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拂曉是怒。事到如今,陳相允竟然還對柳青青手下留情,真真是豈有此理。她當夜便去御書房找了陳相允,陳相允正在翻閱剛呈上來的摺子,一見其進來便知所爲何事,果然拂曉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柳青青犯下如此多的大錯,王上還要縱容她到何時?!”
“王后,與其殺戮不如讓她在餘生中反思自己犯下的過錯。”一味的殺戮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他的苦口婆心並不能換來她的諒解,厲聲道:“真是這樣還是王上不忍心?若是換了一個人,王上還會這樣說嗎?”
“拂曉……”他抓住她的手待要再說,她已是在剛觸及的那一刻就甩開了,毫不留情地道:“王上還想姑息養奸到何時?”
“王后,不要失了自己的分寸!”見勸說不進又被幾番頂撞,陳相允不禁有些窩火。
“王上。”她逼進,恨聲道:“臣妾被柳青青害得生母亡故;如水被柳青青害得差點生不下天平;襄妃被柳青青害得含冤而死,死在柳青青手下的人不計其數,你要臣妾如何注意分寸?!”
“孤知道,孤都知道,可她畢竟陪了孤那麼多年,那段最艱難的日子也是她陪着孤熬過來的……”
“說到底。王上還是不忍心殺她。”她的言辭鋒銳如刀,颳得陳相允面上掛不住,當即板了臉斥道:“孤的決定容不得你來置疑。”
“呵,終於肯承認了嗎?”她不住搖頭,滿臉不忿,在後退中不甚撞到了案上堆積的奏摺,奏摺掉了一地,有幾分翻了開來,拂曉眼角餘光在掃過其中一份時,渾身血液在一瞬間凝結,眼眸再也無法離開。
陳相允亦瞧見了,當下臉色大變,連忙上去一把踢開那份摺子,“不要看!拂曉,不要看!”他抱住她僵硬的身子,努力想要將剛纔的字眼從她腦海中抹去。
許久,她眼珠澀澀地動了一下,茫然地問:“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陳相允眼中有急痛的無奈,“拂曉,你聽孤說……”
“回答我,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尖利的聲音驟然爆發在寂靜的御書房。
“是。”他承認,尚不及說其他的話,她已掙開他的懷抱尖聲道:“你知道卻不告訴我,明明是與我息息相關的事卻將我蒙在鼓中,陳相允,你何其忍心?!”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帶着恨意地叫過他的名字,敬與不敬已不在她考慮範圍中。
“孤就是知道你會這樣所以纔不告訴你。拂曉,你先平靜一下好不好,這事是不是真的還不知道。”他努力想要安撫她過於激烈的情緒波動。
“我的母妃就要被她的親生兒子從這個世上抹殺了,你還要我平靜?陳相允,換了是你你能做到嗎?”在這片尖銳的聲音中混雜着逃逸出來的哭聲。
陳相允無言地看着她,千防萬防還是沒有防止拂曉看到這份,難道真是天意?
奏摺中只講了一件事情――朱棣繼位後篡改出身,要認孝慈皇后爲生母,不承認自己是碽妃的兒子,至於碽妃的一切均被他從史書記載中抹去,她所生的兩個子女亦一併抹去,不承認她曾經是一個母親,曾經含辛茹苦養育了兩個子女。
四哥……四哥……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拂曉得當即衝到面前質問他,可是她不能去,不能去,她去會害了無垢……
她恨及了自己的無力!怔怔地垂下淚來,身子無力地滑坐在地上,陳相允長嘆一聲,蹲下身握住她冰涼如水的手,不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將溫暖傳遞過去。只得說道:“你四哥名爲靖難實爲纂位,到底是不光彩,但若他是孝慈皇后的兒子是嫡子就不一樣了,師出有名,這場靖難之戰便可以被冠以正義之名流傳千古,而非謀朝纂位的亂臣賊子!”
“所以就可以抹殺母妃的一切,忘記給予他生命的那個女人?”拂曉淚落不止,任陳相允怎麼擦都擦不完,“不要哭了,拂曉,不要再哭了。”
他的勸言她全然聽不進去,一直以來,母妃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最親近的人,可是現在四哥卻在做一件對她來說最爲殘忍的事,她該怎麼辦?怎麼辦?
許久,有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去大明吧。”
她擡眼,於淚眼蒙朧中絕望地看着他,“我不能回去,我答應過父皇,從此不踏上大明國土半步。”
“不踏上並不是不進入,只要你的腳不曾直接踏上明土便不算違約。”他這樣說,有一種異樣的光芒在眼底閃動。
七月初六,一輛硃紅金喙的馬車載着拂曉從安南王宮出發,沿着九年前她遠嫁而來的道路前往大明。
一路不停,日夜兼程,待得七月末時已至京師,以她的身份入宮自不是難事,事實上朱棣得知這個妹妹從安南遠道而來不知有多歡喜。特意推了早朝在勤政殿等候她。
自安南帶來的硃紅錦毯一路從宮門鋪至勤政殿,拂曉踩着軟綿厚實的錦毯一步步走到朱棣面前。一路走來,看着那張臉在眼中不斷放大清晰,本應很熟悉的臉在這一刻變得無比陌生,那個身穿明黃龍袍頭帶金冠的人真是自己所認識的四哥嗎?”
“拂曉,你能來真好!朕一直很掛念你,你在安南過得可還好,陳相允有沒有給你委屈受?”他欣喜地迎上來殷殷相問。可是這樣的關切並未令拂曉心中浮起一絲溫暖,只是麻木地看着他,良久有乾澀的聲音從喉嚨滾出,“四哥,你爲什麼要這樣對待母妃?”
朱棣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許多才乾乾地吐出一句,“你知道了?”
“是!”拂曉定定地看着,“告訴我,爲什麼?”
朱棣扯出一絲無奈的表情,“拂曉,朕知道你心中難受,朕又何嘗不是,但是朕不能讓朕的子孫一直揹着亂臣賊子的罵名,拂曉,母妃生前就從不計較這些虛名,何況是身後。只要咱們心中知道她是咱們的母妃就行了!”
“是嗎?”她冷笑,“所以你就可以認孝慈皇后爲生母?”
“不光是朕,你也一樣,從今以後你就是大明的嫡公主!”他剛說完拂曉便大聲說道:“我不要!我只要做母妃的女兒,你也是,你以爲改一下史書就可以騙過後世之人了嗎?不,不可能!朱棣,你是碽心素的兒子,身上流着她的血,這個事實永遠都改變不了!”
自登基以來何人敢在他面前這樣大聲說過話,朱棣的臉當即就拉了下來。但還是耐着性子道:“拂曉,你不要這麼倔強,母妃已經死了,她不會知道這些的。”
“不!“她搖頭,指着天空一字一句道:”母妃知道,她現在就在天上哭泣,她生前未曾過過一天好日子,而你卻要她死後也不得安寧!“
見她這般不識好歹朱棣也不禁火了,喝斥道:“放肆!朕是天子也是你的兄長,於情於理都輪不到你來訓斥朕,更不要說你已經嫁往安南。”
“好!”拂曉心中冰涼一片,他已經不再是她認識的四哥了,而是君臨天下的永樂大帝,“你不認我認!”
她轉身正待離去,身後傳來朱棣嚴厲的聲音,“站住!你想做什麼?”
她倔強地擡起頭瞪視於他,“我要讓後世之人知道今日的真相,知道你朱棣的生母是誰!”
“大膽!”朱棣終於發怒了,厲色道:“朕對你已經一忍再忍,你不要得寸進尺,不要以爲你是安南的王后朕就奈你不得,區區一個安南還不放在朕眼中!”
“皇上是在威脅我嗎?”第一次,她用上了不帶感情的稱呼叫他。
有小小的失落出現在心底,彷彿失去了什麼,但很快便被他忽略了,橫眉道:“這不是威脅而是實話,還有,你不要忘了,你並不是碽心素的女兒,你沒有資格站在這裡說這些!若是識相,你還能繼續做你的王后,否則……”後面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經昭然若揭。
若說拂曉之前還有那麼一絲期待的話,那麼現在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失望,徹底的失望,故土已沒有了她可留戀的東西。反而是安南,那裡有她的夫君、兒子、妹妹……
“從今往後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互不相干!”她心灰意冷的道,
“若你不願隨朕一道認孝慈皇后爲母,那麼你就將不再是大明的公主,皇室金冊中也不會有你的名字,拂曉,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想清楚!”他仍試圖勸服她。
“隨你。”她轉身時最後漫過朱棣的眼神沒有一絲眷戀,扔下這兩個字後飄然離去,大明再不是她的故土……
朱棣兌現了他說過的話,史載:十公主早薨,母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