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幾乎持續了三個小時。
都是京城老鄉，又是同行業的。
身在異國他鄉，和京城截然迥異的地方，自然有聊不完的話題。
這天寧衛民他們幾個無論吃喝還是聊天都很盡興。
吃到最後，就連曲笑也喝了三罐兒啤酒，一反常態的沒了矜持，愛說愛笑了起來。
不過時間一過晚上九點，無論從名譽的角度出發，還是從安全的角度出發，曲笑都得告辭了。
那不用說，自然得是寧衛民來送曲笑，充當護花使者。
“你訂的哪家酒店？我叫輛出租車送你過去……”
下得樓來，站在公寓大樓門口，寧衛民開口問。
曲笑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訂的酒店在北千住那邊。離這裡挺遠的呢。只要送我去地鐵站就好。”
年輕男女之間相處，一不留神，總能造成荷爾蒙泄露事件。
寧衛民小雞啄米一樣的點着頭。“你也一樣，什麼時候遇着難事了，不開心了，也別忘了你在日本東京還有一哥呢。”
寧衛民想了一想，感覺一起走也好，還能有個伴兒，就爽快的答應了。
“太好了！那我訂票吧。我們哪天走？”
一路上，也只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從他們身邊經過。
她在燈影裡的樣子是溫順的，如一棵柳枝在風中搖擺着。
曲笑也順着寧衛民的話茬兒開起了玩笑。
眼瞅着曲笑一臉委屈樣，說着說着眼圈似乎都有點紅了。
於是又問，“時間趕不趕？要不……我騎自行車送你去地鐵站，那樣還快點。”
“那怎麼會合呢？是我找你來，還是你找我？”
“不知道，第一次聽說呢。什麼意思？”
曲笑則因爲低着頭而毫無察覺，只是自顧自囁嚅地說，“日本新年就像咱們的春節，假期比較長。這你知道的啊。我們從12月24日忙到元旦前就沒事了，就能回家了。不過今年我們這些人，差不多有一半人提出想要留在日本，等春節再回去。所以帶隊領導也不統一訂票了，說誰願意回誰回。回去的報銷機票，留下的每人發三萬円日幣。我就想問問，新年你是怎麼安排的，你要回京城嗎？還是留下待在東京？”
“再見了，小丫頭。路上小心，到了住處給我打個電話。我好放心……”
不過話說回來，培養出這麼一個模特大賽的冠軍，也是真累啊。
只不過相較而言，坐在自行車後雖然快意，可以眼下這種情況，要是選擇步行，顯然能和寧衛民相處的時間還會多一些。
寧爲民不知道自己的心態是不是有些奇怪，是不是屬於變態。
尷尬就是這麼突然而至的。
“我是有點多餘了啊。一廂情願替日本人操這沒必要的心。這事兒你可要保密啊。否則傳出去，我就得名譽掃地。別逼我滅你的口。”
寧衛民不再說什麼，在夜色的掩映下，和曲笑肩並肩的朝着地鐵站的方向緩步而去。
恐怕也不會趕上今天這份栽培曲笑的心思了……
“你想到哪兒去了？你日語水平比我都好呢。怎麼可能嫌棄？我是爲你好，覺得你看起來太疲勞了，確實需要好好休息。你想想，你要是生病了，我不但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爸媽，更沒法跟你們隊裡領導交代呀。其實想幫我還不容易？以後有的是機會。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可不會跟你客氣……”
“嗯，那我就訂1月2號的票了。”
“到時候見……”
一臉期待的神色說明了她很怕被拒絕。
“我呀……”寧衛民沉吟了一下，“我其實挺想回去一趟的。在這兒好幾個月了，我還挺想家的呢。”
“我找你好了。要是時間早的話，也許我月底就過去了。或許還能有空逛一天京都。”
“那我們結伴一起走吧？機票我來訂好了……”
“寧哥，我走了。”
“不不，剛纔吃飯的時候，我不已經跟你說過了嘛。你就好好享受你的假日，我們這裡用不着你，靠我們自己完全可以應付得過來。”
曲笑痛快答應後，繼續追問。
但他此時此刻只能強忍，生怕小姑娘落不下面子來。
這個主意讓曲笑聽了明顯心動，因爲異性的自行車後座，對於這個時代所有大陸內地的女孩子，都是意義非凡的。
“哈哈，不敢不敢。我保證不讓第三個人知道。不過嘛……第四個，第五個，更多的人，可就保不齊了。”
今後恐怕就是他真有了自己孩子，爲自己的後代鋪路搭橋。
“真是漂亮啊！這裡的夜晚真美。”曲笑發出由衷感慨。
“別這麼說，哪有什麼理所應當。要是在家，你爸媽都捨不得這麼使喚你吧……”
於是沒多猶豫，精打細算的曲笑很快就拿定主意，她放棄了短暫的幸福，搖搖頭。
不過隨後，她又真心的唏噓起來。
千姿百態的霓虹燈，不僅把天空照得五彩斑斕，通體透亮。
由於他們離得很近，有十幾公分的樣子，他們的身體不時就會碰在一起。
這種微妙氣氛實在令人心癢，明明環境是很靜的，但兩人的心裡卻都莫名的有些心煩意亂。
“聰明！你說的對，什麼都是有頭的。好日子也一樣。不過原因那就複雜了，一句兩句也說不清。但我能保證，等到這一天到來，所有的美好都會結束，到時候日本人就美不起來了。”
好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比較接近目的地——地鐵赤阪站了。
說到這裡，寧衛民看着單純的曲笑一臉認真的樣子，忽然笑了。
“經濟是可以傳導和膨脹的，有個詞叫‘財富效應’你知道嗎？”
曲笑先開的口。
曲笑用腳尖無意識地踢着地面，這個動作又讓寧衛民忍不住想要笑！
曲笑立刻雀躍起來。
過去那個樸素的姑娘已經變成了時尚天橋的一顆星了，如今可以隨時隨地發出光彩奪目的自信之光，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哦，沒事。應該的。你不是我哥嗎？”
不過一旦走出了公寓通往大街的小巷，那就大不一樣了。
“哎喲，瞧瞧我這張嘴啊，又說錯話了。算了，今兒腦子進水了，就不解釋了，越描越黑……”
總然是藉口，那寧哥也一定有他自己的考慮，那麼自己絕不會讓他爲難。
“那好吧。我們走。”
“喲，你這小嘴兒，可是越來越厲害了。跟誰學得？”
而且有點莫名其妙的是，都騎出很遠了，這騎車子的人居然還回過頭望他們一眼。
“哎，你瞧你，剛纔還取笑我呢。現在怎麼自己也操起這份閒心來了？你真想跟我討論有關日本的經濟問題？”
“1月2號吧，我怕萬一有事，還需要時間上留點富裕。”
“好呀，你說。”
兩人心態也很微妙，就那麼默默地向前走着，誰都沒有說話。
寧衛民越發感到好笑，但也只能好言好語的勸慰。
他們影子在路燈下一會兒拉長，又一會兒縮短。
但他看着自己親手捧起來的曲笑站在眼前，的確有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快樂。
“寧哥，明天我去流通中心幫你吧，我的假期放到22號呢，至少能留這裡兩天……”曲笑踊躍地說。
“嗯，好是好，就是太費電。”寧衛民也對着夜空嘆息。
“肯定有人清楚的，不過忠言逆耳，沉浸在幸福中的絕大多數日本人又有幾個願意聽？聽了又願意去思考，願意去相信呢？”
“寧哥，鄒總還真沒說錯，你怎麼什麼時候都在算計啊？”
然而寧衛民卻斷然謝絕。
他猶豫的只是不知地鐵的末班車多晚，怕曲笑趕不上車。
“嗯，虛心認錯就好。別解釋了，好心說錯話本來就不用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尤其一個大男人，非要解釋的話，那也是對女朋友呀，我又不是……”
也是，寧哥這拉桿旅行箱的業務纔開始，很快餐廳也快開了，只要都在日本，日後的機會確實很多，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啊，還有事？那你說唄……”
“別介呀，剛纔聽你們說展覽會那麼忙，我怎麼能坐視不理呢？你瞧，我來的多是時候呀，這就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幫幫你們。你……是不是……嫌棄我的日語不好？”
“啊？會有這麼嚴重？聽起來好像挺可怕的。日本人……他們自己就一點也不清楚嗎？”
從頭到腳都是那麼溫柔，但靦腆依然不改。
“讓你抓到了，那咱們換個話題，就說說咱們眼前的事吧。”
“充大輩兒可沒好事。總這麼老氣橫秋的，寧哥，你會未老先衰的。”
“謝什麼呀，要說謝，我得先謝你。今天專門來看我，買了那麼多東西，又請吃又請喝，還讓你受累幫忙刷碗。”
這下，曲笑也不由啞然失笑，頑皮地吐了吐舌頭。
好像它還想把地皮照透，讓磚頭、水泥、木頭、泥土也放出光來。
在地鐵站入口處，曲笑停住了腳步，寧衛民也止步了，兩人轉向而立，面對面地站着。
寧衛民這時候反應過來，認真地看了曲笑一眼。
“那……就說好了，有事需要我幫忙，你就給我打電話。”
“這樣啊……”寧衛民沒問爲什麼不住附近，想也知道是爲了便宜唄。
飛快地望了寧衛民一眼，突然間曲笑，從包裡拿出一個東西塞到了寧衛民的手裡。
尤其鄒總還在這裡，也許寧哥有什麼顧慮。
“我時間不趕，東京地鐵能到很晚的。我們還是溜達着吧……”
曲笑忐忑的提出了邀請，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寧衛民。
寧衛民被她揶揄了一句，也立刻反應過來，
意識到自己好像是有點過分了，尷尬的打了個哈哈。
剛開始的時候，路燈並不亮。
這樣一來，曲笑咬了咬嘴脣，也就露出了燦爛如初的笑容。
於是隨即而來的道別和叮囑就成了化解氣氛尷尬最好的方式了。
“我沒那麼小，你比我也大不了幾歲。”
這種如夢似幻的視覺刺激，一下子就讓兩個人的精神一震，感到情緒又抑制不住的興奮起來。
夜晚的東京赤阪，就像是個點電不花錢的地方。
寧衛民望着曲笑樂了。
“嗯，我一定當個稱職的導遊。寧哥，到時候見。”
而且不知是不是因爲喝了酒的緣故，兩個人的臉此時都明顯見紅。
“哈哈，好，哥，那我先謝了。”
別說，這丫頭還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也不知爲什麼，忽然就想起了她過去穿着重文門旅館的制服，幹前臺時遭遇蠻橫客人時，慌張膽怯的樣子。
“好像是這樣的，不過什麼時候是個頭呢？總不會一直這麼下去吧？”
原本曲笑還想再爭一爭的，可聽到最後，她不禁轉念又想。
結果就這一句產生了巨大幽默感，對比剛纔鄒國棟對寧衛民總是算計的評價，曲笑登時止不住的笑出聲來。
“真沒事，我在家裡也得做家務啊。你不會以爲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氣包兒吧？哼，又瞧不起人……”
曲笑當然不知道笑呵呵的寧衛民心裡在轉悠什麼心思，她也並不急於走。
“簡而言之，就是指人們資產越多，消費意欲越強。越富就越願意花錢。然後就會有更多的商品被生產出來，爲各種各樣的需求提供多樣化的服務，社會就因此繁榮了。”
“那行。一起走。”
原本開開心心聊的挺熱乎的人，就從敏感詞從曲笑嘴裡冒出來的同時，他們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又都不說話了。
臉紅着望了寧衛民片刻，然後看着自己的腳尖，這才吞吞吐吐地說，“……有件事，我還沒說呢。想……問問你……”
“大幾歲也是大啊，難道沒幾歲，你就可以不尊老，否認事實了？”
“這兒的人都瘋了，真拿錢不當錢。我也是納悶兒了，日本人就這麼成天價的造，可居然還挺富，哎，寧哥，你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然後很好看地一扭身子，向地鐵口裡跑去。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寧衛民才搞清楚手裡是什麼東西。
那是一條手織的黑色圍巾。
也是在這一刻，他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