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實的三千鐵騎兵趕到九重驛的時候,這裡安靜的就像是從未有人造訪過一樣,若不是山坡前陳列着一排排被砍去頭顱、扒去衣甲的屍體,說什麼也沒人會相信這裡剛剛纔發生過一場異常慘烈的戰鬥。
嚴實部的軍士們趕走了正在撕扯他們袍澤屍體的野狗,在祁都的屍身上搜出了鄭雲鳴留下的書信,火速還送與嚴實拆看。
嚴實將信箋展開,鄭雲鳴那依舊醜陋的字體映入眼中。
“來而不往,非君子之道。君等去歲到訪京湖,盡識得竹木火炮之利。今秋胡酋再至襄陽,我軍豈能不親出百里相迎?九重驛全滅怯薛,是爲京湖健兒與北軍見面之禮,異日襄陽城下當送諸軍去禿魯花相會,萬千失禮處,見信海涵......”
嚴實越看越怒,將信狠狠的擲向座下的部將們。
“這是在打我們的臉!不,這是在打全北軍的臉!”他沉着臉大聲喝道:“若不打破襄陽,生擒鄭雲鳴獻與漠北,誰來爲九重驛的亡者洗雪冤仇!”
制置使司幕府幹辦公事仔細的查驗着一個個禿髮結辮的首級,宋軍中殺良冒功的惡習,其實是自唐末藩鎮禍亂以來延續到如今,不,也許是自世上有甲兵以來全世界也不能禁止的傳統,國家雖然屢次明令禁止,但收效甚微。幾乎所有的大將都難免或多或少的有過用不相干者首級冒充敵虜首級領功的事情。
但這次幹辦公事可以明確的確定,這列在堂上的首級中全都是真正的敵人。
趙葵和鄭雲鳴坐在堂中,不去管那庭院裡首級遍佈的恐怖場面,徑自談起此次大膽的圍殲行動。
“老實說,國家正式和蒙古交戰一年多了,勝仗不是沒有過,比如曹友聞在青野原,比如叔謀在五里坡,但如此大膽北進,在大軍面前拔除敵軍精銳的奇謀,卻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趙葵對這一次大膽而精明的行動顯然非常推崇。
部下突然有一人手捻鬍鬚不屑的說道:“先以戰車包圍,然後用步戰和蒙古人決勝而獲勝的,只怕一百仗裡也遇不到這樣一仗,鄭官人雖然奇謀過人,也不過是僥倖偷得一場勝利罷了,若是敵人援軍早一刻抵達,只怕早就以全軍潰散收場了。”
說話的是新轉遷荊鄂都統萬文勝,掄起官階來他纔是趙葵帳下第一人,儘管現在他屯駐襄陽的人馬不滿一萬,實力並不如鄭雲鳴強大,且本身是自淮西轉屯而來,從身份上屬於客軍,而鄭雲鳴則是不折不扣的京湖本地人馬。但他是絕對有這個資格在趙葵面前談論鄭雲鳴的過失的。
鄭雲鳴依舊微笑着不反駁,但並不代表他部下人人都受得了萬都統這一激。
白翊傑在鄭雲鳴身側微笑着說道:“鄭副都統在出徵之前曾經對我們都說過,這一仗將奠定大宋戰勝蒙古的根基,不知道萬都統對這個說法怎麼看。”
萬文勝愣了一下,當即哈哈大笑道:“即便是鄭官人,這個說法也未免太荒誕不經。”
趙葵沉思了片刻,對王登說道:“關於這一條,王統領是怎麼看的。”
王登在出徵之前就已經在思考這個問題,這是對答案早已經成竹在胸,恭敬的答道:“我以爲這句話對了三分之一。”
趙葵驚異的說道:“如何說是三分之一?”
“金人的皇帝曾經有言,北虜唯持馬力,因中國之巧。他們所依賴的騎兵之利,在千里之戰、百里之戰或者是面對面的戰鬥時候都能體現的淋漓盡致。面對面作戰的時候,敵騎衝堅決蕩,潰我步陣,然後進行追殺,但只要我軍紀律嚴整,陣勢緊密,騎兵想要輕易擊潰我軍就是妄想。百里之戰裡,敵人可以利用騎兵的忽來忽去調動我軍,在往返奔走中消耗我軍體力,然後趁勢擊破咱們。這一點是蒙古人最厲害的地方,總需要大家仔細應付,不要落入了敵人的圈套。但敵人的騎兵集團還有一樁厲害的地方,要在千里的戰場上才能發揮出來,就是他們可以隨心所欲的集中兵力,攻我分散防守的一地,我分而彼一,官軍安得不敗?這麼打,韃子一萬騎兵足當我五萬步軍,且我軍處處受制,而敵人卻是來去自由。”
“鄭副都統所說大宋戰勝蒙古人的根基,就是從這一點出發來說的。”
鄭雲鳴面上沒有露出什麼表情,心中卻很是欣喜,若說京湖的諸將中誰能參透當中的玄妙,大概首推王登楊掞二人了吧。
王登繼續往下說道:“所謂北人乘馬,南人乘船。蒙古人在馬背上轉戰天下,我們也有自己的優勢,這便是舟楫的力量。我想這纔是鄭副都統關心的部分。敵人擅長的騎馬轉戰,其實在水路遍佈的京湖施展不開,只要我們堅守住使用船隻從水上轉戰的原則,在這萬里大江上下就不懼怕敵人的集中兵力的進攻,相反,因爲我們有了船隻的力量,反而可以集中起兵力去打擊分散的韃虜部隊,做到我一而彼分,這纔是這一次九重驛之捷對我軍真正的啓迪。”
“但這麼做談何容易。”鄭雲鳴接着王登的話說道:“利用舟楫的機動作戰,首先就要求大宋擁有一支在江面上絕對無敵的水師,不然韃子在水上以舟師截擊我軍,不能暢通無阻的話,談不上任何機動作戰的可能。”
吳潛哈的笑了一聲:“叔謀,我雖是文人,也知道大宋水軍之利,天下無雙,怎麼會被從沙漠裡來的野蠻人擊敗呢?”
“輕敵乃是爲將者的大忌。”鄭雲鳴嚴肅的說道:“的確,蒙古本部的官兵對於水戰是一竅不通,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在河北、河南和山東招募水手,搜刮工匠,打造戰船。敵人的水上力量正在一天天的壯大起來。也許現在窩闊臺對水戰沒有什麼概念,可是第一線的指揮官們都在積極的準備水軍作爲進攻大宋的助力了,更讓人不能安心的是,正是因爲蒙古人對水戰沒有什麼概念,所以他們對水軍戰法沒有任何約束,去年他們曾經以岸上騎兵弓箭配合戰船的戰法擊破了我朝水軍幾次,這一次,聽說他們正在督促工匠打造弩炮作爲輔助水戰的武器,到時候三面夾擊的戰法威力更加巨大,這個秋天的水面上,誰勝誰負還未可知哩。”
“要做到的還不只是水戰勝利而已,官軍還得保證自己具備起碼的野戰能力,在戰略上可以做到我十彼一,但也要要求我們的隊伍有基本素質能夠在近距離上打敗,不,是殲滅大多數面對的敵軍騎兵,我們的軍隊真的有這個能力嗎?捫心自問,要做到這一條,大宋的大多數軍隊還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而最關鍵的一點,是諸將要有堅決進攻的決心。南渡之後,軍隊萎靡,各將只圖自守,毫無半點主動進攻敵人的精神,這纔是最要命的。我不懷疑我們在被包圍的時候,在朝廷的嚴令督促下,會有源源不斷的援軍開赴襄陽,但一旦軍隊前出到敵人佔領區,將戰火蔓延到敵軍的城池下,還有多少軍隊願意主動迎戰?當然,這也是多年軍隊積弱的惡果,但依靠防守終究是不能取得對蒙古人的最後勝利的,在最終的決勝之前,我們要訓練出一支強大的水軍,一支堪於陸戰的陸軍,以及一批果敢攻擊的將領。到那時候,就要好好的和蒙古人在戰場上交鋒一番。”
但就連鄭雲鳴也不知道,這一天能否真的到來。
荊鄂都統司的後院自從有了女主人之後,比往日整齊乾淨了許多。以前那些隨意就闖進後堂的書生將領和中級將校們終於也收斂起來,在門前通報了之後才依序告進。看見賴如月的時候也不像往日那樣談吐自如,總是多了幾分拘謹的模樣。
鄭雲鳴和王登來到後院的時候,正遇上賴如月抱着韓鋒的弟弟九郎在和來訪的襄陽神醫秦郎中家的秦家小娘子閒談,秦家小娘子看見鄭雲鳴歸來,站起身來淺笑着道了個萬福,隨後就看見他身後英姿挺立的王登,臉上飛起一陣紅霞,一低頭轉身跑進了內室。
鄭雲鳴轉頭看了王登一眼,王登的面上好不尷尬。
他只得生硬的將話題轉開,指着鄭賴氏面前的另一個搖牀問道:“這又是哪家的嬰孩?”
搖牀裡一個嬰兒包裹在柔軟的棉布中睡得香甜。
賴如月柳眉一豎,對鄭雲鳴道:“我正要對官人說起這件事情呢。今日秦家小娘子出門去爲南漳縣的一家婦人接生,接生非常順利,只是生下來的是一個女孩。那家當即決定要將小孩兒放入河水裡溺死。”