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得好好誇一誇殷悅,這個助手寧衛民真算是挑對了。
按說“美純洋媚子”四個人裡,其實就殷悅一人缺乏充當店長的實際歷練。
可儘管如此,這丫頭接手天橋百貨商場三家專營店還不足半月,照樣打理得井井有條。
在管理成效上,一點不比作爲皮爾卡頓公司的代表,負責管理折扣尾貨店和金利來、易拉得的甘露遜色分毫。
關鍵是殷悅還在郵票炒作上有着極高的天賦,而且特別能吃苦,這就不是甘露所能比的了。
還別看三家專營店的大小事務就夠忙夠累的了,殷悅這丫頭居然也沒耽誤上課學會計,沒耽誤給煤市街街道服裝廠梳理財務,而且同時還兼顧着郵市的行情。
說實話,寧衛民走的時候僅僅給殷悅留了三萬塊,原本只是希望她能抽空到郵市上溜溜兒猴票,幫忙拉着點價兒,免得鼠票在這幾天失控暴跌就行了。
壓根就沒有多少過高的期望。
可反過來,殷悅對炒作郵票的基本路數早已經駕輕就熟,而且她在郵市上還小有名氣,又培養出了自己的幫手。
所以就在寧衛民出差的五天裡,殷悅通過老馮頭在市場上幫自己盯着猴票,交易時每每故意現身大庭廣衆下。
還利用兩個街坊的孩子在市場上替自己散播消息,引得許多關注她動向的散戶爭相效仿。
一個不留神,就帶起了一波猴票的小高潮,成功把猴票的價碼從五百塊給擡到五百八去了。
甚至連帶着雞犬升天,把肥豬、老鼠、蠻牛的尾巴都給翹起來了。
雖然錢是差不多花禿嚕了,如果寧衛民要遲兩天回來,她就得想辦法籌錢維持行情了。
可這也正好給如期歸來的寧衛民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拋貨契機。
那寧衛民還能不美嗎?
看到市場上這樣的大好形勢,除了認爲殷悅不負所托,確實值得栽培之外。
他要不知道抓住機會善加利用才傻了呢。
於是他也立刻約見所有的合作伙伴們,宣告準備開倉放貨,做最後的利潤收割。
不過說來有點可笑,當整體行情在特別瘋狂的時候,哪怕是幕後策劃一切的莊家,要想始終保持清醒,同樣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兒。
寧衛民可沒想到,跟着他一路走過來的這些合作伙伴們,居然也被市場的虛假繁榮和超額的利潤晃花了眼,變成爲了相信郵票只漲不跌的大傻子了。
幾乎每個人都貪心不足的認爲,現在撤出爲時尚早,未來還會有更好的“錢景”在等着大夥。
所以大多數人都對於寧衛民決定並不支持,表現出的就是集體的遲疑和猶豫。
像後勤部沙經理居然就帶頭公開質疑。
“我說衛民啊,當今的生肖票就是硬通貨,那是比金子還要金貴的東西,你沒看市場上漲勢正好嗎?我覺得利潤其實還大有潛力可挖。是不是再等等?就拿鼠票來說,價格越高,漲得也就越快。眼下都快到一百六了,也許沒兩天就能到一百八。這比咱們剛開始起步的時候那漲得快多了,簡直一個天一個地啊。過去要想漲五塊,起碼一個月,現在一天興許就夠了,難道該掙錢的時候不掙,反而怕錢咬手不成?”
產品部的齊彥軍也說,“是啊,衛民你這一回來就告訴大傢伙,郵市即將資金吃緊,怕耽擱了不好出貨。可偏偏市場行一點都沒這種跡象啊。說實話,你去外地的那幾天,我也去郵市逛了逛,我怎麼就覺着和你說的完全相反,如今市場上的形式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啊。據我的觀察,市場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專盯着生肖票收的,幾十版的轉手常見,也不乏幾百版的大額成交,可惜市場上就是吸不足量。我們現在出貨,怕是要讓人搶破頭的啊。這不會誰給你傳的小道消息,才讓你杞人憂天,杯弓蛇影吧?”
設計部的趙大慶說話更是沒忌諱,直接瞄準了一個“錢”字。
“說的是啊,如今新郵上市都瘋成什麼樣了?大傢伙不會不記得,上個月剛發的梅花吧?上市當天就就翻倍了。至今價格都沒往下掉過頭,已經快六塊了。本月即將發行的熊貓,市場上更是萬衆矚目,好多人磨拳擦掌,已經宣稱要把這熊貓至少炒高到五倍。難道這是市場資金趨緊的徵兆?”
“另外,不是我說,衛民賣貨,這賣的也太隨便了。就他帶走的那兩千版明明可以在京城賣一百五一版的,結果就賣了一百塊一版。好傢伙啊,像這麼出貨,速度是快了,可價格上咱們也太虧了。尤其當下這麼好的行情,他要還打算這麼打折往外放貨。那我就沒法理解了。這不是白白讓別人佔便宜嗎?咱們幹嘛當這樣的冤大頭啊?”
他這話當衆一說,其他的人也是隨之附和。
最多是有的人說話客氣點,表達方式委婉些。
有人說兩千版數目不多,無所謂了,沒必要太計較。
也有人說,寧衛民急着出國,大概是缺錢用了,也可以理解。
但終究是大多數人都站在了寧衛民的對立面上,幾乎一致性的想要推翻他的決定。
而且無不懷疑他是出於私心,纔會阻擋大家的財路。
不過對此,寧衛民的反應卻很淡然,這一樣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居然既沒爲難,也沒不安,更沒羞臊,頂多也就是神情有點驚訝而已。
隨後就是點點頭,展顏一笑,竟然毫不拖泥帶水的說。
“既然這樣,咱們無法達成一致。那乾脆就盤點一下大家共有的財產,然後分了散夥得了。”
什麼?
分了?
散夥!
這一下,衆人皆傻,沒人會想到寧衛民居然用掫桌子的辦法來回敬大家。
這也太粗暴,太兒戲了!
要按照過去以往的慣例,難道他不是應該把判斷的依據提供給大家,然後好好把局勢給大家分析清楚纔是嗎?
“我說衛民,你沒開玩笑吧?”
沙經理在一干人的目瞪口呆中,率先開口質詢。
沒想到,直接就被寧衛民給懟回來了。
“沒開玩笑,我認真的。”
“哎,咱們當初可是說好同進同退的。你……你就沒有別的話說了?”
沙經理的再度詢問,已經隱隱有點嗔怪的意思了。
齊彥軍也跟着犯嘀咕,“是啊,衛民,我們大家也沒說什麼啊,只是想找你要個合理的解釋而已。你怎麼能這麼意氣用事啊,這就摔咧子了?也不跟我們把話說明白……”
“哎喲,你們這麼說,可就是誠心冤枉我了。”
寧衛民一攤手,立馬振振有詞地叫起屈來。
“沒錯,當初咱們是說好的共同進退。可目的呢?不就是爲了讓大家團結起來,避免咱們在市場上自己跟自己打架。才更有利於把行情做到最後,讓利潤積累得更豐厚嘛。”
“俗話講,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是認爲現在就是行情的尾巴了,豐厚的利潤就在眼前,到了趁熱該吃的時候了。那咱們除了攜手放貨,還有什麼合作的實際需求啊?”
“而且你千萬別忘了,咱們當初還說過鳥無頭不飛,大家答應過我,何時吃進,何時拋出,我來做最終決定呢。我就是想着這是最後一站了,這次纔沒勉強大家非聽我的呀。”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既然看法不同,咱們各行其是就完了,也免得互相耽誤了彼此。其實這時候散夥,不但不違背咱們的初衷。而且對誰都沒影響,無論買賣,咱們目前大可憑自己喜好選擇,與大局無礙。難道這不是事實嗎?”
沙經理啞火了。
確實,寧衛民說的在理,他沒法挑人家的不是。
而此時,寧衛民又迎上了齊彥軍的目光。
“老齊,你還怪我不把話說明白?道理都是明擺着的,咱們哪次開會我不重申一遍啊。盛極必衰,物極必反。這兩句話我掰開了揉碎了的說,早就說煩了。我還能怎麼說啊?我就不信,你們還沒聽煩?”
“所以你要說我生氣,還真不是。這世上真能同甘共苦的本就是稀少,咱們大家聯手做到了一半,已經不易了。我並不強求大家非得陪我走完全程,但能同行這一程的緣分我會永遠記得。我也不怕你不愛聽,咱們大家要就此分開,我只會感到輕鬆。因爲對我個人來說,郵票可就好賣了。”
跟着他還一抱拳,面向所有合夥人,繼續爲自己申辯。
“各位呀各位,不是我寧衛民不仗義,不想跟大家一起有始有終。關鍵是我是身在高處不勝寒,生怕這些郵票砸自己手裡。而你們卻是無限風光在險峰,越高越興奮,越高越不怕高。鼠票我當初預計漲幅能達到十幾倍,如今都漲到二十五倍了。你們還不知足,還做夢想三十倍四十倍。那我也沒辦法啊。”
“其實你們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這郵票的漲勢全是咱們持續不斷用資金堆起來的,不可能永遠漲下去的。一旦錢跟不上,就是雪崩一樣的災難。但你們就是捨不得離開,非要把所有肉都吃到嘴裡才甘心。更捨不得賣的價格比市價低,但凡少掙幾個錢,你們就覺得吃了天大的虧。”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真的怕。我知道追漲殺跌是人的通病。我怕真到了市場中大部分人都看出行情掉頭的時候,再想賣可就賣不出去了。所以只有搶着出手,才能落袋爲安啊。我還知道,即便是現在願意套現,還得考慮市場的承受力大小呢。以京城市場目前的資金規模,我認爲要想全身而退,可需要費不少力氣,並沒有多麼樂觀。”
“你們大可以好好想想,我們手裡的貨要是都按原價拋出,那得多少錢?再加上行情一跌,別人也會跟着咱們賣,那又得多少錢?你們妄想一點不打折,不吃虧,待行情不妙才跑掉,可能嗎?大家既然都想再等等,想一口吃個胖子。那就是給我讓路了。爲這個,我由衷感謝大傢伙。絕對真心實意的。”
說着寧衛民還真的抱拳,衝大夥兒拱了拱手,一臉的欣慰。
而這樣的禮貌客套,反而弄得在場的人更彆扭了。
幾乎人人面面相覷,遠沒剛纔那麼自信了。
不爲別的,寧衛民的話都是點在要害處啊,雖然不受聽,可絕對佔理。
能在皮爾卡頓工作的人,又有幾個真傻的?
起碼不會缺乏邏輯分析能力。
小顧就率先嘀咕上了,“寧哥說的也是,要不,乾脆就賣了得了。夜長夢多,隔夜的金子還是不如到手的銀子。反正怎麼都是個賺,拿到手的錢纔是真的……”
此言很快就引出贊成的意見。
“聽人勸吃飽飯。真繼續漲,就是漲到天上去,也無非少賺幾個。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真要跌了,讓寧經理給說着了,這麼多郵票都砸咱手裡,那才叫着急後悔呢。我覺得還是賣了好。也省得成天惦記了。”
還有人說,“關鍵是這生意一直都是衛民操持,才這麼順風順水,反正憑咱們自己,是不可能做到這一步的。衛民要不幹了,誰還能繼續管這事兒啊?老沙還是老齊?你們別看我,我是肯定不行。所以啊,我就不惦記那夠不着的事兒了……”
“不是,衛民。真就至於的嗎?難道情況就緊急成這樣?必須現在就得賣嗎?賣也行,可哪怕你賣高點價啊,真的非得打八折?哪怕九折也好啊……”
甚至就連趙大慶也不敢再冥頑不化了。
語氣語調都不自覺的卑微下來,甚至帶了點哀求的意思。
可即使如此,還是身在錢眼裡,沒忘了討價還價。
所以寧衛民也沒打算再哄着他,冷笑了一聲。
“大慶,你剛纔有一句還真說對了。我就是爲出國才着急套現。八折的價你覺得虧啊,我可一點不覺得虧,就像那兩千版鼠票,我說什麼也要賣掉的,哪怕明知道你會不高興。”
“爲什麼?就因爲能拿回二十萬現金,要加上保險箱裡的九萬多。已經等於大家當初投入的本錢了。有了這筆錢,就保證了大家穩賺不賠。大家一分,只要不再投入,哪怕遇到多大的市場波動,大家都不會蝕本了。剩下的郵票永遠都是純利。”
“所以眼下這種情況散夥,對我個人來說,是落不着埋怨的。這時候我撤了。你們誰也不能說我把大家往黑道上領。你要真接受不了的話,大可以繼續等啊。只是最後能賺多少,就得你自己對自己負責了。”
趙大慶登時被噎得沒了話,偏偏還沒法生氣。
一是寧衛民拿大家的公利說事,確實也是爲大家在考慮。
而他自己同樣是受益人之一。
二是他的腦子已經不大夠用了。
到底要不要跟着賣,這個問題越發揪扯着他的心,已經佔據了他頭腦的全部運轉資源。
“賣,當然賣。衛民都把話說這份上了,我們再不體諒他的一片苦心,也就太不知好歹了。”
沒容趙大慶琢磨過來,齊彥軍的態度就轉向了,他也怕會陰溝裡翻船,就此站到了寧衛民的一方。
只是沙經理跟趙大慶的市儈也有一拼。
哪怕到了這個時候,這個貪財的胖子居然還沒放棄盤算,有沒有多撈點的可能。
“老齊也說賣,那就賣好了,我不反對。可問題是,到底賣多少啊?是不是……我是說……這個這個……我們可以先賣一部分,二分之一,不三分之一……是不是更穩妥些?”
寧衛民自然是以憐憫的眼神投射過去,打心裡覺得這傢伙基本像趙大慶一樣無可救藥了。
只不過從私人關係遠近的角度來看,沙經理畢竟和趙大慶還是不一樣的。
有時候這胖子雖然挺市儈,挺可惡的,但有些時候辦事又很得力,很會討人喜歡。
他並不是一味的貪婪,也善於揣摩人心,察言觀色。
就因爲這個,他在皮爾卡頓公司上上下下都挺混得開。
是公司裡非常有號召力和好人緣的一個人,並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所以寧衛民對這傢伙的觀感也並非全是憎惡,包容度反而比趙大慶要多得多。
雖然按道理說,不是同路人,何必同路去?
可想了想,終究還是不忍心就看他癡迷不悟掉坑裡,便又盡力拉了一把。
“老沙啊,貪心其實是最惹人厭惡的。可你這人不一樣,貪心一起,有時候還挺有意思的。”
寧衛民話裡有話,惹得沙經理睜着大眼珠子轉悠,很有曾志偉的喜感。
“啊?你是說我呢?這話從何說起啊?”
寧衛民便做出回憶的樣子嘆了口氣。
“你還記得咱們剛開始炒郵票的時候你什麼樣嗎?當時咱們以十塊錢的均價,剛從市場上買夠三萬版老鼠,就在把鼠票入庫的時候,你還指着那些郵票跟大夥說呢。就這破玩意,純屬坑人。明明不值錢的紙,印上八分錢就堂而皇之出來換錢了,而且居然還那麼多人搶。想想這麼些東西,居然能換三百套皮爾卡頓的西裝。你就想衝郵局伸大拇指,同時也打心裡替買這些貨的人感到莫名的悲哀,包括咱們自己。是不是?”
沙經理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思,隨後在大家饒有興趣的眼神裡,點了點頭。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怎麼了?難道我說錯了?而且這也不能說明我貪啊?”
寧衛民則不禁啞然失笑。
“還怎麼了?再看看你現在,這道理你怎麼現在全忘了啊。昨天就在公司,你跟老齊聊天,你是不是指着今年剛上的那新款大衣說咱們公司漲價太黑。說這麼一件開司米,就得用十版鼠票來換,代價太大了。你說你,僅僅時隔兩年,你這標準怎麼就變化那麼大啊?簡直成了兩面派了你?你還不貪呢你,你要不貪就沒人貪了。我最後問你一句,你是不是非要等到一版鼠票能換一身皮爾卡頓的時候再賣啊?”
“好啊你,合着這兒等我呢。”
要說沙經理還真不傻,就在大夥的一片鬨笑聲中,他全明白過來了。
“不過也是,怎麼這麼短時間,我這感覺就全變了呢!得得,算你有理,我是貪心不足行了吧。那就別說沒用的了,全聽你的!咱還是步調一致吧。”
趙大慶此時也是跟着狂喊,“賣!賣!我也全賣!”唯恐把他給拉下。
至此,這幫被迷了心竅的大傻子,總算又恢復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