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這麼久，你替我倒杯茶吧。”敏之看着隸銘的眼睛，笑着提了這麼個要求。
“好。”隸銘深深看她一眼，起身去倒茶，不知是不是坐得久了點，起身的時候腳下狠狠一個踉蹌，敏之看得心裡一痛，馬上別開了臉。
“給你。”敏之伸手去接那盞茶，碰到了隸銘的手指，溫熱的杯子，他的四指卻是冰涼。
“喝了這杯茶，你慢慢說。”隸銘的眼裡滿是憐惜，敏之低着頭沒有看到。
“說到哪兒了？”敏之撓撓頭，擡起臉看隸銘，那眼神裡，還是多年前那個低頭找護甲的小丫頭。
“你說你有些明白爲什麼要入妓籍了。”隸銘輕聲提點她，在她身邊坐下。
“哦......那時候受了些刺激，就隨意做了這麼個決定，應該是被你們氣得狠了，又存了些離了你我也能過好的念頭，就這麼入了妓籍。”
“我知道你離了我能過得很好，可是爲什麼要入妓籍？”
敏之有些詫異地擡頭看隸銘，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仔細地聽她說話、問她原因，忽然鼻子一酸，急忙低頭埋在膝蓋間。
少頃，感覺到一隻手覆上了她腦後的頭髮。
“你是不是想說，離開我也能過得很好，我讓你疲於應付，我讓你很累？”低沉的聲音在頭頂柔柔響起，敏之埋在膝間頓了一頓。
“是我的錯，原本我們可以過得很好，都是我的錯。”
揉着她頭髮的手頓了頓，敏之的心都跟着頓了頓，可是這言語裡的意思，是不是就準備放她走了呢？
“只要你說，我就會答應。”好像是在迴應她心裡的那個問題，隸銘輕聲說。
敏之擡頭，直直看到他的眼裡，他在她眼中明明白白看見了那四個字：放我走吧。等着她說出口，她卻只是這麼倔強地看着他。
許久，乾涸的嘴脣微微張開：“好。”她說不出口，他就替她說了。
“敏之......
”
眼前的臉跟第一次見面時那張臉重合，那時候十四歲的官家小姐；緊接着又疊上去一張臉，是她十七歲出嫁那一天；又一張臉，婚後第一個孩子胎死腹中，那張哀慼的慘白臉孔......十年，將近十一年，她的樣貌沒變，甚至更見華美，可是她的心呢？早被自己傷得千瘡百孔，不願再面對自己了吧。
微張的脣遊移許久，最後纔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短暫又不捨，分開時二人眼中都有淚滴滑落，只一滴，錯開不見。
贖身，是有好些事情要準備的，比如要議定了贖身的銀錢，請好保人，雙方寫好契約，最後還要清點倌人房裡的東西，除了來時帶來的，其餘樓裡給置辦的皮貨毛貨箱籠首飾，一件都不許帶走，還有恩客們打賞的物件兒，也要收入公中，等着映媽媽再分配。
贊化與映媽媽議定的價格是五千大洋，現銀，原本映媽媽要的價是八千，敏之聽說後，將一衆來收錄物件清單的人趕了出去，冷笑着說不走了，竟然不知道自己這麼值錢。贊化好說歹說，於銀錢上他是沒什麼所謂的，要不是敏之着了惱，八千也就八千了，最後好歹算是讓了步，議定了五千。
可經了這一鬧，滬上就也有了風傳：嫁出去的女兒到底是潑出去的水，臨走還不讓媽媽發個財，硬生生截了她三千塊現大洋。
妓女麼，管你是怎麼來的，就不該阻了媽媽的財路。
來傳話的人就這麼站在屋子裡頭當着敏之、贊化，並映媽媽的面說了，梗着個脖子，一臉愣頭青的呆氣。
“都給人罵成這樣了，你還笑得出來？”贊化小心覷着敏之神色，見她毫不在意，也就放了大半的心。
“嘴長在人身上，我還能一個個都給他們堵上？罷了吧，”說着抽出胸前彆着的絲巾，擦了擦嘴角，“贊化，我還有些話要跟媽媽說，你先去外頭坐坐。”
待贊化起身離開，又替她們關上門，敏之才笑着看向映媽媽。
“蓮姨。”這
一聲喚一出口，映媽媽手裡的杯子都抖了抖。
“你我本是故人，媽媽也不用這麼緊張，若是不喜歡，我還是叫你媽媽就好。”
“不用，蓮姨也好，長久沒有聽見這麼叫我的了。”
敏之笑着，讓了一回茶，二人相對坐着喝茶，一時無話。
“抱歉。”
還是蓮姨先開了口，敏之初時有些驚訝，很快就明白過來，她說的是當年給自己下藥的事。
“那時候確實恨過你，可後來想想，要是我那個大哥有些許人性，就不會只是這麼眼睜睜看着。”敏之提起當年的事時已不見什麼掛礙了，可大哥的做法，從前的，後來的，樁樁件件讓自己寒心。
“你不怪我，在我來說應當算是很好，只是我總覺得虧欠着你的，你也知道，我這樣的人，若是虧欠了誰，必定要當做若無其事且還要再加上一腳，所以你剛來時候......抱歉了。”
敏之知道她說的乃是當時拍賣自己的事，笑一笑，另起了個話頭。
“我是要走的人了，按說這樓裡再有什麼事情，都應當與我無關，只是有一句話要告訴給媽媽聽。”敏之示意映媽媽附耳過來，“六層上的三位，媽媽最屬意哪一位搬上來七層？”
映媽媽眉心微動，詫異地看着敏之。
“媽媽不用擔心，我不過是這麼一問。”敏之輕輕合上蓋碗，放回茶几上，“若是旁的兩位，我便不多說了，若是霜紅，媽媽聽敏之一句勸，小心爲妙。”
“你是......何出此言？”
“媽媽不用管我知道些什麼，只是這人野心極大又心腸歹毒，過河拆橋毫不留情，我算是栽在了她手上，可是這結局也不算壞，且如今我要走了，這人就留給媽媽你了，敏之不過提醒這一句，讓媽媽小心留意着。媽媽不過是多聽一句話，若是敏之有什麼說錯的，也並不礙着什麼事，您說是不是？”
映媽媽臉上神色難辨，半晌說了個“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