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這東西,來的時候往往悄無聲息,走的時候卻容易讓人肝腸寸斷。
所以陷入情網的滋味,雖然人人期待,最初都很美好,但過程和結果卻總是難求圓滿。
和小陶一樣,雪夜的當天晚上,已經二十好幾的羅廣亮也遇到了讓自己一見傾心的女人。
從這一點來看,他和小陶倒真稱得上是一對兒難兄難弟。
要說他們倆唯一的區別,不過是小陶和桑靜是老同學,是在大街上偶遇的。
而他則是應邀赴宴,不經意就被一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姑娘掌控了他的心。
要說這件事的罪魁禍首,還是得算在皮爾卡頓公司的沙經理頭上。
儘管寧衛民這次回來,已經對當初“投資團”的各位同事們表示過,自己就不是爲了炒郵票回來的。
而且還私下裡對他們明言,由於鼠票和牛票惡炒過度,這就是一錘子買賣。
後面的生肖票不可能再度複製老鼠和牛的行情。
但沙經理這個死胖子比誰心眼都多。
他擔心寧衛民不說實話,或是避重就輕,所以就打起了旁敲側擊的主意。
瞄上了跟寧衛民關係比較親近,一直爲寧衛民鞍前馬後辦事的羅廣亮,想從他嘴裡掏點內幕消息。
當然了,沙經理也懂得辦這事兒,不能急於求成。
畢竟“炒老鼠票”的時候,他已經和羅廣亮接觸過不短的時間。
羅廣亮對寧衛民的忠心,辦事沉着、冷靜、有章法,沙經理都看在眼裡。
他早就知道羅廣亮是個不好糊弄的人,越急就容易把事兒搞砸。
但好在他眼裡,羅廣亮也有天然的弱點,就是講交情,要面子,爲人厚道。
所以他就採取了感情投資的辦法,正事不談,先套交情,只交朋友。
他相信只要能和羅廣亮建立起一定的感情基礎來,他就有了穩定可靠的消息源,剩下的事就好說了。
哪怕羅廣亮始終不爲所動,守口如瓶也無所謂。
因爲就憑他的腦子,他的眼力見兒,只要寧衛民讓羅廣亮去辦郵票的事兒,他不相信自己連點端倪也察覺不了。
其實炒郵票這東西需要的是什麼嗎?
不外乎就是個投資方向罷了。
一旦讓他抓住點什麼,那就等着發財吧!
就像上次,他跟着寧衛民買日元不就合適了嗎?
投進去三十萬這才半年而已,就變成五十萬了,而且還在上漲呢。
這隻能說跟上寧衛民的腳步就能撿着錢,無論投入多少都是值得的。
實際上,就爲了拉攏羅廣亮,沙經理倒真是不小氣。
他幾乎拿出了曹阿瞞對待關公的勁兒。
三天一小請,五天一大請,沒事兒就拉羅廣亮出來,請吃請喝。
而且還挺拿羅廣亮當回事的,張口閉口“兄弟”,“咱哥兒倆”怎麼怎麼地。
羅廣亮雖然和沙經理壓根不是一路人。
可自打寧衛民炒完郵票,他就沒有太多的事兒可做了。
空閒時間一大把,時間長了也是無聊。
由於人是有社交需求的,他對於沙經理聊起那些外企的事兒,聽着總覺得新鮮感十足。
那原本就屬於他永遠觸碰不到的陌生世界。
再加上沙經理摸脈挺準,羅廣亮這人就是吃軟不吃硬。
有時候真禁不住幾句好話,又不太懂得場面上的套路。
見沙經理一臉殷勤上趕着與自己親近,羅廣亮雖然有所警惕,知道對方必然有所求,卻也不好太駁人家面子。
於是一來二去的,他就牛皮糖一樣的沙經理給粘住了。
對於沙經理的盛情邀請,越來越難以說出“不”字兒來。
像這一天,羅廣亮就是按照約好的時間,晚上七點來到馬克西姆餐廳與沙經理聚會的。
只是他沒想到一來,隔着大老遠,就看出馬克西姆餐廳極其反常的地方來了。
敢情和過去不同,餐廳門外居然已經沒有歌迷聚集在此了。
要知道,就憑張嬙如今紅透全國的名氣,即便是雪夜,馬克西姆餐廳門口臺階兩邊也會有歌迷站崗的。
這可是羅廣亮曾經親眼所見的情景。
像去年京城初雪那天,馬克西姆餐廳門口就聚集了十幾個張嬙的歌迷,馬路牙子上還有好些崇拜崔建的男孩子。
那些人,幾乎每人叼着一根香菸,個個都抱着挺大的吉它,嗡嗡地撥弄着。
一直等到十點半演出結束,就爲在大門口見崔建和張嬙一眼,要個簽名。
馬克西姆餐廳還專爲這些人準備了免費的熱水。
只要求他們剋制騷動,遵守秩序,不影響餐廳正常營業。
所以照常理來講,馬克西姆餐廳應該是餐廳裡面爲顧客演出,外面也有人自娛自樂纔對。
要不怎麼說,這裡已經成了京城前衛音樂演出的聖地了呢?
人氣兒就是旺啊!
然而今天羅廣亮卻發現,大門口沒有閒雜人等,只有顧客出出進進。
怎麼能不心生狐疑,好奇到底是什麼情況呢?
結果走到餐廳大門口,他發現餐廳前面,多了一個用畫架子立起的一塊黑板。
黑板上寫着演出的相關信息,用大小不一的紅字和醒目的驚歎號來表達的重要通知。
以他的文化水平,起碼讀了兩遍才弄明白。
大概的意思是,從大前天開始,崔建和張嬙就告別觀衆,暫停演出了。
取而代之的是ADO樂隊和一個來自青島歌舞團名叫張蜜的女歌手,來此獻藝。
演出時間爲期兩個月。
在此之後,崔建和張嬙纔會重返馬克西姆餐廳的舞臺。
這讓羅廣亮釋然的同時,也不免有些失望。
因爲說實話,他雖然比別人更多知道內情,猜測崔建和張嬙是在準備出國的事兒。
可問題是此時的內地樂壇,只有美聲、民族、通俗歌曲之別。
主流舞臺上,哪怕是通俗,大多數人唱得不是李谷一那樣的抒情歌曲,就是模仿港臺歌手的“靡靡之音”。
而像小崔那樣硬朗不羈的搖滾音樂,像張嬙那樣帶有磁性魔音,動感天生的迪斯科曲風。
別人可唱不出,別處也聽不到。
羅廣亮早已經成爲了崔建和張嬙的忠實樂迷。
其實大部分晚上光臨馬克西姆餐廳的國內顧客,基本上也都是衝着他們倆的精彩演出來的。
否則誰沒事花十塊錢喝杯洋酒,五塊喝杯咖啡啊?
那掏的其實都是票錢。
這一下可好了,他們這一走,真正的音樂沒了。
馬克西姆再請來救場的人啊,弄不好就是那種披着長髮,只會哀聲嘆氣地親吻麥克風的歌手。
電視上現在這種是主流,歌舞團也流行這種,美其名曰“氣聲唱法”。
不知道的還以爲是李谷依教出來的呢。
可問題是人家李谷依唱歌不是這樣啊。
人家演出的時候,可沒從音響裡傳出過啦啦的氣門芯漏氣似的聲音。
天知道這是哪門哪派野路子的傳承!
果不其然,等到羅廣亮真正一進去就發現,馬克西姆餐廳不再是座無虛席,上座率也就六成。
不但國內顧客少了,外國人也少了,也不見服務員在舞臺周圍見縫插針設置加席了。
當然,也有個好處,就是整個餐廳的環境寬鬆了不少。
另外,那種要一杯咖啡就準備泡一晚上,看整場演出的主兒,當然也沒了。
羅廣亮不難找到沙經理的位置。
不但因爲他已經來過好幾次了,對馬克西姆餐廳的內部環境早已經不陌生了。
也因爲沙經理身爲皮爾卡頓公司的高層,和寧衛民一樣,在這兒消費有不小的特權。
一個是價格上打七折,還有一個就是能預訂位置,提前一個電話跟餐廳打聲招呼就行。
像這一天,沙經理就坐在舞臺左邊一個帶沙發座的小桌上,正跟餐廳經理說着話。
羅廣亮走進餐廳就看見了他。
他立刻甩開了餐廳經理,向略顯拘束的羅廣亮揮手打招呼。
羅廣亮坐下來,好半天不知道說什麼。
他只看見小桌上沙經理已經點了一些前菜。
什麼凱撒沙拉、鵝肝拼盤、奶油芝士培根球,麪包籃,都不便宜。
桌上一杯開胃的餐前酒已經見底,沙經理的胖臉上是兩片溼潤的嘴脣。
他遞給慧泉一支菸。“來來,快坐,兄弟,就等你點主菜了……你要喝香檳還是要干邑?”
“香檳吧。”羅廣亮已經熟悉了法餐的大致內容,而且懂得了干邑是餐後酒的規矩。
主菜他要了一份烤小羊排配尖筍,隨後就又沉默起來。
接觸這麼久了,他還是不善於跟沙經理這種人打交道。
主要是總覺得沒有共同話題,總不能開口聊江湖上的事兒,或者摔跤的事兒,只能在商言商。
可問題是他腦子裡還有根弦,極力避免透露有關寧衛民的消息,這就很是矛盾。
好在沙經理是場面上的高手,輕而易舉就找到了他們都感興趣的話題。
“你來之前,我正跟餐廳的人打聽呢……”
“打聽什麼?”
“打聽那個新來的樂隊,還有那個唱歌的女的。我問問水平怎麼樣?”
“那餐廳經理怎麼說?他們僱的人不是都來唱過了麼?”
“樂隊沒的說,比過去的七合板棒,這回可是合資產品了,兩個樂手是外國人呢。就是那女的不太行,別看也姓張,可跟張嬙的水平可沒法比。昨天,聽說還跑調了。”
“啊?有這麼差嗎?那這不砸牌子嗎?難怪青島歌舞團都不待了。”
“嗨。也不能那麼說,我聽經理講啊,其實那女的嗓子不錯,確實專業團體出來的,排練時候絕對沒問題。跑調就是緊張導致的,可能沒見過這麼多外國人的場面,才怯場。其實唱得不靈,倒也罷了。關鍵是打扮也土氣,聽說這兩天正讓皮蒙的設計師給做形象呢。”
“哦,我知道,聽衛民說過,是你們公司和港城人合辦的美容美髮學校是吧?那有專業人士捯飭捯飭,肯定就沒問題了。”
“這還真說不好。這形象啊關鍵在於氣質。可你想想,一個青島歌舞團的,在首都演出,那不戰戰兢兢的纔怪呢。都肝兒顫了,上舞臺,她能有什麼氣質……”
倆人說話的聲音很低。
音箱放的是一首緩慢的樂曲,旋律單調而低沉。
就這麼聊着吃着,全無壓力,很快就到了晚上八點。
不過等到演出一開始,羅廣亮才驚訝的發現,這個張蜜呀,原來也是個剛剛二十初頭歲的大姑娘。
偏偏外面通知上卻咬文嚼字把她寫成是張蜜女士。
瞧這事兒鬧的,居然讓他誤會了,還以爲是個挺大歲數的娘們。
而且張蜜一開口,就把羅廣亮給打動了。
她的嗓子確實不如張嬙那麼特別,有魔力。
但她另走一路,歌聲單純得令人心痛。
嗓子很嫩、很甜,一點兒也沒有撒嬌的味道。
就彷彿一個女孩子在跟父母兄妹聊天,淡淡地訴說心裡的苦悶。
尤其是她的演出態度,那是非常賣力。
臉紅彤彤的,白皙的太陽穴上亮着汗珠。
一張瘦瘦的瓜子臉。像個不懂事的膽小的孩子,大人讓她唱,她就賣力地唱起來。
她臉上單純的表情和歌曲的旋律、內容一點兒確實有點不合拍。
但羅廣亮一點也不失望,反而有點興奮。
說句不好聽的,他經常在天壇和皮爾卡頓公司專營店送貨,至少認識五十個以上的漂亮姑娘。她們氣度清高,口袋也有錢,可就是有股子讓人不舒服的趾高氣揚的勁頭。
而這個姑娘討人喜歡的,是她驗上略顯緬腆的純淨表情和她的歌聲。
她長得雖然很漂亮。但如果沒有化妝,就更好了。
羅廣亮現在有點可惜這個姑娘,對給她化妝打扮的設計師頗有意見。
他認爲化妝這事兒,弄得有點太過了。
濃烈的眼影和口紅,反而掩蓋了這個姑娘最吸引人的魅力,讓她至少顯得成熟了好幾歲。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一直沒有掌聲吧,還是太過緊張,臺上的姑娘一邊唱一邊用手帕擦臉。
而且顯得有些疲倦和情緒低落,猛一看好像不大高興。
羅廣亮因爲距離近,甚至能看清姑娘低着頭,鼻翼輕輕起伏,脖子後邊和口鼻之間有一些淡淡的絨毛,上面有晶瑩的汗星星在不住顫動。
也不知道怎麼了,他的心隨着姑娘的嗓音忽高忽低,呼叫就脫口而出。
“唱得好!”
這一句,讓幾乎所有目光都投向他。
有的聽衆,還轟一下笑起來。
當羅廣亮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不免老臉一紅,很有點出醜的尷尬。
但是,當看到臺上的姑娘也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輕輕點頭以示感謝的時候。
他居然也再度有了勇氣,索性帶頭大力鼓起掌來。
與此同時,他紅着臉逼視周圍一張張面孔,神情蠻橫。
於是所有譏笑聲因爲他的眼神全都平息下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沙經理捧場似的,幾聲跟隨的掌聲。
說也奇怪,臺上的姑娘受到這樣鼓勵,忽然節奏就準了,演出水平明顯提升。
等到一曲唱吧,姑娘不由躬身面對全場,尤其對羅廣亮的方向表示謝意。
“謝謝您!”
“不客氣。”
這就是他們第一次對話。
但就這麼一句簡單的對答,讓羅廣亮激動莫名,足足回味了好幾天。
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未來的他,將會成爲這裡的常客。
會以比那些小年輕們更狂熱的癡迷,去“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