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化一等一繁華的十字大街上,一座闢地十數畝,高樓層疊,院深亭秀的建築羣上。紅字飛舞,舞獅喧鬧。
滿縣名流,盡皆過來捧場。便是陶家嫡長孫陶凌峰,也帶着陶家幾個兄弟過來。只是六房一系之人依舊稱病不出,據說已經在收拾家業,要移居府城了。
而蘇浚,也是深居簡出,似乎並不打算再理會這凡塵俗物。
這是楚練綢莊今日開業的日子,蘇默放手將綢莊交給蘇水華搭理。而蘇水繁,也因爲此次忠心耿耿,用力辦事,被評爲宗族常務執事。負責一應族中俗物,而蘇默則漸漸脫離視線,開始專心學習。
在醉仙樓頂樓會議之後,蘇默更是直接找了陶然,大禮參拜,束脩備上。開始短暫地補習生涯,而曾經在書院開過講座的陶然也的確厲害,經義熟稔,各種典章釋義信手拈來。
至於此次陶凌峰在楚練綢莊裡入股的兩成股份,那就不多說了。
總之,這些時日蘇默在陶然的私宅之中學習非常認真,而陶然也是傾力教授。對於蘇默一些來自後世的觀點,更是頗爲讚賞。
而經過短時間的強化補習之後,兩人便開始了比較輕鬆的討論時間。大抵是蘇默提出問題,兩人討論,氣氛輕鬆。
這便是陶然教學的一個特點,他並不喜歡那種刻板嚴肅的師生關係。也不覺得刻板的權威觀念會對經義釋義有好的幫助。
“《論語•泰伯》,“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今日是蘇默即將完成補習的時候,兩人的討論氛圍比較輕鬆,而蘇默,便提出了一個後世比較著名的分歧:“不知先生以爲如何?”
“等等!”陶然凝眉:“你是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個分段倒是很有意思。”
陶然敏銳地感覺到這個分段改變以後帶來的巨大變化。
蘇默點點頭:“不錯,句讀之不解。可謂是令天下人釋義艱難之一大頑症!”
“哦?”陶然看着一本正經的蘇默,笑笑:“這件事情可不簡單。只不過,小傢伙恐怕不知道,先秦之時便有符號分隔段落了吧?《宋史•何基傳》稱讚何基:“凡所讀書,無不加標點。義顯自明,有不待論說而自見。””
“漢之許慎也把標點符號收入《說文解字》,收了‘、’號,解釋:‘有所絕止、而識之也。’還收了‘()’號,解釋:‘鉤識也’。鉤識者,用鉤表識其處也。……今人讀書有所鉤勒,即此。”
陶然不愧是聞名湖廣的大儒,史料文冊信手拈來。這些典故,蘇默很多隻是聽聞,連記憶都無。但陶然便很快一一道出。
蘇默神情一愣,他還真不知道原來在先秦之時起,便有了標點符號的產生。分段落的作用和意義古人並非不知道,甚至史料之中,都有記錄。
蘇默這個穿越客顯然沒想到自己祭出穿越利器竟然會遭遇如此挫敗,有些頹然,蘇默老實搖頭:“學生的確不知,想不到先輩竟然這麼早便想到了這個問題。只是爲何,天下之古文依舊沒有句讀之法?”
陶然輕嘆一聲,目光很是讚賞。蘇默這性子他很喜歡,肯開動腦筋,十分聰慧。臨走這次討論,竟然還拿出了句讀之法的議題。
而且,即便是被指出了錯處,也沒有惱羞成怒繼續死守。這種誠懇的態度十分難度。
提及句讀,陶然直指關鍵:“這千年傳承,戰亂頻繁。文章句讀之法,又不在主流關節之處,自然少人保護,難以傳承。再者,古時便是書文字都艱難,若非蔡倫,只怕天下文章,萬一都存不住。”
蘇默連連稱是,技術問題的確是文化傳承一個難以逾越的關卡。而千年之變,戰爭紛亂。就更讓這傳承顯得艱難起來!
但蘇默轉而便想到一個問題:“宋人都有知曉,可爲何今人卻不知?“
“敝掃自珍啊!”陶然輕嘆一聲:“各豪門巨室但凡掌握句讀之法的,哪個願意輕易教出來?這可是家族百年興盛的不二法門,武家尚且知道武藝傳承之機密,書香門第哪裡能不明白這知識之關鍵?”
“歷來都道窮文富武,可實際上,所謂窮文,也絕非輕易之負擔。你可知道寒門素戶習文之艱難?一家少了一個壯勞力去耕織,要購置書籍,求學拜師,要買紙墨筆硯。哪個不要花錢的?豪門巨室不僅有先天之上的錢糧之便利,更有掌握了釋義話語權的便利。自然,這句讀之法當然是各家藏着。天下之句讀,五花八門,難以統一。古今之混論,都需要儒者自己去辨析!”陶然看着蘇默,目光爍爍:“你若是去做,將會惠及天下讀書人。這是一件好事,只不過來自豪門巨室的壓力絕非你可以輕易抵擋的。我朝不同宋時啊,慢慢做,切莫叫人知曉了。這是澤被天下的好事,也是招惹禍端的源頭!”
蘇默沉聲應是,神情肅穆。
印象之中的明朝,可不是這般的啊。蘇默輕嘆一聲,這個世界能開金手指的地方還真不多。
能用的,唯有自己的腦子了!蘇默心中暗自記下,轉而,便發覺陶然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這才發覺,原來自己偏題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本當是兩句話,但歷代儒者,爲了愚民之策。都不遺餘力地踐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一句話的意思!”蘇默總結:“核心,便在歷代執政者。無論是天子,還是儒生。都不喜歡百姓掌握住話語權,無論是政治經濟還是文化。老百姓只要服從便可,任何質疑乃是辯駁,都會被視作忤逆,反叛!”
“很有新意!”陶然頷首:“但這並不符合《論語》中夫子所表達出思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實際上是夫子愛民之本意啊,同樣可以解釋爲:官府驅使民力,百姓可以做到的,便由之,可以去做。超出百姓承受能力之外的,便要明白,不去做。這一解,才符合《論語》整體上所表達的思想。”
“只不過,經義是古人所言。如何釋義,自然應當有今人來述說!”陶然隨即笑呵呵地看向蘇默。
蘇默深深瞭然,的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實際上便是歷代天子爲了江山穩固這才下的決斷,但世易時移,百姓民智漸開,在這麼做下去,顯然是不行了。
若是蘇默用聖人的名頭來闡述自己的政治思想,這自然是一個極佳的辦法。
蘇默拜謝,這是陶然最後教給他最爲深刻的一課。
卻不料,如此肅穆的情況之下,陶然擠了擠眼睛:“文家娘子可就要走了,還不快去尹家作坊裡挑些湘繡送去?”
蘇默撓撓頭,嘿嘿直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