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完錢,辦妥了一切手續,走出郵局。
寧衛民看了看腕子上的手錶,時間已經到了十一點。
作爲開餐廳的老闆,他其實並不喜歡顧客人滿爲患時候的熱鬧情景,更喜歡相對安靜些的用餐環境。
他想了一想,雖然不是特別餓,但也決定先去吃飯,好避開上班族們用餐的高峰時期。
因爲待會還要去西麻布,寧衛民便順着赤阪郵局門口道路的南向走去。
打算如果沒有發現可以吃飯的地方,那索性就坐公交車到匯聚了各種餐廳和酒吧的西麻布去吃。
結果剛走出一百多米,他就被路旁不時傳來的日本古典樂曲吸引。
扭頭一看,發現放音樂的是一家丸信商店。
而商店的旁邊則有一家在櫥窗裡陳列着各種各樣麪食的拉麪館。
有的麪條擺着蛋片和筍片,有的擺着幾塊軟骨肉和菜葉,有的麪條上擺着油煎的日式餃子,全都是蠟塑製作的。
五光十色,非常逼真,就像是藝術品,發出誘人的光彩。
這一下,寧衛民的食慾不但被勾引上來了,他也有心去跟老闆打聽一下這些食品蠟塑的出處。
這方面,他開餐廳也有需要嘛。
經商之人,隨處尋找有利於經營的東西,完全就是本能。
於是舔了舔嘴脣,寧衛民掀開門口的布簾子,走了進去。
拉麪館裡這時候果然還沒有上客人,麪館老闆頗有空閒,接待寧衛民很客氣,也很周到。
點頭哈腰,倒水遞筷,而且對寧衛民打聽蠟塑的事兒也挺熱心,老闆親筆給寫下了蠟塑製作公司的地址和聯絡電話。
既然別人是這樣的禮貌,那寧衛民也不好意思小氣。
他就點了比較貴一點的豬頰肉拉麪,還要了配餐的唐揚雞塊。
之所以沒要日本人普遍認爲的拉麪好友——油煎餃子,是因爲他真沒多大興趣。
他自己包的餃子可好吃多了。
何況這破玩意六個就要三百九十円,都夠他在跳蚤市場買一件衣服的了。
他可不是那靠爹泡網紅,開公司的富二代,吃飯結賬從不問價,直接甩出去一個整數。
他的錢可是辛苦賺來的,而且還有許多正經用途呢。
而且說實話,這家拉麪店的水平也挺一般。
高湯熬得比較平庸,面也煮得馬馬虎虎,叉燒偏硬。
勉強說的話,就溏心蛋還行,還有面碗裡的一顆醃漬紅梅算是比較特別,很解膩。
儘管寧衛民也吃得耳熱頭皮癢,有點冒汗的酣暢感,可心裡卻有點後悔進錯門了。
他認爲這花費了一千三百円的一餐實在有點不值。
純粹是因爲店在市中心纔是這個價錢,否則要放在遠郊區,這頓飯頂多也就九百日元。
要是他們壇宮的廚師來了,隨便熬鍋高湯出來煮個麪條也能把這家店秒殺。
得了,就算是付了諮詢費吧。
吃完了強差人意的一餐,寧衛民又從麪館走了出來,這時候他的心情又有點轉陰了,剛纔給師父寄出包裹的欣喜已經蕩然無存。
要知道,人的肚子可是在人的正當央,飯沒吃好當然不高興。
何況接下來他還得面對急需解決的另一難題呢。
那就是他買下的書店該怎麼辦?
說起來這家書店的地理位置是絕對沒問題的。
上輩子寧衛民來日本旅遊,有個國內導遊曾經對東京商業最繁盛的幾個地方做過大概的評價。
說充斥流行文化的澀谷被稱爲“高中生の街”、夜店林立的新宿被稱爲“年輕人の街”、富貴名流往來的銀座被稱爲“大人の街”,而毗鄰使館區,滿是外國文化的六本木,被稱爲“洋氣の街”。
其實書店所在地東京都港區西麻布2丁目,也和六本木差不多。
要知道,麻布地區和六本木彼此是連通的。
寧衛民的書店附近,也有很多國家的大使館,國際學校。
於是這裡也就有了很多高級的料理店和夜店,同樣是影視劇經常取景的地方,寸土寸金。
如果非要說西麻布和六本木的區別,那就是六本木雖然最有名最繁榮,但是主要客層是偏向年輕族羣。
一到夜裡,六本木到處充斥着喝得醉醺醺的外國人、大聲喧譁的大學生們、肆無忌憚隨地小便的公司職員們、爲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爭吵的年輕人、在馬路中央大口嘔吐的年輕女孩、目中無人而激情擁吻的戀人等等。
不但吵鬧,而且髒,總是一地的菸頭,需要連夜清掃。
而西麻布則是較適合年齡層偏高的族羣。
相對安靜些,沒有太多鬧騰的地方,環境也會乾淨不少。
尤其是因爲適合建築的“臺地”較多,分佈有不少高檔的住宅區,更爲宜居。
所以在西麻布這條街上,要是開高級餐廳、酒吧、咖啡店、奢侈品店再好不過了。
開寵物店、音像店也不錯,哪怕開個酒廊和畫廊都會生意不斷。
然而開書店就強差人意了,因爲在這條街上晃盪的人幾乎都是爲聚會和消費而來的,誰沒事會跑到書店裡瞎逛蕩啊?
學生倒是不少,可都是外國人和日本富人家的孩子居多。
基本家裡都是車接車送,而且屬於大多數都是奔馳起步,你開輛奧迪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那種階層。
這樣家庭環境的學生們,當然不可能跑到這兒蹭漫畫書看,或者買考試教材。
寧衛民甚至都不用進門,只在他這家書店的門口站着,就能感受到這家創立於1891年的“惠文堂書店”,身處在這條街上有多麼尷尬。
它的左邊是一家意大利餐廳,右邊是一家高級烤肉店。
因爲正是用餐時間,無論哪一家都生意興隆,人滿爲患。
唯有惠文堂裡,是一個客人也沒有。
這甚至讓寧衛民生出一種荒誕的感覺,覺得這個書店就跟《哈利波特》中被施了魔法的鳳凰社一樣,明明存在卻被人視而不見。
再看看對面,一家門面就像惠文堂一樣老的傳統日式點心店居然也是顧客盈門,一盒盒的伴手禮賣了出去。
受歡迎的程度就跟京城剛剛重張的“稻香村”似的。
寧衛民站在這裡就越發感到無語,因爲都是老店啊,瞧瞧惠文堂混得這叫一慘。
不過,比起寧衛民來,還有人會更尷尬,那就是書店裡的兩個店員。
因爲寧衛民至少還明白一個道理,如果書店的經營狀況不是差到這種程度。
如果不是書店老闆年歲已大,又不想再耗心力去轉行開時髦的店鋪。
如果不是他願意接受溢價購買,並且答應書店老闆還得繼續僱傭兩個店裡兼職打工的大學生,直至他們到學業完成才能結束對他們的幫助。
這樣好地段的商鋪,是沒有可能落入他手裡的。
而書店的店員卻不知道這些,他們只認爲寧衛民當了冤大頭,在衝動下花高價買了個賠錢貨。
而且這個新的老闆還是個第三世界的華夏人,對開書店全無經驗,買來店都半個月了,也沒見他想出什麼主意來改變經營狀況。
要是這麼繼續賠下去,天知道這新老闆能堅持到哪天?
說不準就會食言,把書店轉手,他們的飯碗也就砸了。
所以寧衛民一推門走進來,負責看店的兩個正在交接班的店員——織田和吉井立刻都放下了手裡的事兒,誠惶誠恐的衝着寧衛民鞠躬。
差不多是異口同聲,“老闆好!您辛苦了!”
寧衛民微微欠身還禮,“你們也辛苦了。這兩天店裡的情況怎麼樣?”
織田歲數較大,目前剛考上研究生,立刻彙報這兩天的收入,“週末兩天就賣了兩本書。不過昨天下雨了,中午和下午,有好幾個客人來店裡避雨,所以多賣出了一些書,一共兩萬一千二百円。您需要嗎?我拿給您。”
“賣掉的都是什麼類的圖書?是學習用書和漫畫書嗎?”
“啊……不是的。賣掉的是旅遊類和生活類,還有雜誌什麼的。”
“不出所料,那……就把那張‘諭吉’(日幣一萬円的鈔票上的人物叫福澤諭吉)給我,其他的先留在店裡吧。萬一有人買書,總要找零的吧?”
寧衛民嘆了口氣,心裡也是暗暗苦笑。
日本的書籍雖然比較貴,可利潤也只有兩成左右,換句話說,三天就四千円的收入。
這麼幹的話,哪怕房子是自己的,也是個賠啊。
要知道這兩個兼職大學生,每人每小時的報酬得八百円呢。
他們每天每人按五個小時算,三天就是兩萬四千円,生賠兩萬啊。
如果加上水電一起算,那一個月下來,寧衛民就得賠個三四十萬,足足兩個剛參加工作的正式職員的工資。
這和旁邊的店家比,裡外裡差哪兒去了?
更別說樓上還有書店舊主估價了一個億賣給自己的的積壓庫存書籍,那大部分可全是學習用書、工具書和小說、漫畫呢。
“老闆,您還有事嗎?如果沒有的話,我就回去了。吉井會負責看店到下午五點……”
織田有點害羞的說,畢竟能到書店打工的人都有點內向。
以後發展發展就是日本的知名特產——宅男。
然而寧衛民卻叫住了他,“等等,還有點重要的事兒和你們兩個人說。能不能晚走一會兒?我打算對經營方式採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我就是爲了能同時聽取伱們兩人的意見,才專程在這個時間來的。”
這話一說,織田和吉井登時都緊張起來,相視一眼,在默不作聲下,都露出了緊張的神色。
寧衛民立刻看出他們誤會了,趕緊解釋。
“放輕鬆,不是要辭退你們,也不是要給你們降薪。畢竟我答應過你們過去的老闆嘛,不會食言的。而且恰恰相反,我想讓你們多掙點錢。感興趣嗎?”
“啊嘞?”
“納尼?”
這兩個原本一臉悲切的日本大學生立刻從萎靡中解脫出來了。
但還是一副面面相覷,不可思議,又不敢置信的樣子。
“是這樣的,我打算想辦法處理一下庫存積壓的書籍。你們兩個應該都能理解吧,你們過去的老闆,富田先生經營的時候,惠文堂就已經沒什麼流動資金了。而且富田先生還是個很講感情的人,對於書籍批發商的老朋友們,總是沒有拒絕能力。這才導致店裡的資金逐漸都變成滯銷書籍放在樓上。這些書籍根據市價來算,按照富田先生給我的清單,最少有一億円。我們現在必須徹底改變這種局面,而且當務之急就要籌集資金,所以我打算以市價五折的價格儘快把庫存處理掉。有了這筆錢,我們此能做一些事兒……”
“老闆,對不起。”
吉井不等寧衛民說完,就突然插口,“店裡的難處我們清楚。不過折扣清倉的這個問題我們之前好像談過。您是不是忽視了‘再版制’的存在?如果您忘了,我得再次提醒您。爲了保護書店經營,減少業內競爭,日本的圖書是不允許打折銷售的。所以如果我們這麼幹,那就違法了……”
然而寧衛民卻沒有絲毫碰壁的表現,反而很有風度的道謝。
“吉井,非常感謝你。不愧是學習法律專業的大學生,很有專業素養。不過請放寬心,其實這個問題已經不再是問題了。我已經詳細徵詢過我的律師了,根據他的建議,我們完全可以避開法律問題。因爲我們並不是要對買書的顧客打折,而是把這些書籍對我們的同行推薦。我是希望能讓別的書店老闆吃下這些貨。”
眼瞅着織田和吉井都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寧衛民索性徹底把話說開了。
“你們都是大學生,應該對東京的許多書店都很熟悉吧?所以你們一定知道咱們庫存的那些書,在哪些書店更適合銷售。這樣好不好?你們去分門別類,試着跟那些書店老闆談談,看看他們願不願意低價買一些咱們店裡的書?市價五折的價格,對他們應該是有吸引力的。”
“還有,你們在惠文堂裡都已經工作了一段時間,批發書商你們總認識的吧?我希望你們可以去問問那些書商,願不願意低價回購一部分。畢竟我們店還要繼續進新書的,只不過會減少些分類。哪怕書店不是富田先生的了,但無論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還是今後繼續打交道,都會給個面子吧?”
“總之,我們需要儘快賣掉這些書,這是事關書店未來能否改善經營的大事,最好能在一個月內就完成。至於會佔用你們額外的時間,我也會給你們額外的報酬。假如你們真能賣掉一些書,那麼我就按我們最後拿到金額的百分之五,付給你們賞金。拿到錢就給,絕不拖延。理論上看,樓上庫存積壓的書賣出去,大概會有二百五十萬円可以分給你們。如果算上店裡書架上還擺的那些,可能會有三百萬円給你們。這對你們也是不小的幫助吧?”
說實話,其實寧衛民根本沒必要分析這麼透徹。
以爲你這種算術題對兩個大學生根本不在話下。
要是一個月就能賺到一百萬的話,已經足夠他們一年的生活費了。
這還能沒有工作熱情嗎?
於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在東洋的土地上也開始發揮奇效。
兩個原本有些內向的日本青年,在弄清寧衛民真的不是開玩笑後,同時興奮了。
吉井的工作立刻積極起來,主動跑上樓要去整理書籍。
而下了班的織田都沒有及時回學校,而是徹底捨棄了食堂的廉價午飯。
買了個麪包,就帶着一些書的樣本,騎着自行車去跑業務了。
至於寧衛民,雖然心裡在爲五千萬円的虧空在流血啊,這口血吐得簡直能要了他的“盒兒錢”。可還得強顏歡笑,狠心面對這一切。
這不但是因爲他知道,這是他能買到這個好店鋪所付出的必要溢價。
也是因爲他更清楚,做買賣重要的就是資金流不能斷,資金就是商人的命。
賠多少都不怕,再想法用錢賺回來就完了。
怕就怕手裡有東西賣不出去,除此之外還蹦子兒沒有,那才叫斷了生機。
倒不如他能快點斂巴五千萬,投進股市去賺錢,還能加一倍的槓桿。
總比眼睜睜看自己的貨貶值,硬挺着慢刀子割肉強多了。
另外,他還帶來的一點小東西,想借着惠文堂的地方看看市場的接受程度。
這也算是一種多元方向的嘗試吧。
“哎,吉井,還有件事交代給你,我們今後還得賣點特別的東西。儂,把這些東西擺到櫥窗裡去,要最好的位置,把原先擺的書撤下來。如果有顧客看到,喜歡,且進店詢問的話,你就說是來自華夏的胸針,純手工的作品。明白嗎?要是有人想買的話,三千円一個。”
“哇,好漂亮啊!連盒子都這麼高級嗎?好的,老闆!我馬上去做。可……這是什麼材料啊?寶石嗎?太剔透了吧?是易碎品嗎?”
“玻璃製品,拿的時候不用這麼小心,正常使用不會輕易破碎的。這個定價你覺得貴嗎?”
“還好吧,現在的日本姑娘經常收到首飾禮物的。我們學校的那些女士,一條很普通的銀手鍊就要五千円。這個是男女都能戴的吧?”
“你說的有道理,那就四千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