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時三刻左右,金家的男子們才趕到船上,雖已有隨從來報,但城中宵禁,非軍情險急不得出。因此雖然他們挺着急的,但出不來就是出不來,從三品五旗參領也沒有辦法。
有這麼件事情一鬧,金家衆人都沒什麼心情再在揚州耽擱,捱到清明節上將老夫人下葬後,第二日就上了返滬的商船,萬幸此次一路平安。
抵滬第二日,金嶽溪就帶着長子存齋並一車厚禮上了漕幫幫主陸炳坤家的大門。
金嶽溪向來武人習氣,看得順眼的哪怕是叫花子也能稱兄道弟,看不順眼的就算是皇親國戚也不想搭理。這樣的習氣自然很合那些江湖中人的胃口。一來二往的,連帶着家中女眷也熱絡起來。陸夫人李氏尤其的喜歡敏之,這小丫頭模樣也好,性子又和順,禮數更是周全,實在找不到不喜歡的理由。
一日夜間,陸夫人與金家女眷聽戲回來,正坐在妝臺前卸頭面。
陸幫主正在後頭打一套“睡前拳”,見她面露喜色,不免出言提醒。
“別當我不知道你打得什麼主意,早些死了這條心吧,也不看看人家是什麼門第,憑咱們還能高攀了去?”
陸夫人正摘下一對翡翠耳璫,還不及放下,就着鏡子點着陸幫主:“你什麼都好,就一樣這妄自菲薄不好。是,咱們家門第是差了點,但你自己兒子的斤兩你不知道?好,哪怕她大小姐不喜歡,不還有個小的呢,隸釗相貌不比他哥哥差,若是人家喜歡秀氣些的,隸釗也不錯。”一對耳璫打在玻璃鏡面上,發出脆脆地響聲。
“照你這麼說,是非得把人給娶進咱們家門咯?”
陸幫主聽着好笑,不想自家夫人卻嘆一口氣。
“我也是看那小丫頭可憐,聽說她母親生下她沒幾天就死於產後暴脫,或是褥症之類的,小小年紀就沒了娘,打小就是在祖母身邊教養,那位祖母,也是有朝廷封誥的,想必是名門閨秀,可這樣教出來的孩子,行事是好,究竟還是少了些天真,你沒瞧見她那少年老成的樣子,小小年紀倒像心裡有許多的事情憋着,這樣看起來,跟隸銘倒是很像。”
“你又扯到哪裡去了。”
“不信算了,有機會你自己見見吧。”陸夫人又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今日他們家大奶奶還在問我有沒有性子活潑些的丫頭,許是覺得敏之自己性子冷淡,身邊的小丫頭們也沒一個活潑的,我得留神些替她找一個。”
說完自顧自去洗漱,也不管身後將手搭在自己肩上的夫君了。
四月秀蔓,五月鳴蜩,轉眼已是仲夏。
敏之正與幾位嫂嫂在園中水榭裡頭翻書刺繡,有小丫頭來報:“陸夫人來了。”
世蘭自襟口取下帕子,擦一擦針拿了許久已有些黏膩的手,笑着向小丫頭道:“快請。”
二嫂文茵看見她這笑,拿團扇掩了口,說:“大嫂可別這麼笑,不留神瞧見了,倒叫人以爲是給敏之挑了好人家呢。”
“你慣愛說笑。”世蘭朝她看一眼,卻無笑意,“
這些事也不是我能操心的,還有父親在呢。”
“父親哪管得了這些呢,聽說陸夫人家裡頭有兩位公子,生得都不錯,要我說呢,挑個機會大家見一見,或許就叫咱們敏之看上了呢?”說着拿胳膊肘戳戳一邊的三嫂,“你說呢?”
攸寧略笑一笑,不動聲色坐開一些:“二嫂多慮了。”
敏之見慣了她們妯娌間這些明槍暗箭的,只做沒聽到,靠到欄杆邊假裝看魚,倒是瞧見水榭邊一片無花果樹後頭,似乎站了個人?敏之羞赧,先時祖母在世,衆人還有些顧忌,現如今......
陸夫人也是見她們妯娌拌嘴不好進去才站在外頭,卻不想自己一番好意倒是帶累了敏之。當下也不多言語,笑着進去:“瞧着你們倒是熱鬧。”
幾位嫂嫂也不好再說,都換了笑臉起身相迎,一邊小丫鬟們忙着撤了冷茶上果盤熱茶,倒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先時大奶奶讓我留意的人,已找了一個,今天就是帶她過來給敏之瞧瞧的,若是滿意呢,就留着用,若是不滿意,咱們就再找。”陸夫人笑着擡擡手,就見一個梳了雙髻丫鬟打扮的丫頭輕快步入,先向諸位太太奶奶行禮,最後向着敏之甜甜一笑,口稱“小姐”,低頭便拜。
“瞧這丫頭,生得周整,嘴巴又甜,陸夫人挑的人果真不錯。”
“二奶奶嘴巴也甜,跟抹了蜜似的。”陸夫人只當沒聽見方纔她編排敏之的那些話,笑吟吟回道。
“確實不錯,敏之,你說呢?”世蘭問。
“是不錯,不知叫什麼名字?”
“既然是你的丫頭了,自然是你給她起個名字了。”
“既然如此,”敏之略一沉吟,這丫頭生得俊俏,一笑起來便讓人想起那一句“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就叫雲萊吧。”
那丫頭叩一叩首:“雲萊謝小姐。”
“墨玉,先帶去房裡吧。”
“是。”
瞧着雲萊她們走遠了,陸夫人悠悠抿一口茶,才放下茶杯道:“這丫頭是自家的家生丫頭,老子娘都是老實本分的,想來女兒也不會太差,敏之就安心用着,若是有什麼伺候的不周到的,不用客氣,罰便是了。”停下又抿一口茶,才笑着向她幾位嫂嫂道:“此其一,再有一事,就是我想認了敏之作乾女兒,不知敏之是怎麼想的,特地來探探口風。”言畢笑吟吟地望向敏之。
敏之倒未曾有什麼,文茵臉上先流露了不自在起來:這哪是來問敏之的口風呢,這是方纔聽了自己的話,來給敏之撐腰來了吧!臉上的笑就有些撐不住,跟幹了的粉似的“撲簌簌”的往下掉。
“如此大事,總要先問過父親纔好。”乾孃不幹孃的,于敏之倒是無可無不可,若是沒看見陸夫人方纔站在那裡,敏之也只當是一件無所謂的事,但既然看到了,自然就知道這是她的好意,這樣想來,心中竟有些感動。
不幾日,漕幫大宴,說是爲着慶賀幫主夫人新得了一個乾女兒,三日流水席,廣邀滬上名士
,如今協理幫中事務的少幫主也親自自京城返滬,排場做足,給足了這乾女兒面子。
一日散席後,文茵回到房中。
“喲!沒成想二爺竟然回來了。”
敏之的三位兄長,自來到了滬上,便染上了這兒公子哥兒的通病:長三堂子。被裡頭的風流校書們迷得七葷八素,險些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都給忘了。
“席上多喝了酒,回來歇歇也不行?還是二奶奶覺得我應該去別處歇歇?”存志側躺在榻上,眯了眼睛說話。
“二爺能回來,高興還來不及。”文茵坐到存志身邊,替他按太陽穴,“你說父親是怎麼想的,怎麼就同意了一個漕幫的大老粗認敏之做乾女兒呢?”
“你可別小瞧了他漕幫。”顯然是按得很舒服,存志頭歪在文茵腿上,“他們往來運糧穿越各府縣,你聽說過漕糧被扣麼?那麼多官府文牒,要沒個內應也快不了。別瞧着他們是大老粗,裡頭管事的那些個,可都是人精。”
“憑他是什麼,還不是要靠着官府吃飯。”
“怎麼聽你這話裡話外的,是吃不着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呀!”手不安分地在文茵身上揉搓。
“正經說話!”文茵伸了手去擋,“我不是怕那陸夫人有什麼圖謀麼。”
存志將她的手一摔,冷笑一聲:“哼,當我不知道你想的什麼,婦人見識!”
文茵見他又起來,急着嚷道:“你又要上哪啊?”
“去個沒這些碎嘴俗事的地方。”手杖在帽筒上一勾,鑲藍寶的瓜皮帽滴溜溜轉了幾圈,便隨着主人消失在門口。
文茵氣急,擲出去的一個雞缸杯粉碎在外頭廊子上,瓷片濺得到處都是。
前兩日就是兩家的長輩陪着各位來賓宴飲,第三日上纔是重頭,屆時敏之會由陸夫人帶着出來敬各位爺叔伯父的酒,漕幫中爺叔衆多,到時候紅包自然也多。
酒敬到一半,來了個常隨模樣的人,與陸夫人的貼身侍婢耳語了幾句,就見那侍婢面帶喜色來向陸夫人回稟。當時敏之正被陸夫人牽着,因此也聽見了,回的話是:“大少爺已到前廳了。”
敏之已然聽說,陸家有兩個兒子,次子隸釗,前幾日兩家拜會時已經見過了的,長子似乎正在京中處理幫中事務,還未曾見過,名字叫做隸銘......
這麼想着,當時在他漕幫船上見到的那白衣男子,名字似乎是陸銘?看他當時在船上管事的樣子,原本還以爲今日或許能見到呢。敏之回頭四下一望,還未敬到的已沒剩幾桌,彷彿並沒有那樣年輕的男子。
忽然想起那日他沒話找話跟自己搭訕時候,用的都是什麼破理由啊!想到此處,忍不住嘴角上揚,同時心裡有一絲輕微的酸澀。
還不及體會到心中道不明的隱隱失落,就聽見頭頂一個涼涼的聲音響起:“聽說母親給我找了個妹妹,還當是誰呢。”
敏之欣喜回頭,正對上當日那雙隱含殺意的鳳目,現在裡頭一派清明神色,正瞧着敏之微微的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