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雲鳴聽在耳中,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頭。南人北人的爭端,自唐*始延綿不絕。伴隨着唐代南方蠻族漢化的深入和河北等地的所謂“胡化”,南北人之間越來越迥異的生活習慣和價值觀成爲橫亙在南北百姓之間的一道深深的鴻溝。要想填平這樣的鴻溝,任你是天賦超絕的蓋世英才或是權傾天下的一代豪傑,都是不可能實現的任務。更何況自靖康變亂,金國南侵以來,南北的人民不但生活習慣不同,更成爲敵國。詩人詞客們慨嘆着”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卻不知道大多數的老百姓早已安於異族統治的現狀,如果不是因爲女真人野性難化,經常爆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治政措施,那麼整個北地對大江以南的敵視,絕不會讓人產生“這原本是一個民族”的感覺。
這個問題現在已經嵌入了大宋的國防問題中。淮南方面曾經包納的十幾萬山東忠義人馬暫且不論,僅僅在京湖防區,制置使所管轄的四十五個軍裡,就有一大半是原來食完顏氏的俸祿,爲女真政權抵抗蒙古或宋朝失敗後,投效於南朝的人稱北軍的部隊。
“要是蒙古人真的席捲南下,這些號稱比南人彪悍能戰的軍伍,究竟有多少能力來抗拒曾經使他們聞風喪膽的蒙古鐵騎呢?”鄭雲鳴在心裡划着問號,卻沒注意到自己前面已經無路可走。
一大羣身形高大的軍士迎面攔在了鄭雲鳴一行面前。
或者換個方向思考,也能說是鄭雲鳴擋了這些大兵的道路。
“書生,好狗不擋路知道吧!”爲首的一個隊官居高臨下的言語裡吐露出囂張的氣焰。
“就算不知道在下是官吏,怎麼也知道在下是聖人門徒吧!區區一介兵卒,竟然如此無禮!”鄭雲鳴感覺心口的血液咚咚咚的涌向了腦門,手往袖中一伸就要拿出官憑的敕書出來,好好教訓一下這些不知好歹的兵丁。
郭大春卻低了頭,暗中扯扯鄭雲鳴的袍袖,低聲道:“相公暫且忍耐,這些人就算是相公也惹不起的。”
“笑話,不過是一個小兵,我怎麼會惹不起?”鄭雲鳴雖然這樣想着,卻也深明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既然常駐本地的郭大春這麼說,自然有他的道理在。鄭雲鳴定了定血氣,哼了一聲,拂袖站過一邊。
那領頭的隊官洋洋得意的揮了揮手中的馬鞭:“你們這些南人,一天到晚正事不幹,專會搗亂!告訴你們,爺爺是黃統制手下的軍將,正要回營準備出征的!要是耽誤了爺爺的軍機,等蒙古人打來了砍了你們這些南人的腦袋,爺爺可管不着!”說着一聲唿哨,帶着大隊人衆揚長而去。
“何等的驕兵......”鄭雲鳴忍不住抱怨道:”他們這些人在城裡逞兇,你們本地的官兵竟然管也不管麼?”
“哪裡管的了,”郭大春也是趁機大倒苦水:“制置使趙大人,專門依靠這些北方來的軍隊打仗,平時對王旻、李伯淵、黃國弼這些人就是客氣的不得了,據說有一次趙大人正抱着小老婆開心呢,王旻直接就從衙門口衝進內堂來報告軍情。趙大人居然毫不動怒,只是把小妾打發迴避。還讚賞王旻臨機決斷,有大將之風,您說,主管京湖一方的老爺都不敢惹這些北方人,我們下面當差的又何苦得罪人呢?”
“可是依着這麼下去,這些丘八遲早有一天要惹出大亂子。”鄭雲鳴喃喃自語。
“可不是呢,不過這也不關咱們的事情,他們總不能在制置使眼皮底下造反吧。相公別管這些北人了,您看,那裡就是轉運使司衙門了。”
鄭雲鳴這才擡頭細看,果然不遠處就是一座規模不小的官衙。
京湖轉運使李伯度目前狀態實在是不太好。
在京湖制置大使趙範的宴席上,行爲粗魯的大將李伯淵揪着李轉運使的衣服強行給他灌了一斗美酒。使得這個原本就不勝酒力的儒家弟子回家上吐下瀉之餘,宿醉了整整一天。直到如今仍然是昏昏沉沉,不知何年何月。
就是在這昏昏沉沉裡,李轉運使展開了鄭雲鳴親手遞過的敕書。
“呃,原來你就是頂替田參事的新任吏員.......”李伯度嘴裡的田參事,在動用了老婆的嫁妝打通關係後,已經調往江南充任太平縣令去也。
“是,下官鄭雲鳴,是去歲秋闈中榜的進士。”
“新人嗎......”李伯度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一個剛剛中榜的進士就能拿到這個位置,其*絕非等閒。
想到這個關節,登時酒醒了七八分。李伯度坐正了身子,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問道:“敢問小郎君的家門是.......”
果然已經看透了這一層,卻故意用散漫的詢問來探我的底,真不愧是官場的老手。鄭雲鳴這麼想着,開口唱了個諾:“學生家中老大人諱名清之。”
“啊呀!”李伯度故作驚訝的一拍公案,“原來竟是宰輔家中的公子,實在是有失恭敬。來人,快給公子看座!”
“大人萬萬不可如此!”鄭雲鳴一面忍着心中的暗笑,一面還得把戲演完:“學生既然在大人府中應差,就是普通的吏員一個。右丞相他老人家最重聲名,難道我要在外面博一個仗着父蔭跋扈的名聲給他抹黑麼!萬萬不可!”
“這個......鄭相公果然家風嚴謹,其清廉謙遜之風,真是令人感佩。”李伯度做完了戲碼,也就算是正式和當朝第一權勢之人的子弟正式搭上了線。日後只要好好的溝通一下和鄭家小官人的關係,將來入京爲官也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鄭雲鳴心中暗笑,卻裝作絲毫不知轉運使心思一樣,繼續着自己的話:“父親除了讓我向轉運使大人問候之外,還囑咐下官一定要去拜望趙制置使。辭卻大人後,下官即刻便去拜見。”
“制置使大人昨日大宴文官武將,喝的暢快淋漓。”李伯度面露難色,偏偏在制置使最不方便的時候,宰相的公子要去拜見,這兩邊卻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趙大人至今在府內酣睡未醒,此時前去恐爲不便。”
“學生乃晚輩,就算在堂下等待制置大人醒來也是份屬當然。”若是尋常人等回了這句話,李伯度或許還當他謙遜有禮,只不過稍嫌過分。可是這話出自鄭家公子的口中,不由得讓李伯度心中一凜。
“這樣年紀的衙內們都應該是鬥雞走犬,盛氣凌人的模樣吧。”李伯度試圖將還是稍有些昏沉的目光聚焦在公案前這個恭謹肅立的年輕人身上,努力的端詳着這透着幾分稚氣的面孔:“在這般年歲、這般出身卻依然能夠執禮如此,將來不論大奸或大忠,一定都是極爲厲害的人物。”
“我是要離他遠些以必是非呢?還是從現在起就開始結納他?”
京湖制置使趙範今年五十一歲。對於方面大員來說這是一個正當壯年的時候。長期爲官的經驗和履歷使得他懂得如何指揮那些統兵一方的武臣們,不至於讓他們鬧出什麼亂子,同時也不會因爲老眼昏花或是長期生病臥牀不能理事。
這是建功立業的年紀。
趙範絕不會滿足於京湖制置使的位置,因爲在這裡經營的再出色也無法與自己那軍政兩絕的父親相提並論。要想超越父親,唯有在京湖之外,別立奇勳。
端平元年的時候曾經是趙範一舉奠定名臣地位的絕好機會,慨然出師收復祖宗陵寢,這樣的功業連岳飛都未曾做到。如果能夠成功,那將是南渡以來的第一大功績。
可是入洛卻以這樣讓人大丟顏面的方式草草結束,連帶的使身負國家方面守土之任的趙氏兄弟和朝中鄭樞密的威信都大受打擊。
但趙範認爲這絕不是結束。他還有從北方帶回來的彪悍驍勇的戰士,還有京湖富庶的後方可以提供糧草,還有襄陽這樣進退自如的前方基地。
“一定還有機會可以再取中原!”在寫給趙葵的信裡,充滿了京湖帥臣的信心。
正因爲這樣,所以無論如何要結好從北方過來的將領們,他們手下的兵馬不但雄壯威武,而且原是河南舊地的人氏,要取河南之地,必須要仰仗這樣的隊伍。
這番心思趙葵是不會輕易吐露給一個二十歲都不到的年輕人的,即使他是自己朝中靠山的兒子。
雖然這孩子年紀尚輕卻能守在堂下兩個時辰等主人醒來,這份禮數已數難得。但是這小鄭官人的諫言卻相當的不留餘地。
“北人不可持,他們既然能夠背叛女真。蒙古,也能背叛我們。郭藥師之禍,豈能不防?”其實公正的說,鄭雲鳴的說法在歷史上不能算怎麼站得住腳,北方流亡部隊叛變的例子的確比比皆是,但是南方人組成的正規宋軍也不乏臨陣倒戈者。且國家原本就對這些賊匪起家的亂兵抱有極大的猜忌,這也同樣增強了北方軍馬的叛逆心。
但是對於一心想在歷史車輪的滾動裡逃出生天的鄭雲鳴,則滿頭都是消弭掉襄陽城裡不安定因素的想法。
“此是國家大事,官人新到襄陽府,這些事情還是不要再提了吧。襄陽雖不比臨安繁盛,也是水旱碼頭,官人生活方面若還有什麼不便,儘管開口。趙某既然答應了鄭相公,就一定會讓官人生活如意。有什麼事情跟我的幕府說一聲,當無不從命。”
趙範說着做了個手勢,兩名幕府官員過來請鄭雲鳴偏廳相談。
看見趙範在地圖前籌劃大計的身影,鄭雲鳴知道這時候的制置使是聽不進任何外人的言語的。
這樣輕敵自大的態度,怎麼來抵擋馬上就要降臨的草原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