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樣的聲音,敏之撇了撇嘴。
是誰說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這裡完全行不通麼!
“雲萊,”敏之忽然嘆了口氣,“我眼睛不瞎,耳朵也沒有聾,你曾經心心念唸的銘少爺那麼注重子嗣,你的兩個孩子要真是他的,他會對你不聞不問任由你如今到了這個地步?”
敏之是猜錯了,看見隸銘對待雲萊的態度,還以爲是雲萊不安於室給隸銘戴了綠帽子,才讓原本青梅竹馬的兩個人到了如今這地步,孩子必定不是隸銘的。
這樣,其實也不能算錯吧,孩子確實不是隸銘的,不過姦夫就是隸銘送上她的牀的而已。
也不知道她是多久沒有喝水了,發出的笑聲像一隻用力了許久卻仍舊下不出蛋的母雞。
“他原來沒有告訴你,咯咯咯,是他不敢告訴你吧,好啊,那就我來說。我那兩個孩子確實不是他的,可要不是他親口告訴我,我都還不知道,我那兩個孩子,是他放了野男人上我的牀弄出來的。可笑他還假惺惺地抱着我的肚子說什麼很期待!其實他早就知道我害死了你的孩子吧,就用這樣的手段折磨我,他還是人嗎?你現在高興了?他是你一個人的了,每天陪在這樣一個魔鬼身邊,是不是很開心?”
雲萊蒙着眼睛跪在地上,說話都是向着前方,並不回頭向着敏之一點點,任由敏之在她身後震驚。
“怎麼,不說話了?親耳聽見這樣的消息是不是很驚訝?嚇呆了吧,你的夫君不就是這樣一個畜生麼!”
敏之定了定神,忽然笑了。
“即便他是個畜生,也是你不長眼睛地喜歡了他那麼多年。”
聽見敏之聲音平靜,雲萊愈發歇斯底里:“他告訴你了?你怎麼能像沒事人一樣?你不覺得他噁心麼?你應該恨他,爲什麼你不恨!”
“別開玩笑了,金雲萊。”
敏之淡淡開口:“雖然不知道你原本叫什麼,不過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就送你帶着上路吧。”
靶場上一陣風颳過,黃沙揚起。
“我爲什麼要覺得他噁心?我覺
得他做得很好啊,我的孩子死了,是你害死的,雖然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麼法子,可是那時候我很信你,失了孩子,還失了信任的人,我覺得自己身子垮了,眼睛也瞎了。可是你今天告訴我這些,簡直讓我高興壞了,起碼他的狠心惡毒都用在你身上了,對我仍舊很溫柔,我是不是該謝謝你,告訴我他都不願意告訴我的事情。你看,雲萊,他不告訴我,是怕影響在我心裡的他的形象,可是我一點兒都不介意,我回去告訴他,你說他會不會很開心?”
敏之的聲音裡帶着癲狂的興奮,地上那人都被嚇着了,原先籠罩着死亡陰影的人,居然被另一個人嚇得忘記了死亡,那人是有多可怕?
倏忽收起癲狂笑意,敏之定了定眼神,看着地上那人的後腦勺:“還好你也快解脫了,聽見麼?有一排士兵正跑步過來,這靶子練過許久吧,應該能一槍斃命,又有那麼多槍,放心,你會死得很順暢。”
又像想起什麼似的,笑着說:“對了,過奈何橋的時候少喝一口湯,記着我這句話,什麼時候都不要惦記不屬於你的東西,下輩子大約會好過許多。”
說完,敏之就回身離去。
“姐姐去了許久,心情倒像是輕鬆了許多。”中正站在後面等她。
“恩,這輩子都見不着了,自然輕鬆。”
看着士兵們端起槍,敏之忽然問:“槍法都還不錯吧?別讓人家姑娘最後一刻也過得太慘了。”
“我以爲姐姐很恨她呢。”
“恨是恨,只是已經要死了,沒必要連路都不讓人好好地上。”看着中正,敏之像姐姐教育弟弟一樣,說:“讓人死是權力,讓人死得體面是仁慈,記着這一點。”
中正笑着對外頭的士兵長比了個手勢:“姐姐教誨,中正記住了。”稱着他這句話,外頭一陣槍響彷彿背景,不知道的,還以爲是鳴禮炮了。
“十八響。孫文先生已經與北平那裡談妥了,陸幫主前日已被押解北上,姐姐回去的時候大約也就要準備動身了,不看看銘兒再走嗎?”
“不了,她那麼粘她爹爹,大約要
恨我一個人去陪他爹爹不帶着她,你替我好生照應着就是了。”
“這事我記在心裡,聽說孫先生正說和,要將銘兒過繼到孔家,名字已經想好了,令儀,你覺得如何?”
“其桐其椅,其實離離。豈弟君子,莫不令儀。這名字好,孫先生要是不從政,做個文豪也不錯。”
二人相視而笑。
............
北平城裡小小一方四合院,院牆邊梧桐綠了黃,黃了禿,輪迴四季,已是第六個年頭。
果然如那一直忘了問姓名的師父所說,段祺瑞與馮國璋一起下臺後,扶植皖系徐世昌做了大總統,卻坐在太師椅裡頭遙控京城乃至全國的政事,運籌帷幄是不是就是這麼用的啊?可惜這一帷幄,四合院裡頭的日子就愈發艱難。
軟禁的日子,聽起來比坐牢好了許多,其實並沒有好多少。坐牢的時候四面是牆,因爲看不見而沒有什麼念想,可是軟禁就不同,看得見聽的見,就是出不去,可單是這抓心撓肝的勾引,敏之想起來,還覺得不如去坐牢來得一了百了斷了退路。
兩人每日能有半幅宣紙和一小塊墨用以書寫,沒有書,沒有報紙,宣紙和墨用完了沒有再多,得等明日的,除了這唯一的消遣,每天就是兩個人在一起說話看星星,說實在的還挺羅曼蒂克。
“我一直覺得,段祺瑞同意你來陪我,大約是內心裡英雄惜英雄吧,怕我一個人太過孤單了,鬧出點自殺來什麼的。”
有一人蹲在牆角邊鬆土,邊說話。
前幾年表現很好,這一年上託人帶點牡丹的苗進來分種,看能不能種出花來,看守的人上報後,也就被應了。
沒有瑣事煩擾,隸銘也輕鬆了許多,譬如從前,他絕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敏之抄着袖子站在他身側,笑着看他。雖然是春日裡了,她卻仍舊畏寒。
“你有身子那一年,我答應了你陪你看牡丹,結果沒有回來,我一直記着,這一次的,即便看不見花開,大約也能看見它們長出杆子來。”
敏之就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