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被他說得直想笑,面上卻不依不饒地說了好一陣才原諒他,一陣笑鬧後,細竹簾外人影閃動,隨月的聲音隔簾傳來:“公主,蜜汁燕窩燉好了是否現在端進來?”
在得到她允許後,隨月挑簾而入,在她身後是端着紅漆托盤的寧福,上頭擺着兩盞剛剛澆了蜜汁的燕窩,透亮盈雪中又帶着淡淡的金黃,光看着便勾起幾分食慾。
在寧福將燕窩擺到面前時,朱棣恰好看到陰影下他通紅微腫的雙眼,看樣子似乎剛哭過,好奇地問道:“小十,你剛剛責過這奴才了?”
“並不曾。”拂曉一怔之下答道,她仔細瞅了寧福一眼,果如朱棣所言逐問其發生了什麼事。
寧福略有些慌,抹了把眼結巴道:“奴才……奴才……”
拂曉不快地擰了下眉心,“有什麼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的,讓別人見了還以爲本宮身邊盡是些連話都不會說的奴才。”
隨月在旁邊捅了寧福一下,寧福定了定神道:“回公主的話,奴才聽跟來傳旨的小太監說梅姑姑前些日子得暴病死了,奴才剛進宮時頗得梅姑姑照顧,所以聽了很是難過。”
“梅姑姑……”這個名字拂曉聽着甚是陌生,但隱約又好像在哪裡聽過,只一時記不起來,倒是朱棣在旁說道:“彷彿是以前服侍過母妃的,後來不知犯了什麼錯被罰到冷宮照顧那些失寵廢黜的宮妃。”
被他這麼一說拂曉也想起來的,那是有一次去明昧殿恰好聽母妃身邊的宮女說起母妃去冷宮看一個故人,彷彿就姓梅。
拂曉自榻上起身走至桌前止不住冷笑道:“好好的人怎麼會突然暴病了,難道就沒個緣由?”
寧福瞅了幾眼露出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惹得朱棣瞪眼喝道:“知道什麼就快說,總這副猶豫樣子做什麼。”
“是。”寧福應了聲咬牙說出旁人意想不到的話:“聽說梅姑姑是在明昧殿暴病死的。”
“什麼?!”正在吃燕窩的拂曉聞言駭然失色,猛然起身之餘袖子掃落燕窩盞,連盞帶燕窩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隨月趕忙蹲下身收拾。
“此話當真?”朱棣也是勃然色變,雙目牢牢迫住寧福不放。
寧福連忙跪下來道:“奴才不敢虛言,千真萬確是聽從小江子嘴裡聽說,至於他所言真假奴才並不敢保證。”說到這兒他眼珠子一轉小心翼翼地道:“不如奴才叫小江子來一趟,王爺和公主親自問問他?”此刻來傳旨的人尚未走,要問還來得及。
“也好,就……”
“不必了。”拂曉驀然出聲打斷了朱棣的話,眉眼中驚慟猶在,但情緒已有幾分控制住,低頭撥弄着戴在手上的蘭花銀戒冷冷道:“無風不起浪,小江子既能說出這樣的話就意味着即便不是暴斃在母妃宮中也相去不遠了,再加上梅姑姑又是服侍過母妃的人,這事兒母妃恐怕脫不得干係。”
宮中主子瞧不順眼或不高興了隨意責罰宮女太監是常有的事,杖死虐死的也不在少數,但那都是在暗裡做的勾當,見不得光,沒有哪個敢當衆這麼做的,便是囂張如寧妃也不曾,若有打死了的宮人就買通侍衛偷偷扔到亂葬崗去埋了。
這種事一旦被傳得人盡皆知就難以收場了,不論是皇帝還是執掌後宮者爲平息起見並避免今後這種事愈演愈烈,必然要查個子醜寅卯出來。
停了一陣她又冷道:“出來沒幾日宮中就出了這麼些事,連母妃都扯進去了,看來就是我想不回去都不行了。”
朱棣湖藍色的袍子被簾外吹來的暖風拂動,恍如微瀾的海水,安靜卻也深沉,“小十,宮中只怕要出大事了,父皇在聖旨中說盼你回去恐也與之有關,你儘快起程吧,四哥陪你一道去。”
拂曉搖頭道:“蕃王無旨不得隨意進京,否則便是擅離職守,有謀反之嫌。”覆手於脣阻止朱棣即將出口的話莞爾道:“一切皆是未定之數,四哥無須冒險,何況就算真有什麼事我也能應付過來。”
爭辯幾番,見其始終不肯讓步,朱棣只有做罷。
如此過了數日,一切準備停當後拂曉乘上了來時同樣的車駕,臨行前朱棣千叮萬囑讓其到了京城一定要小心行事,有什麼問題就派人送信給他。另外爲保拂曉路上安全,在原有侍衛的基礎上又增派了數十名親信沿途護送,直至京城。
一同回京的還有殷無垢,他早些日子也接到京中來信,說候爺夫人周氏臥病在牀,周氏雖非無垢生母,但也算是名義上的母親,他爲人又孝順,少不得要回去看看。
這邊剛一動身,遠在京城的朱元璋便收到了消息,他擲下手中硃筆起身踱至窗前,遙遙看着外頭晴好無比的天空一言不發。
他不說話,密探頭子自不敢出聲,跪在地上以敬畏的目光望着那個筆直如鬆的背影,十餘年來他一直戰戰兢兢爲眼前這個老人刺探情報,不敢有一絲懈怠。他親眼看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在老人手下死去,也親眼看到老人一年年老去,從五十多歲到現在的六十七歲。
他曾多次在深夜奏稟的時候聽到老人劇烈的咳嗽聲,也曾多次聞到飄落在殿內的藥味,但從不敢去外面嚼一句舌頭,正因如此他才能活到現在。
“老四有什麼動向?”不知過了多久,沉沉聽得有聲音響起,密探頭子趕緊收回思緒答道:“燕王在送清平公主出北平後便回去了,並未踏出北平城一步。”
“唔!”朱元璋應了一聲屈指輕敲窗櫺冷冷道:“他們……沒發現虎嘯山的秘密吧?”雖然從奏摺中看來老四對暗藏的寶藏一事毫不知情,但他並不相信這種書面玩藝。
“是,並不曾!”密探頭子信誓旦旦地回答,雖說去年錦衣衛被當衆廢除了但實際上只是由明轉暗罷了,一切均未改變,該查的該探的還是半點不少。
“當年制金磚的那些工匠都已經處決了?”他轉過身以威嚴的目光望向那個對自己恭恭敬敬的人,穿着在身的黃袍金冕代表了至高無上的權力。
聽聞朱元璋問起數年前舊事,密探頭子知其放心不下忙道:“請皇上放心,當年參與此事的工匠全部已被處決,一個不留,就連負責處決他們的錦衣衛千戶也已在當時被殺,除屬下外絕無活口。”
在說到最後一句時他冷不丁打了寒戰,除他外再無活口,就意味着他是除皇帝外唯一一人知情人,若朱元璋對自己有一絲不放心,他今日就別想活着走出勤政殿。
所幸朱元璋暫時還沒有殺他的打算,只淡淡應了聲便示意其下去,密探頭子暗噓了口氣小心翼翼退出了勤政殿。
在他離開後朱元璋並沒有馬上回到御案前繼續批改堆積如山的奏摺,反而再次轉身遙望一絲雲彩也無的天空,良久被白鬚蓋住的脣齒動了一下,迸出一句輕喃若自言自語的話:“拂曉,既然敵國刀劍都困不住你,那麼就讓朕朕看看你這次是否也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