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我……”
剛開始，松本慶子表現的手足無措，支支吾吾。
但很快，她就安靜而果決的說，“我相信你。”
而這也一下子讓寧衛民意識到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他的目光開始認真，變得溫柔起來。
這種目光就像一個極具侵佔性的生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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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松本慶子的精神世界裡突然冒出來，並且徘徊在佔有和保護之間。
松本慶子完全不想抗拒，也不想躲避。
她只想要賜予水分，給予營養，讓這種目光茁壯成長。
盲目迷信日本製造也會吃虧。
特別是九十年代之後，因爲泡沫破裂，日本經濟下行，日本人的不誠信也開始多了，但那就是後話了。
倘若他像許多初出茅廬的東京青年那樣的飛揚跋扈、自以爲是，桀驁不馴，自詡高人一等。
“請等一等。慶子，我還有件禮物送給你，希望你喜歡……”
那就是以日本人的價值觀和社會公俗對於“背叛”是零容忍的。
寧衛民的聲音不但撩撥着松本慶子的好奇，而且還充滿了親暱感。
可問題是在法國，如果想買這樣的高檔貨也是不容易的，這樣高質量的產品很稀少。
就在她收拾好了一切，準備離去的時候，寧衛民居然叫住了她，出乎意料，又帶給了她一份驚喜。
而松本慶子卻把這樣的表情解讀成了還羞靦腆，於是主動岔開話題。
寧衛民剛纔給松本慶子說的這些話，其實正是長谷川英弘曾爲他科普的。
結果日本人沒料到寧衛民的臉皮有多厚，他居然不怕被拒絕，當衆開口替自己和鄒國棟討要兩條。
“啊？這個……”寧衛民完全比松本慶子的問責給弄昏頭了。
但松本慶子今天實在讓他感動，也就很誠心，很大方的拿出來作爲禮物回報。
因爲她和寧衛民擔心的問題完全不一樣。
誰讓他淨說便宜話，總賣弄自己一心爲公。
畢竟她們身份懸殊，她是日本前幾年最紅的電影女明星。
然而到此爲止，本來已經很圓滿的這次見面仍未就此收場。
“不要再這麼客氣了。我很樂意爲你做這些。你只要懂我的心意就好。”
“我非常喜這件禮物，就好像看到了塞納河上的晨霧，很感動。太謝謝你了。”
居然馬上就像個行家一樣發出了質疑。
松本慶子俏皮的開了句玩笑，終於帶着滿足感開始收拾餐具了。
毋庸置疑，一米見方的絲巾可以塞在一個火柴盒裡，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奇蹟。
“沒關係的，我們有許多時間慢慢了解。你不是個愛吹牛的人，我很清楚，這已經很不錯了。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先把病養好再說，沒有什麼比身體還重要。”
以她的經驗和認知，生活的重擔恐怕會給寧衛民造成莫大的壓力，這一樣不利於兩人的交往和感情穩定發展。
所以最終當她小心翼翼把絲巾重新收好後，她忍不住心花怒放地主動對寧衛民說。
或許這種信任在國人看來，會被當成無原則，無邏輯的戀愛腦。
松本慶子用不着太過替寧衛民的經濟壓力過於擔心。
在日本人看來，撒謊，這遠比醜聞本身更可惡。
何況反過來說，這些也恰恰是松本慶子喜歡寧衛民的理由。
只要一揉，一抖，就彷彿感到朝霞在一團雲霧後跳動。
可沒想到的是，松本慶子對此卻並不驚訝，甚至不感興趣。
一句話就阻止了他半真半假，硬着頭皮的措辭圓和。
一個難捨難分。
一個依依不捨。
任憑誰很難想象，那小小的盒子裡面究竟能放下什麼東西。
一句謊話被揭露，對於日本社會來說，你過去所有的真話也會被當成假的，那就直接“社死”了。
不過出乎寧衛民的意料，松本慶子也不是毫無見識的人，而且還來過不少次華夏。
他的臉上還掛着歉然的笑，凝望着松本慶子，目光裡充溢着複雜的情愫。
實際上，寧衛民被這種幾乎可以算是毫無保留的信任感動了。
甚至更感到內疚。
是的，這條絲巾確實是貨真價實的里昂絲巾。
日本人不像我們，經歷過太多磨難的歲月。
“我不是在客氣，這幾天，我真的很認真幫你挑選的禮物。好不容易纔找到的。雖然很小，可我認爲很適合你。本來還想着再回東京才能交給你的，而現在正是時候。”
寧衛民可不想自己和慶子交往，就因爲當初幾句習慣成自然的扯淡，導致自己的“愛情夭折”。
之後凝神細看，這才發現，那居然一張一米見方的絲巾。
松本慶子重複了一句，以比剛纔還要堅定的語氣來強化她的信任。
“咦？禮物？送我的？可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我想要什麼會告訴你，怎麼你……”
寧衛民和鄒國棟這一次來參觀日本公司時，長谷川英弘曾經對他們顯擺來着。
當然，對外貿易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對於日本人的信任，卻不能做如此簡單的解讀。
雖然長谷川英弘礙於情面纔不好拒絕，是很勉強才答應下來的。
總之，這件禮物既透着用心，又不流於俗套，松本慶子完全被打動了。
所以松本慶子就特別注意，該怎麼去維護對男人來說至關重要的面子和尊嚴。
所以大多數日本人看上去似乎很單純，很好騙，往往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
“這是法國里昂產的高檔貨，我們華夏的絲巾在圖案上絢麗精美。而這條絲巾，卻完全與東方的藝術無關。它的圖案上沒有任何裝飾，不過是看來隨意變化的幾種曲線條紋組成，胭脂紅，玫瑰紅，淡紅，煙紅，桔紅，暗紅……色與色之間過渡流暢，讓你完全無從捕捉它的底色究竟是什麼。而且你看看這彈開的絲巾，毫無褶皺，這樣絲滑的質地是不可能作弊的。坦白說，里昂的絲綢藝術，已經存在了幾百年。里昂的絲綢織工，曾經用二十年的時間，爲法國國王編制一條絲綢的掛毯。雖然里昂的絲綢最早還是來自蘇杭。但是，仔細看看你就會發現，美麗的里昂絲綢完全是一種不同的藝術——法國人的藝術。”
不可否認，有時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幸福的快感遠遠不至於受到男人的呵護，同樣也來源於對愛人的施以援手。
她渴望的是找到愛情的本質，不想急於求成，因而不敢冒險，也不願意冒險。
見到陌生人不要說真話，已經成了我們理所當然的保護手段。
“我懂得。”
而且最妙的是，這件東西也只是一條絲巾而已。
而對於易碎的東西一定要小心呵護，這是所有人都懂得的常識。
“法國特產？又會什麼東西呢？”
可當她看到寧衛民拿出了一個火柴大的小盒子，卻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啊？不，我不要。這藉口太牽強了，你一定是故意這麼說的，就爲了謝謝我嗎？太見外了，”
“我真的相信你。”
“你真的不介意嗎？有些事我沒跟你說過，不是想故意瞞着你。而且我也有說話不過腦子的時候……”
因爲隨着在東京生活的時間增加，隨着對日本人瞭解的加深，他越來越懂得一點。
松本慶子的語氣略帶着撒嬌的意味。
“真的。”
寧衛民笑着，拿過絲巾的一角給松本慶子看商標，並且爲她介紹道。
不過在松本慶子的撫摸呵護下，寧衛民雖然享受和感動，但也有點尷尬和小擔心。
其實是日本皮爾卡頓株式會社，當初從法國總部好不容易求來的，爲數不多的一批高級樣品。
她一直都擔心寧衛民和自己的交往會有精神壓力，會有一定自卑感。
擔心外表斯文的他，內心也會是異常敏感脆弱的。
寧衛民原本是想把這條絲巾帶回國內，看看國內絲綢行業有沒有學習超越的可能，打造一批國產精品的。
“打開嘛。你打開就知道了。”
其實松本慶子的這種反應也屬正常。
松本慶子拒絕的語氣，就像真的要生氣一樣。
事後還表現出了很有點不高興的意思。
而寧衛民是從第三世界來日本的人，而且還是一個孤兒。
“爲什麼不給我打電話？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更何況，寧衛民又是這麼說的。
結果一打開盒子，就彷彿有一團霧從裡面飄了出來。
而他沒有拒絕，這樣痛快的態度，更讓松本慶子沉浸在無以名狀的快樂裡。
那絲巾飄忽的色調，能夠讓她覺得和它輕煙一般的材質渾然一體。
“啊……對了，我……我得跟你解釋一下。我曾經跟你說過我住在銀座的一間阿巴託，你還記得吧？那……那……不是假的，地址就在5丁目6番8號。那甚至是我要開辦的餐廳未來的職工宿舍。只是12月30日那天，阿巴託頂樓的鐵皮篷房被大風吹壞了，砸壞了鄰樓的窗戶。所以我昨天在戶外幹了一天體力活，把拆下來的東西都挪進了樓裡。大概也是因爲這樣，我纔會生病。不信，你看我的手……至於這裡的這間公寓，其實是……”
至於原本的計劃，因爲本來就不急於一時，何況老鄒那兒不是還有一條嘛。
這樣一來，寧衛民就只好閉口不言了。
“是什麼？”
“是法國的特產。你打開看看，看喜不喜歡？
就這樣，松本慶子和寧衛民都是在滿心歡喜的心跳加速裡揮手告別的。
說白了，寧衛民在她面前越是顯得文弱易碎，她就越是渴望走近他，保護他。
“好的。那我收拾一下東西就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反過來松本慶子倒認爲他的手更加的重要，抓住就不鬆開了。
“我說呢，你的手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我還以爲你是因爲生病摔倒受的傷，沒好意思問呢。太受罪了，一定很痛吧？爲什麼不讓專業的工人去做呢？”
儘管她和寧衛民一樣，對抽象藝術不在行，不能理解這條絲巾構思。
甘做自私的小人寧衛民，自然就用不着跟他客氣了。
這種情況下他認爲有些事應該解釋清楚，解除後患了。
這就是爲什麼當前日本的政治家、企業家總因爲造假或撒謊引咎辭職，日本娛樂圈也很少有撕B大戰。
寧衛民既然是被稱爲“賽里斯國”的子民，總不至於在這方面買貴了。
“好了，你吃過飯了，額頭的溫度也降低了，我暫時就放心了。這樣好不好？這房子的鑰匙能不能給我一把？我明天來看你，擔心打擾到你的休息。這樣會方便一些……”
“我沒忘，可說好的是聖誕禮物呀。今天是新年，這是新年禮物。”
“咦？”
“碰巧趕上新年，這個時間，很難僱到人啊。”
輕輕的撫摸，心疼不已，甚至貼在了她自己的臉上。
因爲如果造了假說了慌，直接就被不原諒，會失去全社會的信任。
她反而倒要避之不及呢。
因爲實在是太迷你的禮物了。
“這是法國貨嗎？難道不是蘇州或者杭州的絲巾嗎？我還記得上次去華夏的時候，就見過這樣的絲巾。”
“不要說了。這些事不重要。我都說過了，我相信你。”
“太感謝了，我實在……”
松本慶子耐不住了，便接過來打開。
但反過來，謊言對於日本人來說也是要付出嚴重人生代價的。
“我可沒騙你啊。”
“真的嗎？”
恪守誠信，目前在日本尤爲重要，撒謊的代價相當嚴重。
但美麗的東西，總會讓女人心曠神怡。
但偏偏松本慶子又打斷了他，並還無關痛癢的表示。
“好吧，我相信你。”
不是什麼珠寶首飾，或是珍稀皮草的皮具。
照她看來，十萬日元應該就足可以買下來了。
“當然。”寧衛民雖有意外，但馬上就答應下來。“謝謝你想的那麼周到，門鑰匙就在鞋櫃上面。你帶走就是。”
有這種東西原材料不會太貴，那麼作爲配飾，哪怕是國際大品牌，價錢也終究有限。
這一天的傍晚對他們同樣意味深長。
如果說海邊那次看日落，意味着他們倆人親近的渴望和彼此的好感，已經非常明確，不用互相再猜疑的話。
那麼新年這一次的探視之後，就意味着他們彼此的情感和關係的穩定，已經開始步入到一個全新的階段。
更美好的明天在前方等待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