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劉薪氣得鬍鬚和頭髮都快要飛起來的模樣,劉遠反倒淡定得很,他想來也習慣了這種待遇,甚至連傷心憤怒的表情都沒有,依舊是笑嘻嘻地說了句“那麼,阿父阿母,兒等就先告退了”,然後就帶着劉楨他們走了出來。
小輩們還有些懵懂,除了劉楨之外,連年紀最大的劉楠,也不太清楚大父爲什麼會突然之間發那麼大的火,把阿父和他們都趕出來,更小一點的二妹妹劉婉,吮着手指頭,從進門伊始,眼睛就黏在於氏抱進屋的那個盛着飴糖的甕,直到被牽出來,還一直扭頭去看,很戀戀不捨。
出了屋子,張氏就沒必要再掩飾自己的情緒了,她擡起頭,語氣裡仍舊帶着埋怨:“阿父怎可如此,大兄也不見得才學多麼出色,只因有阿父幫忙奔走說情,便能當上令史,可你呢,他卻只肯幫你謀個亭父從屬!”
劉遠沒有回答她,反而將劉楨再次抱起來道:“阿楨,看來大父這裡的書是借不成了,回去讓你大兄將他在鄉學的書借你看吧。”
對這個長女,劉遠表現出比對兩個小女兒還要多幾分的偏愛,不僅因爲劉楨肖似亡母,又是第一個女兒,也因爲她平日裡早熟懂事,哄起別人來,嘴巴能甜死人,知道家裡的狀況,也從不做過分的要求,甚至還表現得比足足大她四歲的長兄劉楠還要機靈聰明幾分。
就像現在,即使沒能借到書,劉楨也沒有哭鬧糾纏,反而問道:“阿父,亭父是何物?”
劉遠:“十里一亭,你知道亭長吧?”
劉楨點點頭。
他又道:“亭長之下有亭父、求盜。一者掌開閉掃除,一者掌捉捕盜賊。”
劉楨:“…………”
她明白了,原來她爺爺給老爹介紹的工作,是到街道環衛隊長手下當清潔工!
難怪老爹不願意,繼母還氣成那樣啊!
試想一下,兄弟倆都是一個爹生的,大的去了縣裡當文史館館長,小的卻被丟去當清潔工,換了誰,誰樂意?誰心裡平衡?
她又看了老爹一眼,發現他的表情滿不在乎,並不像繼母那樣生氣。
“阿父,我不向大父借書了,回頭我讓大兄向他的先生借吧。”
劉遠笑道:“你想向大父借也無妨,不過這次是借不了了,咱們下回再來,阿父定會搶在你大父生氣前幫你借到。”
劉楨有點無語,敢情她老爹把激怒祖父當成一種樂趣了?
“阿父,大父對你不好,對我們也不好,肯定不會借書的,你下回也不要借了,我不想讓大父罵你,你會難過的。”
女兒老成的話讓劉遠禁不住一笑,又摸了摸她的頭髮:“我家阿楨真是懂事,不過阿父被大父訓習慣了,並沒有難過。”
劉遠沒說謊,從他臉上真沒看出一丁點受歧視受冷遇的悲傷,可見心理承受能力很強,也可能是被罵習慣了,不再奢望自己能跟兄長一樣被老爹重視,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
看他這樣,張氏也不好再氣下去,張口轉了話題:“咱們家屋後的杏花開得正好,方纔阿楨還說要把杏花摘下來做吃食呢!”
劉遠:“……杏花有什麼好吃的?我家阿楨是饞嘴了吧?等阿父明日給你們帶飴糖回來。”
劉楨使勁眨着眼,企圖用那張嫩嫩的外皮眨出點天真無邪的可愛:“涼拌杏花啊,像阿母說的,再加點薺菜,可好吃了,可以送粥吃啊!”
劉楠自告奮勇:“阿妹,我帶你去捉魚啊,魚比杏花好吃多了!”
很明顯,這娃也天天吃豆飯吃煩了。
不過沒辦法,當初劉遠從家裡出來的時候,沒有分到任何田地,有嫡母和嫡兄在,他們不可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
劉楨他們家現在養了兩頭豬和十數只雞,豬得留着下崽子,母豬現在肚子裡已經懷上了,還沒生,母雞則要留着下蛋,豬崽和雞崽們長大了可以拿去發賣,這些都是家裡重要的經濟來源,是不能輕易吃的,劉家也就是逢年過節,纔會殺上一隻豬或雞來做菜。
平時張氏偶爾會拿着自己的手工織物去跟人換點肉,菜則是摘的野菜,自家院子裡也種了一些,再加上原來周氏的嫁妝,以及現在張氏的嫁妝貼補,這就算是能夠維持一家不上不下的生活了,想要過上再寬裕一點的日子,除非劉遠能找到活計。
劉家祖父是不可能再幫助他們了,劉楨很清楚,他能給老爹介紹一份清潔工的工作,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再多的,想都別想。
一家六口走在回家的路上,因爲劉楨的打岔,剛剛從劉家出來時那股沉悶的氣氛消散不少,劉婉剛剛耳尖聽到父親要買飴糖的話,就一直磨着要買,劉遠也不以爲意,一直拿話逗她,大人小孩纏成一團,笑鬧聲傳出老遠。
遠遠的,路的對面走來三四個人,劉遠和張氏一看,還是認識的。
“姚阿父,姚阿母!”
這塊地方屬於向鄉的春澤裡,在春澤裡,幾乎沒有人不認識劉家的,姚家就在劉薪他們家隔壁,鄉里鄉親,彼此都很熟悉,姚氏夫婦自然也是看着劉遠從小長大的。
“阿遠啊,剛去探望你阿父了嗎?”年老的長者被兒子攙扶着,笑着跟劉遠他們打招呼。
“是。”劉遠笑道。
那邊姚氏老嫗也很和藹地問候張氏和劉楨他們。
但攙扶着老人的兩個年輕男子就沒有那麼客氣了,他們都是姚家的兒子,劉遠的身世在向鄉衆人皆知,根本不是什麼秘密,兩人對劉遠這種整天待在家裡遊手好閒的行爲很是看不慣,鄉下人不擅掩飾,言談舉止就露出輕蔑恥笑的痕跡,他們也不希望自己的父母跟劉遠一家扯上什麼關係,沒等姚氏夫婦說上兩句話,就扶着父母匆匆告別。
這讓張氏感到又是羞窘,又是氣憤,她知道,向鄉的大多數人都跟剛纔那兩個人一樣,瞧不起劉遠,不僅僅是因爲劉遠的庶子身份,更因爲他們覺得劉遠一個大男人,卻龜縮在家裡,成日到處晃盪,簡直就是一個廢物無賴,許多人甚至在背後喊劉遠爲劉無賴。
在秦代,無賴不是流氓潑皮的意思,而是指對方很沒用。
很顯然,在向鄉許多老實本分的人眼裡,甚至在自己的父親嫡母眼裡,劉遠就是這麼個無賴。
張氏也不是沒想過讓劉遠去找個活幹,她甚至還想過去求自己的孃家人,讓丈夫跟着自己的兄弟去經商,不過被劉遠一口拒絕了。
天天被這樣的眼光包圍,張氏覺得很受不了,她決定等晚上睡下的時候,再好好勸勸丈夫。
不過備受歧視,也不意味着劉遠的人緣差,他們剛回到家,就發現門口已經站了兩個人,手裡還提着東西,看上去已經等了不短的時間,正在聊天打發時間。
兩人一見劉遠回來,都很高興地迎上來。
“阿兄!”
“大兄!”
劉遠哈哈一笑,拋下妻兒,當先快走幾步,上前各捶了兩人肩膀一下。
“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給阿兄帶來一個好消息!”斯文點的安正嘴角噙笑,一邊向張氏行禮。“嫂嫂安好!”
旁邊的許衆芳也大聲道:“嫂嫂安好!”
張氏忙襝衽還禮,笑道:“叔叔們等久了吧,快進屋歇歇,我給你們倒水!”
說罷越過他們,帶着孩子先進屋了。
劉遠他們也隨之入內,分頭坐下。
進了屋子,安正將手裡的酒菜放下,劉遠一看:“來便來了,怎的還帶東西過來,莫不是怕我餓着你們?”
他佯怒的態度只是讓安正笑了笑,心直口快的許衆芳已經搶着開口:“大兄猜猜,二兄給你帶了什麼好消息來?”
劉遠見自己兩個兄弟按捺不住臉上的喜色,略想了想,開玩笑道:“難道是子英得了上官賞識,又要升官了?”
許衆芳哈哈一笑:“確實是升官,不過不是二兄升,是你啊,大兄!”
劉遠小吃一驚:“我草芥小民,官從何來,莫要開這種玩笑了!”
安正笑道:“衆芳可沒與你開玩笑,日前我與劉縣丞閒聊,得知北肆亭空了求盜一缺,亭長還未上報繼任的人選,我便去求見縣令,將大兄你推薦於他,縣令爽快得很,一口便答應了,當即便下了公文,那公文我還見過,估摸着明日就會到北肆亭了。”
先前說過,求盜跟亭父是一個級別,都是亭長手下的小卒,如果說亭父是街道環衛隊長,那求盜就是街道派出所所長,在小地方,隊長和所長都是光桿司令,打掃衛生和捉拿盜賊都得他們親自出馬,不過向鄉不小,所以底下還有兩個更小的卒子。
之前劉薪向讓劉遠去當清潔工,他當然不樂意,但是求盜就不一樣了,怎麼說這都是被列入秦朝官方人員的,職位再小,還能有兩個手下,說出去可比當清潔工好聽多了,更別說還有工資收入,這對於現在的劉家來說,簡直是大喜事!
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劉遠一聽就喜出望外。“當真?”
不僅是劉遠,連站在布簾後面聽了許久的張氏也禁不住喜上眉梢,隨即掀開簾子走進來,懷裡抱着個木托盤,上面放着三盞清水。
“家中簡陋,連酒漿也無,二位叔叔別嫌棄。”她笑吟吟地,將杯子放到三人跟前。
許衆芳哈哈一笑:“如此好消息,水有何用,自當小酌幾杯,二兄早就帶了酒來了,正好派上用場!”
安正笑道:“我知道,求盜位卑,委屈了大兄,還望大兄莫要嫌棄。”
“怎麼會,怎麼會!”劉遠搓着手掌,連聲道,他剛從老父那裡出來,還被訓得潑頭蓋臉,結果轉頭回到家,他的好兄弟就給他帶來了這麼一個好消息。
許衆芳對張氏道:“勞煩嫂嫂將這些雜菜盛盤,今日我兄弟三人定要不醉不歸!”
張氏笑道:“叔叔稍等,我這便去。”
她原是看安正不太順眼,只因劉遠,安正,許衆芳皆是同鄉好友,安正少年時,家境也不大好,劉遠不顧自己當時在劉家的尷尬地位,沒少私底下幫助安正,後來劉遠從軍,許衆芳也跟着去了,五年後兩人一塊回來,許衆芳家有薄田,便又重新當起農夫,而安正卻不知怎地,竟成了縣裡管倉庫的倉吏,起點一下子就比劉遠和許衆芳高了許多。
昔日還要被自己丈夫幫助的人,轉眼成了他們這些庶民得拜見的大人物,張氏一想到這裡,心中怎麼都不是滋味,尤其是看到這麼多年來,安正雖然還跟劉家有往來,卻也從不提一提幫自己的兄弟謀個差事,這讓張氏非常不滿。
不過現在,這種不滿早已煙消雲散,張氏甚至都不會承認自己跟劉遠多次抱怨過安正了,她心情舒暢地提起放在案上的小竹籃,轉身進去佈置了。
劉遠的高興之情也絕不遜於張氏:“你們今晚就在這裡歇下吧,這裡地方雖小,招待你們還是沒問題的,咱們兄弟三人許久都沒有徹夜長談了,今日可不許推託了!”
安正笑道:“我們是怕擾了嫂嫂和侄女們!”
劉遠一揮手:“哪來那麼多講究!你沒瞧見你嫂嫂剛纔的表情,就是讓她今夜去屋外與彘同眠,她只怕也是願意的。”
安正和許衆芳被他促狹的話逗得哈哈大笑。
劉遠眼角一瞥,瞧見在門簾後面若隱若現的身影,笑叱:“小小女子也學會偷聽了,還不快進來!”
被發現了,劉楨吐吐舌頭,大大方方地從門簾後面走出來。
“阿楨見過二位叔父!”
安正眉開眼笑:“阿楨竟長這麼大了,上回見到的時候,還只有這麼小一點呢,可惜我家只有小子,沒有這麼靈巧可愛的女兒!”
許衆芳表達疼愛的方式則更加直接,他伸出大掌狠狠地摩挲了一下劉楨的頭髮:“小女子機靈得很,好!”
張氏把溫好的酒和小菜端出來,劉楨一看,是一些醃製好的豬耳朵和豬頭肉。
被酒菜的香味所吸引,劉楠也開始在門口探頭探腦,劉遠對他可沒有對女兒的耐心,直接就把他趕回屋去,劉楠只好蔫頭耷腦地退回去了,更小的劉婉和劉妝則直接沒能出來,就在張氏的安撫下睡着了。
只有劉楨幸運地被允許留了下來,她很乖巧地坐在父親懷裡,從頭到尾沒有打擾大人們說話,更沒有按捺不住伸手去拿案上的小菜,所表現出來的安靜穩重讓家裡也已經有孩子的許衆芳和安正嘖嘖稱奇。
許衆芳指着豬耳朵問她:“阿楨想不想吃?”
劉楨:“想。”咱要實事求是。
她再有自制力,快半個月沒聞到肉味,唾液已經開始啓動快速分泌程序。
許衆芳逗她:“那你叫我阿父,叫了之後就給你吃。”
劉楨很有骨氣地搖頭:“不。”
許衆芳:“爲什麼?你不是很想吃嗎?”
劉楨眨眨眼:“富貴不能淫,你本來就是叔父,阿楨不能因爲想吃,就罔顧事實呀!”
此言一出,許衆芳差點沒笑斷氣:“喲,還富貴不能淫!就一碗豬耳朵,也能叫富貴!大兄,你這女兒可比我家的有意思多了!”
安正卻皺起眉:“阿楨,你怎麼會知道這句話的?”
劉楨:“我聽大父說過的。”
劉家據說是堯帝之子監明的後裔,祖上還曾任過西周的要職,當然,要是這麼算起來,中華大地十有八九都是三皇五帝的後裔,不過高祖父劉蘊在世時,不僅是三老,還擔任過鄉學的先生,至今劉家大屋那邊還有不少祖上遺留下來的書簡,這在一個書籍匱乏的年代,是十分寶貴的財富,所以把一切都推到祖父那邊總是沒錯的。
安正對劉楨正色道:“阿楨,以後不是在我們面前,萬勿亂開口,富貴不能淫這種話,更是少說爲妙。”
沒待劉楨發問,劉遠便道:“這是爲何?”
安正:“大兄莫不是忘了,去歲秦皇下令焚書的事情了?”
劉楨原本還有些迷糊,沒想到自己像所有穿越者一樣秀了一把,結果非但沒有被誇獎,反而得到鄭重其事的告誡,又總覺得自己好似遺漏了什麼,直到聽見這句話,才終於想起來,是了,自己身在窮鄉僻壤,消息又不夠靈通,日子一久,竟然忘了這個時期歷史上接連發生的兩件大事!
去年焚書,那麼今年就該坑儒了。
焚書,焚的是啥書?
民間收藏的《詩經》、《書經》,以及各種法家之外的百家書籍,其中也包括剛纔劉楨說“富貴不能淫”這句話的來源《孟子》。
當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全國範圍那麼大,總有漏網之魚,加上六國本來就不忿秦皇統治,偷偷藏起來的也不是沒有。像劉楨就見過她大父家還藏着一卷《道德經》,以劉家在向鄉的地位,劉祖父自己不拿着書去交給官府,官府也不可能跑到劉家來抄家搜查,有些典籍就這麼倖存下來。
作爲重點打擊對象,儒家學說跟焚書詔令的發佈有直接關係,別人有沒有私藏,安正管不着,但一個小女孩說出孟子的話,如果被有心人聽見拿去作文章的話,是很可能招來禍患的,所以他才告誡劉楨不能胡說。
在明白了前因後果之後,劉楨只能感嘆一句:在古代活着可真難啊!不僅沒得吃,沒得玩,說話還得小心翼翼。這讓她想起後世總有些人抱怨言論不自由,可他們總沒有因爲說國家這不好那不好就被抓起來吧,換了在秦代試試,都不夠死上一百遍的!
高調地死和低調地活,劉楨果斷選擇了後者。
穿越有風險,說話須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