五百塊順利到手,同學還請她搓了一頓飯,表示謝意。
沒別的,爲了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啊。
然而這些錢還沒在抽屜裡擱上三天。
殷悅家隔了一條衚衕的一個街坊大哥,又要奔花城進貨去了。
這主兒過來問了殷悅一聲,就又帶上了這筆錢和殷悅剛開出來的一個月工資上路了。
其實一切挺順利的。
但就因爲帶回來的東西太好賣了,這個街坊掙錢掙瘋了,簡直樂壞了。
一高興,忘乎所以,居然回來後就把還錢的事兒給忘了。
等到殷悅找到他家來,這纔想起來。
結果一個不好意思,借走了八千,直接給了九千。
多給了二百算耽擱幾天的利息不說。
這主兒還讓殷悅挑了兩身衣服拿走,算是聊表歉意。
就這樣,一筆筆的借出,一筆筆的收回,殷悅的本錢在一年裡幾乎翻了一倍。
再加上她仍舊每個月入手的收入,1984年春節前夕,她已經成了手握五萬錢財的小富婆一個了。
儘管她比不上那些真正的生意人收穫大。
但畢竟相當於她每個月都多開了一月工資呢。
可比放在銀行那一年百分之五點七六的死期利息強多了。
所以完全可以說,她看到了一條很可能實現夢想的發財之路。
她深信,只要自己這麼穩穩當當的做下去,繼續靠智慧和信義細水長流的掙錢。
她就能突破頭頂上的桎梏,擁有一番新的天地。
也許攢出足夠的錢,她也能出國呢。
就像那些女明星一樣,陳沖、龔雪,去西方發達國家留學。
那麼等到回來的時候,她也就不比誰差了……
所以這個春節,殷悅的家,遠比去年過得更富庶。
這次她買了足能過兩個春節的雞鴨魚肉,和各種零食糖果,想讓弟弟們徹底吃個夠。
除了給全家人買了新衣,她爲了奶奶的身體健康,還特意在奶站花錢訂了一年的牛奶,又給奶奶買了個電熱毯當禮物。
大年三十這天,殷悅下班後,手拿電熱毯,懷揣着兩個給弟弟包好的紅包回到了家。
她興沖沖的走進家門,本想拿出來紅包逗逗他們。
卻沒想到兩個弟弟先脆生生叫着迎出來,然後擠眉弄眼的小聲跟她彙報。
“表姑來了,嘻嘻,又帶來個男的。聽說是動物園喂老虎的,奶奶替你相看半天了。”
“姐,這又是要給你介紹那個呢。要不你就同意了吧,我們以後就可以隨便去動物園玩兒啦。”
殷悅聽了就煩,心情登時就不好了。
壓祟錢不給了,倒是用力一揪說了便宜話的弟弟耳朵,拽得他齜牙咧嘴直求饒。
這才帶着電熱毯,走進奶奶那屋,去打招呼。
進門依然是見到一個穿着中山裝,闆闆正正,面容老氣,卻又手足無措的大齡男青年。
看着大概都有三十出頭了。
雖然是精心着裝打扮過的,可渾身上下只有手腕上的一塊表還算顯眼。
她這就徹底倒了胃口,親熱的叫了聲“奶奶”之後,把電熱毯給奶奶看。
和表姑僅僅是敷衍着寒暄幾句,就要出屋奔廚房,準備忙和年夜飯去了。
沒想到,這個愛生事的表姑對她已經示威的臉色和警告的眼神,居然熟視無睹。
居然故意叫住她,有意問她。
“大侄女,咱一月沒見,你對象找了沒?”
殷悅氣極反笑,陰陽怪氣的說。
“想找,可我命硬,多少人給我算過了,無官偏殺,易剋夫。誰敢娶我啊?要不憑我這條件,不早就嫁出去了,怎麼能等到這會兒?您這可是明知故問。”
這話可把那男的嚇了一大跳,就是“啊”的一聲。
表姑全沒料到殷悅會甩出這麼一句,這不等於把自己給裝進去了?
於是瞪圓了眼珠子,一樣情急大叫。
“你這丫頭,嘴巴沒個正經,怎麼這麼胡亂編排自己啊?呸呸。”
殷悅實在聰明,看到這樣的反應,這時候反倒煞有其事的演起戲來。
“喲,表姑,當初不是您帶來的人給我算的嘛,怎麼反倒不認賬了?我當時還不信呢,說您搞得這是封建迷信。您還批評了我一頓,說命理風水也是科學。”
“現在證明啊,還就是您說對了。別說剋夫了,跟我交往的男的,哪個落着好了?您第一個給我介紹的小李,出車禍了。前年我自己認識的小張,被高壓電線給電死了。還就去年您給我介紹的小趙算不錯,雖說他跟我爬香山被野狗咬了,從半山腰滾下來了,摔斷了一條腿。可總算保住了一條命。”
“哎,不信不行啊。我是真後悔了,早聽您的找高人給破解破解多好啊。也不至於現在着急了。哎,這位大叔是不是您說的那位氣功大師呀?那咱們快着點吧。要什麼東西我去準備。哎喲,您可別擔心錢的事兒,只要您說個數,我絕不心疼。事關我一生的幸福啊,是不是?”
果然,那個連老虎都不怕的人,這下害怕了。
片刻都沒耽擱,起身告辭,說自己不是什麼氣功大師,直接就拔腿走人了。
儘管表姑也立刻追出去,極力解釋,說殷悅全是胡說八道,壓根沒有那八宗事兒。
但得到的男方留話卻是,“既然女方都這麼說了,目前又正在尋找破解之法,這件事就先擱一擱,等到破解了再說不遲啊。您說的是,命理風水也是科學啊。”
當然,誰都明白“擱一擱”的意思,誰要是還指望着這事能重新撿起來,誰就是傻X。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