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2月13日，大年初五。
這一天是週四，也是春節公假過後京城恢復正常生活的第一天。
早上，寧衛民去皮爾卡頓華夏總部報道點了個卯。
他先跟同事們打了個招呼，給大家分發了點東京土特產。
然後走進宋華桂的辦公室，爲了完善法律手續，又簽了有關旅行拉桿箱的海外代理合同。
再後，就沒在公司多待，而是溜達出來了。
搭乘已經錯過上班高峰，不再擁擠的公共汽車，直奔天橋商場而來。
不爲別的，一是寧衛民不耐煩應酬。
他想躲開沙經理那幫子人，實在懶得跟他們再有糾葛，否則一定會談郵票炒作的事兒。
二是怕自己在公司跟那些人打得火熱，會影響鄒國棟的權威，不利於公司的正常運作。
而等到找到地方後，寧衛民一進門就笑了，因爲裡面還真挺像那麼回事的。
其中一張寫字檯的後面，正坐着身穿皮爾卡頓女款西服套裝的殷悅。
在他出國之後，原本由他鋪建好的店鋪模式和經營上又有了不少的變化，可以說被人給發揚光大了。
尤其加裝的還是那種有滑軌，多數用於博古館的專業展覽燈具。
寧衛民就能知道這項額外的服務，多受顧客們的歡迎了。
否則容易產生一種衰敗感，對於眼神不太好的顧客也不友好。
其實開餐廳和開服裝店還是有區別的，服裝店的燈光亮度最好比餐廳更亮些，而且需要考慮聚焦問題。
可能消費能力並不是很強。
雖然說起來確實侵犯了人家肖像權，可問題是這年頭的共和國哪有什麼肖像權和代言人概念啊？
光看大門口用鐵欄圍起來的存車處裡，自行車的數目就多極了。
而且必須要說明的是，雖然這個時間段，大部分有正式工作的人都在上班呢。
結果沒想到，這一問又問出了一個意外來，殷悅居然混成有辦公室的主兒了。
怎麼回事啊？
首先說這店面就不一樣。
他都能猜得出來，大概是這丫頭現學現用，從皮爾卡頓和香榭麗舍借鑑過來的點子。
這也就是說，天橋百貨商場已經憑藉高檔服裝和高級面料爲主營商品充分獲得了京城各階層的認可，一舉成爲京城百貨商場裡的第二梯隊了。
只是嘴裡說着，“店裡又有什麼事兒啊？不急的話，請等我一下，讓我先把這點賬目算完……”
帶着滿心的欣喜，寧衛民開始跟店員打聽殷悅的蹤跡，想問問殷悅到底去哪兒了，今天還來不來上班。
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而他親眼所見的這一切，無不大大增加了麾下專營店的性價比，有效降低了價格高的副總用，會給顧客帶來“專營店果然不一樣”，“貴有貴的道理”這樣的心裡感覺。
看來《新聞聯播》後面的廣告的確沒有白做，品牌的力量也真的無比強大。
看樣子，憑舉止，聽口音，可以斷定多數都是打外地來京的旅客。
尤其還有好幾輛汽車，好幾輛摩托車也停在大門口，這一下就把商場的檔次提起來了。
在兩張對在一起的寫字檯上，除了辦公用品還有電話。
不用說，老闆的驟然出現，無疑把殷悅嚇了一跳，她幾乎是蹦起來的。
像賣運動服的“國風”就用了八四年洛杉磯奧運會上體操隊李寧和樓雲賽場奪冠的照片。
結果沒想到去了之後，所見所聞還真是讓人驚喜。
這件事不用問，寧衛民一看就知道，這肯定是殷悅的主意。
既然該買的年前都買了，當下應該是服裝銷售的淡季纔是。
這讓殷悅臉上有了紅暈，不大好意思的說，“對不起啊，寧哥，瞧我這腦子，我也是元旦前後才搬進來的。那段時間還特別忙。這事忘了跟您說了。那我現在寫給你。”
起碼另外兩家屬於寧衛民個人的服裝品牌店是就這樣的。
那就是煤市街街道縫紉社居然入駐了天橋百貨商場，利用商場一層中心的位置增加了零活加工部。
可沒想到，寧衛民來到天橋百貨商場門口一看，居然不比尋常，這裡還挺熱鬧。
在天橋百貨商場地下二層的庫房區，商場方居然騰出一個小間兒，給她整了一個私人的小辦公室出來。
纔開門那麼些時候，幾乎每家店裡就都有不少顧客在逛了。
就算是一次抽不冷子的突擊檢查吧，他也確實想看看殷悅把自己的三家店鋪管理的怎麼樣。
最後還有一條是寧衛民也沒能想到的，他必須得挑大拇哥好好誇一誇的。
明明知道有人敲門進來，可連頭都沒擡。
可不足的地方，就是有些地方，燈光亮度不夠。
三是他也惦記着自己最大的私產，想去巡店。
店鋪這麼火，自然也離不開這些圖片廣告的促銷作用。
也就難怪顧客們抵不過這裡擺出來的迷魂障眼大法，不知不覺沉溺在這裡讓人舒心購物環境中，心甘情願地就把兜裡的鈔票給掏出來了。
足以把天橋百貨商場的地位，擡到能與西單商場和東安市場媲美的程度。
“寧總，怎麼不打個電話告訴我你要來。快，快，快請坐……“
可問題是開店的首要目標是賺錢，不是省錢。
只有兩個字——服務。
而且這樣變相給予的方式還有額外好處。
真實情況，其實遠比殷悅說的還好。
當然了，即使說到這裡，這些還不是這六家店鋪全部的經營亮點呢。
而且因爲價格較高，也無形中讓這方面的優勢遜色了不少。
不是他人品好，純粹是因爲他音樂專輯上撈到太多，不再吐點好處給張嬙有點不好意思罷了。
而且還有不少在樓上買了面料的顧客，下來後跑到這裡排隊，要求量體裁衣做衣服的。
這時候能來逛商場的顧客，大多數人，不是老頭老太太，就是放寒假的學生。
不爲別的，這年頭機動車都是權力和財力的象徵啊。
寧衛民心知肚明自己是被殷悅給當成下屬了。
不但照明效果好，還能根據實際需要移動調整，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至於他自己之所以大撒巴掌，肯花十萬要張嬙爲自己拍廣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寧衛民的眼中，那六家品牌授權的“高檔時裝加工”的招牌下，不但出現了出現仰頭看着懸掛的彩色電視機的顧客排隊等加工現象。
那麼很顯然，店裡有宣傳海報就是和沒有不一樣。
這叫刁買人心。
兩家店鋪都是用照片沖洗和拼貼的方式，把專業攝影師他們拍攝廣告圖片裱在木板上，然後再安裝在店裡的牆體和櫥窗裡的。
要按理說啊，年後第一天上班的工作日，大多數人是沒什麼心思逛街購物的，尤其是沒心思買衣服。
眼瞅着街道縫紉社在商場搭建了玻璃牆面隔斷的加工區，竟然擺開了二十臺縫紉機。
所以如果說這也是殷悅的主意，那可真是下了一步妙棋。
不過話說回來了，再好好轉轉，再仔細看看，就連寧衛民也不能不承認。
只不過她一手圓珠筆，一手計算器，皺着眉頭還在幹活。
如果這些都是殷悅一個人促成的話，那她實在太謙虛了。
纔會讓這些外地的旅客這麼趨之若鶩，專門跑到這兒來花錢。
說白了，這些人其實和三十年後那些打着“飛的”出國爆買的主兒，還真沒多大的區別。
有沙發，有茶几，有放着茶葉、咖啡和不鏽鋼暖水壺的酒櫃。
而且無一例外還全都貼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當然，燈具的價錢和電費確實花費不老少，增加了經營成本。
別的不說，燈光更亮了。
無不證明了這些店鋪的經營管理水平在國內首屈一指，遠超國內同行。
燈光亮度與檔次是正相關，這錢花得值啊，顯然能提升顧客直觀感受。
賣男裝的“花花公子”則用了劉文正、張國榮和周潤發的照片。
常言道，三分貨，七分賣。
寧衛民最清楚不過了，他的服裝於款式上的優勢只是暫時性的。
尤其皮爾卡頓的折扣尾貨店，不但顧客最多，排隊付款的人也最多。
不但填補了服裝成衣銷售在尺寸上的弊病，也順便解決了沒有售後服務的短板。
由此可知，來這兒買東西的主，是有一定的達官顯貴和先富起來的階層的。
京城的髮廊裡，所有影視明星的照片都隨便貼，又有誰說過一句“不行”啦。
這也就等於是說，天橋百貨商場居然有了服裝定製業務。
而現在寧衛民看到的六家店鋪，因爲都加裝了燈光，就解決了曾經的不足。
起碼停了有七八百輛，並不比王府井百貨大樓門口的車輛少。
最初開店時的燈光，寧衛民照搬了壇宮飯莊的經驗，更注重照明的情調和層次。
先逗了一句悶子，寧衛民這才走到沙發，不緊不慢地笑着坐下。
但更絕的是，即便沒花錢請明星拍廣告的店鋪也不缺少明星效應，照樣有吸引顧客眼球的宣傳海報。
尤其廣告上全都是當下共和國年輕人熟悉且喜歡的大明星，那視覺衝擊力可真是槓槓的，足以令普通人目瞪口呆，感到震撼了。
竟然有八九個人在排隊，而且還真不少拿東西。
無論爲皮爾卡頓代言的阿蘭-德龍和凱瑟琳-德納芙，還是爲香榭麗舍代言的張嬙。
既不會讓張嬙太過膨脹，又能穩定其心，覺得跟自己幹機會更多。
他也不言語，就那麼含笑看着殷悅專心致志地忙碌着。
除此之外，店裡新增添的宣傳海報也很提氣。
“叫哥，又沒外人，總什麼總……”
六家店鋪裡爲顧客免費提供可以借用的量尺，還有服務人員頗爲恭敬熱情的迎賓待客態度，以及產品陳列主次分明，貨架總能及時得到整理。
多虧身上帶着名片，亮出了皮爾卡頓公司經理的身份，才被放行。
直至幾分鐘後，殷悅算完了那緊要的賬目，她才終於擡頭看見了一直站着等待的寧衛民。
日常生活中，人們幾乎很難有機會見到這麼大幅的真人圖片。
最終可比性在哪裡？
再加上隨着服裝消費市場突飛猛進，日後註定從海外進入內地的服裝品牌越來越多，那麼貨品也就會越來越沒有可比性。
這隻能說是名聲在外的好處了。
面積雖然不大，只有十幾平米，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其後靠牆的位置，還各自擺着兩排木頭的文件櫃。
到底是不是真像她電話裡說過的似的，一切都好，足能讓自己放心。
那麼對於這一點，寧衛民首先就得點贊。
“我呀，想給你個驚喜，再說了，我也不知道您是有私人辦公室的人了。你的電話還沒給過我啊……”
別的不說，天橋百貨商場的興隆程度就遠超寧衛民的想象。
他就不信，是李寧和樓雲知道這事兒會告他侵犯了個人肖像權？還是那三位港臺明星能跑到大陸找他索賠來？
這就是明目張膽的蹭流量，簡直不要太爽啊!
寧衛民免不了也得爲殷悅喝一聲彩。
這年頭還沒有噴繪機呢，大街上的巨幅廣告全是靠美工一筆一筆畫上去的。
就算這些高端顧客的數量沒有光顧百貨大樓和友誼商店那麼多，但也算是不錯了。
但戲劇性的場面導致的一愣之後，她更多表現出來的還是欣喜的情緒。
儘管大體上還延續了寧衛民親手操持的模式，可細節上又有許多不同。
寧衛民自己走下去找人，途中還被人攔了兩次。
這毫無疑問是良性循環，是彼此成全的聯手合作啊。
說句不好聽的，以國內目前的現狀，談什麼維護肖像權和知識產權完全就是白日做夢。何況如今皮爾卡頓和金利來的假貨已經從南方冒頭了，連寧衛民自己都對這種事兒沒轍。
只能說這丫頭過去一直都是大材小用了，她太懂服裝行業了，居然是個極有商業天賦的人呢。
接下來等到進入商場之後，寧衛民更沒想到，位於商場一層的六家服裝品牌專營店，家家的人氣都是相當旺啊。
可一眼看去，幾乎每家店鋪的收銀臺前都有人在交錢付款。
“哈哈，好好。我也是爲你高興啊。別說，你這丫頭還真有點白骨精的意思了。”
“什麼白骨精？”殷悅睜大了眼睛。“您在笑話我變瘦了嗎？”
寧衛民本是隨口帶出來，這才意識到殷悅可不知道這個梗，趕緊解釋。
“嗨，沒有沒有。你想岔了，我說的白骨精，就是白領、骨幹、精英的簡稱。”
如此，誤會釋清，殷悅莞兒一笑，這才把寫完的電話號碼交給了寧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